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 第47章

作者:山中君 标签: 情有独钟 强强 相爱相杀 古代言情

  她躺在枕上,照旧是眠浅,早早就醒了,但并不急着起床, 她静静地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慢慢地等着窗子上渐渐泛白,才起来梳洗。

  梳洗也并不麻烦, 不需要严妆, 没有沉重的后冠, 也没有左一重右一重的繁复衣冠,她仍旧照往常穿着, 头上也是简单的发髻。

  鲁嬷嬷看不过去,嘟囔道:“这般清汤挂面的,哪里像是皇后的位份?比一般的女史还不如。等到了大殿上, 别人身边侍女的穿戴都压得过你,那还有什么威仪?”

  “别忘了我是先帝的皇后。”姜雍容拔下鲁嬷嬷替她簪上去的累珠凤簪,“你见过寡妇盛妆么?”

  “先帝早就翻篇啦!主子还真个要为他守寡不成?今天多少贵女宗亲命妇集聚一堂,大家都是豁出去没命地打扮,主子还不打起精神来?”

  鲁嬷嬷有句话没有说出来,万一弄得太寡淡,让别人比下去,陛下的圣宠保不住了怎么办?

  姜雍容看着镜中的自己,阳光照在镜面上,泛着一层明丽的光。时至今日,她再也不用去考虑皇后的威仪,也不用去考虑皇帝的圣宠,她心中像是有微风拂过一样轻松。

  “皇后”这个壳子套在她身上太久了,又重又紧,这么多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现在,她终于可以卸下了。

  “嬷嬷你看,今天的腊梅开得真好啊。”姜雍容窗着窗外,轻声道,“很香呢。”

  鲁嬷嬷怔了一下。

  以往别说是以皇后之身主持宫中大典,就算是少女时代参加筵席,姜雍容也是端庄隆重,连衣上的一道皱褶都不会有。发式衣衫绝不会有一丝嚣张,但也绝不会有半分减色,她永远是人群中最波澜不兴又最引人注目的一个。

  她对待仪容与礼仪,就像对待一场战争般慎重又一丝不苟。

  鲁嬷嬷颇为吃力地回想了一下,这样在梳妆的时候看着窗外出神,好像还是发生在主子三岁以前的事。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头肩听话地一动不动,但眼睛却不受管控,出神地瞧着窗外花枝上飞舞的蝴蝶,一双眸子又是好奇,又是欣喜。

  不知为何,此时的姜雍容,让鲁嬷嬷好像有一种看到当初那个小女孩的错觉。

  宫中大宴费时费事,人们往往早早便到了。但姜雍容不赶这个时间,慢悠悠到了午后才跟太妃们一起往丽正殿去。

  她这一身的素淡虽然让鲁嬷嬷很不满意,却博得了三位太妃的一致称赞。

  宋太妃拉着她的手,叹道:“好孩子,看得出你待阿风是真心,半点儿不想出风头。听说皇帝上次带着全副仪仗去接你,看来立后的传言当真不假,你心里这是想好了?”

  李太妃道:“姐姐这是什么话?你没听说朝臣们都不同意么?入后宫本来就惨,阿容以前嫂子的身份入小叔子的后宫,那就是惨上加惨,当初我们不正是因着这一点才要送她出宫的么?”

  赵太妃道:“按我说,光是穿这么素淡还不够,要不干脆托病不去算了?”

  这一招出门前思仪就提过。思仪主要是觉得这化雪的日子,天冷,不愿主子来回路上受冻。

  姜雍容拒绝了,理由是:“我还是去得好,这样她们就算是想说我的坏话,也得憋着。”

  这个理由让三位太妃愣了一下,然后同时哈哈大笑。

  姜雍容其实觉得三位太妃可以托病不出,因为这样的大宴,一瞧见皇帝是阿天,不知道三位太妃受不受得了。

  她委婉地探了一下三位太妃的口气。三位太妃坚决拒绝,道:“这可是我们几个老姐妹去当祖宗的时候,便是皇帝陛下,也得给我们行晚辈礼呢!”

  “可不是?非得告诉那几个小蹄子,咱们不单活着,还活得好好的!”

  “那几个小蹄子”是指生了皇子,被接去封地的几名太妃。

  姜雍容莞尔。

  有时候,人活着的力量居然不是来自于亲友,而是来自于敌人。

  *

  丽正殿就在坤良宫不远,也是皇宫几个有数的大殿之一,殿中有大戏台,宫中每逢大宴,多半会在这里举行。

  照矩是嫡系宗亲的男子先随着皇帝祭祖,然后回来开宴。旁系及不甚要紧的亲眷便先在丽正殿候席。

  因是家宴,取阖家团圆之意,族中男女老幼齐聚一堂,贵女们巧笑倩兮,命妇们围坐谈笑,奶妈在旁边抱着孩子,宗亲们由宫人侍候着寻亲问故,乐师们在屏风后试奏曲子,宫人们来回穿棱,整间大殿热闹非凡。

  姜云容在其中宛如众星捧月一般,她一个一个向年纪大的长辈问安,每一个长辈待她都和颜悦色,起身拉着她的手说话。这是她渴望了很久很久的待遇,以前姐妹们赴宴的时候,他们只会待姜雍容这样。

  就在这个时候,长辈的手忽然微微一顿,周遭也有瞬息的寂静。

  之前有多热闹,这寂静便来得有多突然。

  姜云容回头,脸色立刻变了。

  姜雍容同着三位老太妃一起进来,老太妃们同她有说有笑,显然相当开心。

  “真是丢我们姜家的脸。”姜云容低低道,“她竟然还有脸出来见人。”

  “姐姐小声些。”古雨儿轻声提醒她,“听说陛下为她和前朝闹得很厉害,早朝都不上了。”

  姜云容咬牙:“祸水!”

  “哎,两位姐姐快看,姜家大姐姐这么穿也怪好看的,早知道我就不穿这么厚重的绣金大衣裳了,沉得很!”赵明瑶一脸艳羡地道。

  姜云容狠狠地剜了赵明瑶一眼,转身走开。赵明瑶不明所以,古雨儿对着她摇摇头,转身跟上姜云容。

  大殿的寂静显然来得特别不合适,大家立刻发觉了,于是赶忙迎上来,殷勤问三位老祖宗的安,顺带也不远不近地跟姜雍容问一问。

  姜雍容一生所受的问候里,五年前每一声都是情真意切,仿佛每一个人都以和她说上一句话为荣。这五年来则一声比一声冷淡。

  若不是规矩所碍,她们大约根本不想搭理她这位无宠的皇后。

  现在则是冷淡中还带着一丝不想掩饰的轻蔑。一女侍二帝,在这些名门闺秀看来简直是人神共愤。

  一边是姜家送进宫来的正经皇后人选姜云容,一边是侍奉过先帝的皇后姜雍容,哪怕是让三岁的小孩子来选,也知道皇后的宝座最终花落谁家。

  毕竟这可不是农人娶媳妇,看上就能娶进门。皇后之尊,怎么可能允许二嫁之身?

  当然也有人想左右逢源,想着万一陛下真一意孤行封了姜雍容,总要预先拢络拢络,可大庭广众之下,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想拢络也无从开口,最后还是礼节性地将姜雍容一略而过。

  姜雍容看着她们,带着一种近乎慈祥的心境。

  原来人们的心事都这么摆在脸上的吗?每个人对她的或鄙夷或敷衍或想亲近又不敢,就像一本本摊在她面前的书,一目了然。

  很早很早的时候,母亲就告诉她,分辨哪些人是真的对她好,哪些人是假的对她好,将是她一生要做的功课。

  她从那个时候就一直努力想将这份功课做得更清晰更透彻,一直以来却也只能半猜半分析,并不能完全肯定。

  现在,她跳出了原来的位置,有了一个全新的角度俯瞰这里的所有人,忽然之间一览无余,清晰明确,无以复加。

  她知道这是为什么。

  因为她跳出了这个圈子,荣宠、权势、富贵、规矩……一切一切对她来说都没有了意义。

  这将是她最后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

  三位太妃是今晚的老祖宗,坐席自然十分靠前,姜雍容远远地给自己挑了个不起眼的坐次。

  “一会儿要是有什么事,几位太妃莫要受惊过度,须得保重身子。”分开入席的时候,姜雍容忍不住提醒道。

  宋太妃大手一挥:“我们三个活了这么多年,哪里还有什么阿物儿能惊着我们?”

  姜雍容:但愿。

  按姜雍容的意思不该这样瞒骗老人,但风长天口口声声道:“什么瞒骗?爷这是要给她们一个惊喜!”

  这边的人差不多都刚安好席,那边就有人来传话:“陛下已经到宫门口了。”

  三位老太妃在众人的簇拥下起身迎接,迎面只见当先一人一身满绣团龙袍,也来不及看清面目,便齐齐俯身行礼。

  这位皇帝不像他的前任们那样端庄稳重,步子迈得极大,转眼便到了跟前,老太妃们动作又慢,腰才弯到一半,就给扶住了。

  这当然是故意的,都这把年纪了,老太妃们才不愿意再跪呢。

  “免礼平身。”一个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笑意道。

  老太妃们谢恩,谢完才发现,咦,这声音有点熟悉?怎么这么像阿天?

  再一抬头,眼前的皇帝陛下虽然戴着冠冕,那但双眉飞扬,鼻梁挺直,五官深邃俊美,怎么不单连声音像,脸都活脱脱像阿天?!

  “天爷啊……”李太妃喃喃道,“我不会是老花了眼吧?”

  赵太妃呆呆地瞪着他,眼睛眨也不能眨。

  风长天嘻嘻一笑,凑在三人身前,低声道:“没错,我就是阿天,多谢三位太妃费心撮和,不过以后都不用再把雍容偷送出宫啦。”

  宋太妃看着他半晌,脑袋一歪,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

第46章 . 赐酒 好孩子不要装醉

  众人又是抚背顺气, 又是命人拿丹参水,又是传太医,好一阵忙乎, 宋太妃总算是缓过来了。

  然后三位太妃六道视线全部落到了姜雍容身上。

  宋太妃还在旁人不注意的时候,拿手指朝姜雍容点了点, 眼睛狠狠一眯。

  那意思很明显——回去慢慢算账!

  当然风长天没有给她们这个机会。

  三位太妃年纪最大,在这种场合历来受到尊崇。但以往那种尊崇不过是免个行礼、赐个酒、赏几件玩意儿, 大家都知道那只是走个过场, 并不太当一回事。

  但这一次, 风长天亲自执壶,为三人斟上酒,然后让三人上座, 自己领着在场所有人起身行礼,共敬三位太妃。

  然后一招手,小丰子捧来一只锦匣。风长天从里头取出一只填金檀木小匣,上面还一把有小巧的黄金锁。

  风长天拿钥匙拧开了,将小匣对着三位太妃打开。

  “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若是能搏三位长辈一乐, 便是晚辈的孝心到了。”

  姜雍容同其它人一样跪在地上,看不清匣子里是什么, 只见三位太妃的脸色就像是被春风吹来的花朵, 一刹那眼睛全亮了起来, 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若不是顾着皇帝的身份, 一个“乖”字早就脱口而出。

  连带看向姜雍容的目光都和悦起来。

  这边献过礼后,大家才重新归座。

  宗亲中荣王的身份最高,仅在风长天之下, 方才也是紧随在风长天身边一道进来,但姜雍容那会儿愣是没认出他来。

  因为他穿得太素淡了。

  荣王一向喜好华服。这位年轻王爷锦袍玉带,玉勒雕鞍,乃是北里乐坊的常客,他打马从长街走过,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子在窗子后面偷看。

  按说今天这样的大日子,他的穿着必然是最为隆重最为奢华,能令满堂贵女们忍不住艳羡,但此时他仅仅只穿了一件宝蓝色缎袍,连袖口露出的毛锋都只是灰鼠的。

  这是……已经开始还债了么?

  人人都坐定之后,屏风后奏响悠扬的乐声,太常寺的祝赞郎大声念唱着吉祥祝文。

  因是家宴,历代以来都是努力往“亲人其乐融融齐聚一堂”上靠。

  皇帝们多半是刻意和善,宗亲们也难得有机会在皇帝面前兜售一下自己,很快便有个年长的王爷笑眯眯地开口,询问有没有谁愿意写个诗画个画跳个舞弹个琴什么的,为亲人们助助兴。

  旁人倒还罢了,那些入宫的美人们一闻言,身子都坐直些。

  她们终于有机会得见天颜,早就为此时苦心准备了许久,预备抖擞精神,使出浑身解数,好求得君王一顾。

  每次这样场合,姜雍容都坐在万众瞩目的位置,身在局中不觉得,如今坐在角落里,忽然生出一种看戏一般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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