作者:狂上加狂
等脸上的墨汁洗净之后,他再次展开了那信,看了又看,就在这时青砚走过来道:“四少爷,这次送信的是盛辉。”
成天复闻言抬头,即刻从内院出来,径直找了前来送信之人,问他家里究竟发生什么事儿了。
知晚不知道,这次前来送信的并非一般的小厮,而是盛家老管事的大儿子盛辉。
老管事年事已高,深得秦老太君的信任,所以他的大儿子子承父业,这两年都是跟在老管事在府里做事,跟着学东西,准备接过老爷子的这一摊子事情。
盛辉一看四少爷出来了,连忙将他请到一旁,小声道:“老太君跟小的有交代,若是姑娘问,便什么都不说,若是少爷您问,便跟您说说实情,让您斟酌着看……”
成天复一皱眉问:“究竟怎么了?”
盛辉叹气道:“家里都乱套了,让我从哪头说啊,就是盛大小姐……回府啦!”
成天复微微瞪大了眼睛,不过眉头未皱,只沉默了一回后道:“表妹从何处回来?这几年境况如何?可安好?”
盛辉却皱紧眉头道:“她当初跟那戏子私奔,去了南洋,靠着变卖当初从家里带出去的古董,跟戏子在当地开了饭铺子,后来不知怎么,就偷偷一个人回来了。当时就差在街头要饭了,要不是她拉拽住了我爹,我爹差一点就没认出她来……听说是半路上盘缠被人偷了……在外面这么多年,似乎吃了不少苦……”
成天复静静听着,然后低声道:“表妹回来是好事,她如今回府,也算去了祖母一块心病。”
盛辉听了苦涩得一咧嘴,他小时候就跟父亲在府里帮忙,也是见过那位真正的盛香桥小姐的,她在府里的日子,哪有消停的时候?
他起初是不知隐情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只觉得大小姐突然转了性情,变得温淑可人,带领着一家老小度过一道道的难关,渐渐的竟让人忘了她小时候的恶劣。
可是最近,他才知道原来这么多年来在家里的这位小姐竟然是假的!
而回来的这位,年岁都被狗啃了,除了长大些,人也因为吃了苦,变得沧桑了以外,脾气秉性是半点没变,甚至还有些变本加厉,愈加敏感。
她回家这短短两个月,起初还好,听闻了父亲盛宣禾去世的消息,大哭一场,哭诉自己的不孝。
可渐渐的,盛大小姐从姑母,还有书云和香兰的嘴里听到了“自己”这两年来的事迹,是越听越不是滋味。
尤其是盛香桥什么容貌风姿名动京城,乃是太子和太子妃的座上宾,更是被皇上亲自册封为“卢医县主”这些哪一件跟她真正的盛香桥挨得上?大有自己的锦绣前程,却被个不知名的乡野丫头偷去,改得面目全非,承接不住的酸涩。
甚至她刚回府时,被祖母关到了后院子里,谁也不让见,直到身子将养差不多了,祖母才跟家里人讲了盛香桥当初被替换的事情。
毕竟真正的盛香桥回来了,她也直言后悔当初偷跑,想回到府里好好跟亲人相聚。秦老太君当初将此事在陛下面前过了明路,也就不必关顾外面的闲言碎语,又总不能将她藏着一辈子不见人。
于是老太太想了几个晚上,便跟王芙,女儿桂娘,还有家里大了的孩子,比如书云和香兰交待了实情。
香兰听得心惊,简直是要吓死。别的不说,只要想到盛香桥当年原来真的偷跑出去,现在才回来,就让她自觉自己的婚姻前程无望,要被混账大姐给完全拖累了。
她甚至偷偷跑去问祖母,为什么不将这个真的送去庙庵,免得败坏了家里的女孩的名声。
秦老太君叹了口气道:“你爹若是还在,就算他再怎么苦求我,我都要将他的爱女送进庵堂,周全了盛家的名声。可是现在你爹不在了,他有多疼你大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甚至为了能让你大姐能体面回盛家,才找来个跟她像的丫头来顶。他不在了,我也不能欺负他的孤女,总要成全他这片慈父之心。”
香兰眼看不能送姐姐去当姑子,看着这回来的姐姐是百般不顺眼,觉得她真是处处都不及家里原来的那个假的!
这言语间的酸味便不自觉蔓延开来。
盛香桥如何能听不出香兰话里的尖刺?
她是藏不住心情的直肠子,也自觉自己竟然被个乡野丫头比下去了。
这心里一不舒服,就觉得家里人都在处处拿着她跟那个假货比较,于是火气说生就生。
比如家里人围坐一起饮汤,王芙无意中说了句还是大姑娘配的花胶汤更顺口些,盛大小姐听了,就会气得举起那汤罐子往地上摔,直直问她什么时候给人配过补汤?还是什么狗东西都能叫大姑娘?
偏偏家里人真是天长日久习惯了,就算再怎么加小心,也会无意中泄露出柳知晚这些年在盛家生活过的痕迹。
于是盛香桥的脾气就跟满地的爆竹似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炸出一个响来。
盛桂娘被自己的这个亲侄女气得都要翻白眼儿了,干脆不再蹬娘家的门,避一避这小瘟神,
就连秦老太君自己都被气得病倒两回了。
当盛辉一口气说出了家里的鸡飞狗跳之后,又补充道:“现在老祖宗对外宣称大姑娘一直病着,并未敢让她出去见人。家里人也都知道这事传扬出去不好,便也都捂着不说……只盼着将大姑娘养好了,再给她寻门亲事,远嫁出去就得了。”
成天复听到这里才微微蹙眉,想了一下道:“既然家里这样的情形,外祖母怎么还不希望我回去呢?”
盛辉叹气道:“老太太不就是纠结着这事,才不让您和小姐回的吗?按照老太太原先的意思,不管亲生的,还是领养的孙女,都是她的心尖尖,她都得留下。大不了盛小姐回归本位,而这边的这位便作了老太君那边的亲戚投亲入府。直说这姐妹从小长得像就是了。可是现在家里那位闹得跟混世魔王一般,若这边也回府,那不得立刻上去抓脸扯脖子啊!所以老祖宗想着,先安抚好家里的那位,再让这边的顺顺当当地回去。”
第94章
成天复低声跟盛辉简单说了几句,只说老太太不必焦虑,他这边都会安排妥当,大约过不了多久,他便要回京述职,到时候一定会安排好家中的事情。
两个人在院墙外说了一会后,便一起离开了。
待他们走了好一会,那院墙的树上慢慢滑下一人,正是柳知晚。
她并非有意偷听,而是给杨家的夫人配药的时候,恰好少了一味槐树花,想着宅子后里那一株开得正旺,便干脆提裙子上树去摘。
没想到刚刚摘了几朵,看见原该在京城的管家之子盛辉一路拉拽着成天复来到了树下院墙外,偷偷说了盛家的隐情。
她闭气的功夫是跟成天复学的,躲在树上屏气凝神半天无人发现。
等人走了,她也从树上滑落下来,跟着一起滑落下来的是不知什么滋味的心情。
她当初刚到盛家的时候,真是日盼夜盼着真正的盛家小姐回来,她好带着盛家的赏银远走高飞,自去过活。
现在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全无欣喜,只有万般不舍。
既舍不得慈爱祖母,也舍不得傻大姐的姑母,舍不得弟弟书云,甚至舍不得总拿话酸人的盛香兰。
不过盛香桥小姐会对她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也情有可原,毕竟谁被别人冒名顶替了,都会对留在家里那么多年冒牌货觉得万分的不舒爽。
祖母想要两个真假孙女都留下的念头,终究不妥。
依着盛香桥从小到大的偏激性格,很有可能会想岔了,最后闹得家宅不宁。
想到这里,知晚自嘲地笑了笑。
她原本还想着如何离开盛家而不让祖母伤心,原来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如今她若走了,倒算是成全了盛家上下,免了祖母的左右为难。
她一路幽魂一般回了自己屋子,安静地坐了好一会,不由自主地晃了晃头,不再去想那些儿女情长,而是从自己妆匣子里拿出一样样东西。
这些都是她备下许久,应对今日的情况的。除了捆成卷的银票子外,还有一张她从表哥的审案卷宗里抄录的文案。
这些日子来,成天复一直整理着岳魁的罪状准备上报朝廷,而这一页文案是岳魁豢养的江湖豪客幕僚手下的供词。虽然岳魁在狱中被人灭口,但是象尾草这等奇物不会平白无故出现在岳魁的手里。
成天复也是想到了这一点,便着重审讯岳魁的心腹手下,重点审查他可否跟擅长用药的江湖术士有往来。
这般审问下来,果然颇有收获。
大约几十年前,岳魁曾经收容过一位江湖炼丹士,那位炼丹士似乎在苗疆那边犯了人命官司,被岳魁收容。
后来那位炼丹师便在锦城隐居,做了坐堂郎中。但是他的医馆不大开门,最常接待的是岳魁本人。
有时候有京城密客来访时,岳魁也会引着去见那郎中。
就在宣元年时,岳魁曾经接了京城里一位贵人的密函,然后亲自去了锦城,找到了郎中。
他请了那位郎中入夜去湖上饮酒,不过岳魁的心腹手下发现,上船的时候是两个人,下船时,却只岳魁一人下来了。
过了两天,江上打捞起一具浮尸,正是那位江湖郎中。
岳魁手里过的人命官司是罄竹难书,所以要不是成天复特意顺着这个方向问,他的那些心腹压根就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是知晚在翻看表哥卷宗的时候,看到这一段的时候,直觉里面有些隐情。
什么样的江湖郎中值得岳魁这样以赚钱为第一要义的人亲自去见,又亲自杀人灭口推人入江?
而这么一算的话,这命案发生的事情,不正好是她的母亲夏安之入宫,发现太子中的是象尾草毒的时候吗?
如果说那位滇籍的江湖郎中便是配下象尾草的用毒高手,那么因为机缘巧合,岳魁得此人,便将他举荐给了慈宁王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毕竟岳魁跟慈宁王府也过从甚密,有着长久的利益输送。岳魁这些年来如此呼风唤雨,也是因为苦心经营人脉的缘故。据她所知,岳魁可是慈宁王府和田家两边都吃得开啊。
至于杀人灭口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那幕后的真凶生怕有人发现这毒的真正配制者,所以才急急让中间人杀人灭迹。
如此一来高高在上的王爷,跟锦城湖里淹死的一个郎中自然全都联系不上,任谁也无法而知,慈宁王会通过岳魁得了一位用毒的高手。
这些人命案子,成天复都不会同她讲的。毕竟在他看来,晚晚已经经历了太多至暗人性,何必再纠结于灭门的血海深仇里?这些是男人该做的事情,知晚就该做些小姑娘该做的消遣营生,或者去过足赚钱的瘾头就好。
不过知晚却不是这么想,只要想到若是能印证慈宁王谋害太子的真相,知晚的心绪便不能平静。
陛下是和稀泥的高手,就算臣子枉死在他这个暴戾大儿子的手里,他也是难得糊涂,大事小办。
可是若是陛下看到慈宁王谋害皇储的确凿证据时,他会不会还是一脸无所谓,给自己的皇位继承人留下致命的隐患?
逼迫陛下亲手处决儿子的事情,绝对不能由表哥来做,这一定招来陛下的怨恨,断了表哥的大好前程。
知晚看了看自己手头收集的材料,再想着盛家的真正千金终于回来的消息,觉得自己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虽然她有那么多的不舍得……想到这,她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脸,上面似乎还有他留下的余温,只是这终究也是她作为盛香桥,偷来的不属于自己的温暖……
因为贡县案情牵涉重大,成天复得了陛下急召,要与左大人一起回京述职。
这正合成天复的心意,毕竟家里也有挠头的事情等待着他来处置,而他让知晚留下的借口便是陛下乃是急诏,一路必定快马行程,不方便带女眷。她最好等他的消息,再坐慢船回京。
知晚乖巧应下。她平日里就买下了贡县的一些土特产,然后跟进宝一起分装好了,用防水的油布封上,让成天复一并带回去。
虽然是因为公务而回。但表哥离家在外甚久,总不好空手回去。家里的孩子女眷也多,带回些东西,也见心意。
成天复以前都是自己操办这些的,不过来贡县以来,一直是在刀山油锅间而行,也顾不上这些了。
他见知晚费心张罗准备了,自然放心,所以也没有挨个去看,只让青砚入袋打包,装在马背上便是了。
临行之前,知晚拿出了自己给他做的衣服鞋子。
她在川中大多时都是闲着无事的,这小宅小院子的,也没有以前盛家那么多的事情要她操心。
所以她难得空出大段时间,亲自裁剪缝补,一针一线一个纽扣都未假于人手,给成天复缝补了一件湖蓝色的长袍子。
临了,她看剩下了布料子,甚至还做了配套的鞋子。
成天复接过时,立刻穿上,一边扣扣子,一边还笑问她:“你是不是给家里的哥儿又都各自做了一套?”
知晚一替他整理衣领子,一边说道:“连盘扣都是我自己做的,凝烟这些擅长女红的丫鬟也不在我身边,做这一件便累得不行,再多做一件,只怕要累瞎眼睛了……你放心,家里哥儿姐儿的衣服,我都是在城中蜀锦绣房里定做的……只是你身上的这件没有那些买来的精致,你若不喜欢,我再给你买一件……”
成天复环住了她的腰肢,越看越觉得柳家小表妹有新婚娇妻的贤惠劲儿了。
“你做的孤品,最是难得,这衣服以后穿坏了也不能扔!你乖乖在这里等我,我去了京城便会安顿好一切,让你舒舒心心地回京,到时候我们便成亲。”
说这话时,成天复充满了笃定。
知晚没有反驳,只是半垂眼皮,微笑着道:“公事要紧,你先回京处理公务,我这边没什么须得你操心的……”
成天复低头看着她,微笑道:“再过两个月,便是你的生辰,我给你备下的礼,应该也能按时送达,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担忧什么。这次回京以后,我定然会安排妥当,不会叫你跟我一起跪家祠的。”
知晚笑了笑,只抬头对他道:“我给家里备的礼都贴了名签,你到时候按照名字给就是了。你母亲这半生不易,对于儿媳妇的心气又极高,所以你回去后不必心急,先跟家人团聚了以后再说……”
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是已经准备好了跟家里人摊牌,成天复这几日心里隐隐的担忧顿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