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中君
风长天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姜雍容情形,吃了一惊:“所以你不单是在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想死,你后面的每一天都在想死?”
“也不算。”姜雍容轻轻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一丝无奈,也有一丝嘲讽。那种“想死”的感觉并非很努力地接近死亡,而是不由自主地觉得,如果死了也许一切都不用承受……
“现在想想,我那时候真是闲得慌啊。不管是在坤良宫还是在清凉殿,我不单衣食无忧,还有人在身边服侍,我想弹琴便弹琴,想看书便看书,就算没有圣宠和尊荣,我也比这世上大多数人幸福得多。”
是到离开了京城,她才知道对于许多人而言,仅仅是“活着”就已经很难很难,要用尽他们全部的时间和精力,他根本没有空去想想怎么活着,要得到什么,他们只要有一口饭吃,有一间屋住,有一个家在,那就是毕生最大的梦想。
风长天看着姜雍容,她临风而立,脸上有一种奇异的悲悯,这一个瞬间,风长天忽然觉得她很像画像上的观音菩萨。
他将她的脸扳过来,仔细审视,“所以你现在不想死了吧?”
姜雍容微笑:“当然。”
“以后呢?”
想到这个女人看起来安安静静地看书弹琴翻奏折、其实满脑子都是想着一死了之,风长天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有一只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心里头一阵阵发寒,喘不过气来。
“以后……”姜雍容的脸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心暖和极了,再冷的寒风也无法带走他手里的温暖,她觉得自己的脸好像在在他的手心里融化了,一颗心也是。
他的眸子那么认真,认真得隐隐有一丝恐惧。
她望着他的眼睛,在浩荡的天风里,在无垠的旷野中,一字字道,“以后,我要长命百岁,和你一起白头到老。除非阎王爷来找我,否则谁也别想让我去死。”
风长天发现姜雍容有种本事,单只是用说的,就能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在血管中沸腾,挟着滚烫的欢喜和快活,这具肉身差点拘不住它们,它们欢叫着要冲出体外,堵在他的喉咙里,让他明明很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后,索性一把将她捞过来,结结实实亲了一顿再说。
*
姜雍容带来了军医,据军医说,小咕咚的娘其实是因为长时间的忍饥挨饿,最后扛不住一场风寒,所以才重病至此。
所以比起吃药,更重要的是给她足够软和足够滋养的食物。
姜雍容让人送了几袋大米过来。
这点在大央再寻常不过的食物,在北狄却是贵重无比,小咕咚的阿爹直叩头。
姜雍容抬手扶住他:“我生病的时候,小咕咚的阿娘天天做饭照顾我,现在她生病了,我自当回报她。只愿她快些好起来,你们一家子开开心心在一起。”
小咕咚的阿爹不住感谢,但目光望向门外的时候,却不由自主露出一点忧愁之色。
门外是小咕咚的阿叔在清点牛羊。
他们被征收的牛羊仅剩几十只,风长天全让他们自己带回来了。
“是羊太少么?”姜雍容问,“我再让送一些过来吧。”
“不是的,贵人。”小咕咚的阿爹道,“贵人的宽厚和仁德我们感激不尽,但无论多少头牛羊,已经过了转场的好时候,挨不过这个冬天了。”
姜雍容这才明白。当羊不能生下小羊,也不能产下羊奶的时候,单只靠几十只羊肉,他们一家人撑不过北狄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有这种困境的远不止小咕咚一家,他们至少还有几十只牛羊,许多北狄士兵回家之后都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有。
她坐在这个破旧的毡房里,看着这个哀戚的牧民,忽然之间,有一个想法诞生了。
这个想法推翻了她之前所拟定的章程,她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回到军营,关上帐门,提笔疾书。
花仔来看过她,给她送了吃的,风长天打了新鲜的兔子烤给她吃,还拿毯子裹住她准备让她去睡觉,他们都跟她说了很多话,但她好像都没听进去……
她只记得好像吃了,也好像睡了,但大脑是亢奋的一片,手里的笔好像从来没有停止过。
花仔和穆腾站在帐篷外,看着风长天从里面出来,花仔问:“还没睡?”
风长天面色不佳,摇摇头。
穆腾摸下巴:“别是撞邪了吧?她到底去哪儿了?干什么了?一回来就疯魔成这样。”
花仔也道:“对对对,咱手里不是有个大祭司么?让他来驱个邪试试?”
“试个头!”风长天毫不客气地一人一脚,将两人踹开,“滚。”
姜雍容不知道帐外发生的一切,等到她终于停下笔,身边纸张已经堆积如山,而风长天就坐在她的案旁,撑着脑袋看着她,“写完了?”
“嗯,虽未完备,但骨架大致有了,再细化一下便可……”
姜雍容话没说完,风长天一根手指点在她的唇上,“好了,那便是写完了。来吧。”
姜雍容怔了一下,“干什么?”
“干什么?”风长天没好气,“睡觉!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知道么?!”
他把她揽进怀里,就让她枕在自己的膝上,手臂一抖,将厚厚的驼绒毯裹在她身上,“现在开始,一个字也不许说,给爷睡。”
在头挨着他膝上的一瞬间,倦意像潮水那样涌来,将姜雍容淹没,她几乎是不可阻挡地朝深深的睡眠沉下去。
沉下去之前,她合着眼睛,喃喃道:“长天,我找到办法了……让北狄和北疆再也没有战争的办法……”
“嘘。”风长天的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发头,她的头发长了好多,披得满肩都是,像一匹最最上等的丝绸,他的掌心贪恋地抚过,每一下都让整颗心微微酥麻。
姜雍容在他的手心睡着了。眉目安然,嘴角微微扬起,好像在梦里都为自己找到了那个法子而开心。
大风在帐外呼啸,帐内灯火摇曳,将她安然入睡的面庞映得像块天神亲手雕刻出来的美玉。
“没良心的女人……”风长天伸出一根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戳了一下,“你对爷要是有对百姓一半上心就好了……”
第116章 . 帽子 你俩干嘛呢
这个法子就是“融合”。
他们之前的计划, 要么是斩草除根,要么是将头目悉数押往京城当人质,要么是将北狄人全部贬为奴隶……但这一切在姜雍容看来都不妥当。
物极必反, 遭受的压迫越是巨大,反抗的力量便越是汹涌, 若不能妥善处理和安置北狄人,这场胜利很可能会为大央的将来埋下祸患。
姜雍容的计划是这样的——
原来只是想引一条水源到诺西城, 但现在, 他们可以将全北疆的水系整合一遍, 保证每一座城池至少有两处水源,这样才能保证百姓有田可种,有粮可吃。
这是一项极其浩大的工程, 日期要以十数年甚至数十年计,不仅需要大量的钱财,更需要大量的人力。
钱财的出处,一者,征北军的军费还有富余;
二者, 北狄王庭的收获也是一大笔;
三者, 杨天广多年来横征暴敛,等于是积攒了一座金山, 抄了杨家, 立刻又是一大笔;
四者, 这是北疆的大事,北疆的财赋该当每年拔出一笔款项用于此;
五者, 水源一旦整修完毕,整个北疆将是焕然一新,北疆的富户们, 多少该有一点表示……
说到第五者,大家都嗅到了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纷纷表示赞成。
只是虎子问:“那修完之后,咱们有什么好处?”
另一名兄弟回答他:“虎哥你这就不懂了,有水了,大家就能种很多粮食,粮食多了,大家就都有钱了,大家都有钱了,那就全都是肥羊啊,咱们一抢一个准儿,那不就是发财了吗哈哈哈哈——”
两个人还没笑完,被花仔一人一个拍在地上:“蠢货!我们修了整个北疆的河道,那整个北疆的河道都是我们的了!还用抢吗?谁要用水都得给咱们交钱,到时候北疆有多少水,咱们就有多少银子,懂不懂?!”
两人眼中顿时大放金光:“懂懂懂懂懂!”
姜雍容:“……”
她委宛地告诉他们,云川城用水已经不用交钱了。天虎山众人顿时如丧妣,“那还修个毛啊!”
“吵什么吵?”风长天歪在他的元帅椅上,目光冷冷地扫过众人,“大嫂在这里说话,谁再敢叽歪半句,就给爷滚出去。”
大家立即把嘴巴牢牢地闭上了。
风长天望向姜雍容,脸上不由自主就带上了笑意:“雍容,你接着说。现在钱来了,那人呢?”
姜雍容花了点时间告诉天虎山的人,他们这趟是立下了灭国之功,论功行赏,上报朝廷,每个人最低也得是五品官。
若是办事得力,官运亨通,一直往上升,运气好时,弄个异姓封王,荫袭子孙,自己身死灯灭之后,儿子的儿子的儿子还能富贵双全,岂不是比当沙匪要强得多?
天虎山的众人都呆了,集体全像是被天上的馅饼砸晕了脑袋,虎子喃喃道:“还有这等好事?”
姜雍容:“这一战能给各位晋身之阶,但将来到底来晋升到什么程度,那就全要看各人的造化了。”
大家纷纷激动不已,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位极人臣威风八面的景象,帐内士气空前高涨,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姜雍容这才接着说下去。
至于人力——征北军中留下半数,其余的人数,全部从北狄人当中征召。
每人先付五两银子的安家费,工钱从优。一切全凭自愿,绝不勉强。
这话一出,大家都觉得匪夷所思:“让北狄人帮我们修河道?他们只会烧杀抢掠,哪会扛锄头?”
“对啊,他们别是专去挖河堤吧!”
两国交恶多年,想要一下子冲淡敌意,基本不现实。这就像新法变革一样,是一件需要漫长时间才能完成的事。
姜雍容展开自己画好的北疆与北狄接壤舆图,中间圈出了一大块,就在云川城的外城到天女山之间的一大片无人荒原。
愿意修河道的人北狄人,将会迁入此处。
不管是北疆人还是北狄人,首先都是人。只要是人,就都一样,首先都是想活下去。
北狄是难熬的寒冬,回去很可能是死路一条,留下来却有一线生机。
所有的北狄士兵都有两个选择,一是空手回到寒冬中的草原面对接下来的苦难,二是拿着五两银子去北疆开始全新的人生,只要他们愿意,姜雍容还会派出军队,护送他们的家人来跟他们汇合。
这片空荡荡的舆图上以往只有交战的军队或是掳掠的北狄人,但从今往后,一座座帐篷或一只只毡房将会把这里填满。
大量的北狄人涌入,会给云川城带来大量的生机和生意,首先是木料和粮食的供应将激增,姜雍容仿佛可以看见整个北疆的血管将急速的收缩然后扩展,将粮食与其它各种生活所需的物件供养到云川城外,赚回银子、牛羊和药材。
北疆的地广人稀就会从此改变,它会一天一天变得热闹,人口也一天一天变得密集,最终成为大央版图中富庶的一处,不输于其它各处的疆土。
到那一日,人们提起北疆,再也不会将它称之为“苦寒之地”。
“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三十年,这一片将会成为一座新的城池。”
姜雍容在大帐中望着舆图上的那片空地,仿佛已经望见了遥远的未来,她道,“它会比云川城更大,也会云川城更有活力,我为它取了名字,叫做‘天女城’。”
许多许多年以后,当天女城取代云川城成为北疆的首府,成为西域各国使者与商队往来于大央的必经之地时,关于这个名字的由来,人们流传着两种说法。
一是因为它坐落在天女山的山脚下,二是因为,人们都说,为它取这个名字的人,是一位比天上神女还要美丽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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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什么比分裂更容易,也没有什么比融合更难。
如何让北狄人安心生活在北疆?如何让北疆人容下北狄人在卧榻之旁安睡?两拔人之间的敌意就像是溅落在两堆干柴之间的火星,稍有不慎便会烧得两败俱伤,如何将针对彼此的利刃像水与乳那样交融在一起……这全都是无比棘手的难题。
邬世南得知姜雍容的计划后,第一句话就是:“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