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中君
和所有人一样,姜雍容是在安庆年间才知道新法,却不知道,新法早存在于世上,它像种子一样散落在北疆深山的一处小城,傅知年带着它前往京中,想让它在世间每一处地方生根发芽。
要让一棵种子长成参天大树,需要先松土,再施肥,然后勤加照拂,给它充足的雨水和阳光,剩下的就是耐心的等待。
“所以,新法的推行,除了清正的吏治,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姜雍容的心微微颤抖,声音极轻。
像是亘久的谜题终于解开,姜雍容听到自己心中有空荡荡的回响。
而先帝初初继位,内没有稳固朝政,外没有肃清贪官庸吏,得到傅知年便如获至宝,强行推行新法,不异于在坚硬贫瘠的土地上凿开一个坑,埋下种子就准备让它迅速抽枝展叶。
可是,以傅知年和先帝的聪明,难道他们不知道这一点吗?
短期内强势推行新法,不给新法成长所需的阳光雨露,其结果必然是流血牺牲。
要么是用反对者的,要么是用他们自己的。
“谁知道呢?”邬世南轻轻叹息,“也许再聪明的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吧。”
*
当夜姜雍容和风长天住在邬氏大宅。
姜雍容迟迟不能入睡。
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半天,她索性起床,点起灯,磨开墨,开始将记忆中的安庆亲新法默写出来。
窗外响起一声叹息。
是风长天的声音。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听到他的声音,姜雍容心中便涌起一股暖意,嘴角也涌上一丝笑意。
推开窗,果然看见风长天负手站在窗下庭院中。
邬氏的庭院颇有几分小桥流水的江南风情,,风长天正站在小桥之上,负手而立,身姿颀长挺拔,在星月的光芒下如一道完美的剪影。
天上月如钩,地上人如玉。
此情此景,足以入画。
然后就听风长天道:“雍容啊,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如出来烤个小鸟吃吃。”
姜雍容:“……”
他背后那只手果然拎着一串白天打下来的鹌鹑。
水就在手边,风长天蹲在水边,给鸟们拔毛,洗净。
要在北疆营造出这样一处江南小景,即使是邬氏这样的巨富之家也不容易,姜雍容真不知道明天邬世南看见这里一地鸟毛时会是何等反应。
洗好之后,风长天就在水边生起一堆火,还掏出两只瓷罐,一只里头是盐,一只里头是蜂蜜。
“……”姜雍容,“风爷,你大半夜不睡,跑去厨房做贼了?”
“爷有什么法子?”风长天专心地给鹌鹑们抹蜂蜜,“你在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我也跟着睡不着,后来我看你屋里灯都亮了,那我也干脆去找点事做。”
姜雍容:“……”
姜雍容:“风长天我问你,你是不是什么都听得见?”
“唔,”风长天头也没抬,“一道板壁之隔,想不听见都难吧?”
“你……”姜雍容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说他,“那你在天虎山上岂不是夜夜给人吵死?”
“怎么会?”风长天奇怪地看她一眼,“那帮臭小子睡不睡关爷屁事,爷才不听呢。”
夏夜宁静,晚风习习,似神明的手温柔地抚过大地,姜雍容的心也像是被抚过了,那些让她头脑发紧的思索松开了她,新法、争端、流血、朝局……一切都离她远去。
她把头轻轻地挨在了风长天肩上,轻轻闭上了眼睛。
天地俱黑,只剩下耳边清晰的声响。
火光中微微发出哔剥声,水轻轻拍在石上的哗哗声,还有,风长天的心跳声。
第87章 . 鹌鹑 我要再给你,他会生气。
忽地, 姜雍容还听到了极轻的“啪嗒”一声。
那是细枝在人的鞋底下断裂的声音。
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事。”风长天慢条斯理地往鹌鹑身上洒盐,“是个不懂武功的弱鸡,没有半点内力。”
其实有风长天在身边, 哪怕来的是绝顶高手她都不会怕。让她不安的是,若半夜都有人来盯他们的梢, 那邬世南白天说的话她便须存疑。
不过她这点疑虑很快被证明是多余的。
一条人影从夜色中走出来,身形纤弱单薄, 面色苍白, 居然是傅静姝。
姜雍容很意外。
哪怕出现的是邬世南, 她都不会这么意外。
风长天对这位一见到姜雍容就哭哭闹闹的前贵妃没什么好感,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把烤好的鹌鹑递给姜雍容:“来尝尝爷的手艺。”
傅静姝一步步走近, 站在火堆边,视线一直落在那只烤鹌鹑上,竟然,咽了口口水。
姜雍容看看手里的鹌鹑:“……”
风长天的手艺居然很不赖,鹌鹑烤得色泽油亮, 在蜂蜜的作用下呈金黄色, 香气扑鼻,十分诱人。
但, 傅静姝独宠后宫, 什么样的山珍海味没吃过, 就算烤的再好,能被一只鹌鹑馋着?
她试着把鹌鹑朝傅静姝递了递:“傅姑娘尝尝?”
傅静姝一瞬间都没有犹豫, 直接将鹌鹑接了过去,毫不客气地咬上一口。
姜雍容真愣住了。
“不好吃,和我哥烤的比起来差远了。”傅静姝发表评价。
风长天从姜雍容把他烤好的鹌鹑递给傅静姝就不乐意了, 再听这话,差点炸毛:“那你就别吃啊!”
傅静姝像是听不到他的话,一口一口地啃着烤鹌鹑,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中滑落,滴在鹌鹑上,又被她吃下去。
风长天本来还要骂人,一见她这样,倒骂不出口了。
他使了眼色给姜雍容,意思是:“怎么回事?这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姜雍容没说话。
一时水边静悄悄地,只有风声。
“镛城好像有很多鹌鹑。”傅静姝吃完了,泪水在脸上留下两道湿亮的泪痕,她的声音特别轻,像是响在雾气之中,“那年我跟着哥哥来这边,太晚了没来得及入城投宿,哥哥便在城外给我烤了鹌鹑。”
她自幼脾胃弱,很少吃烧烤煎炸之物,这一晚显然是哥哥给她破的例,她吃得特别开心,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这一定是世上最好吃的。
后来她到了京城,进了皇宫,吃到了世上所有费尽人心人力的珍馐,然后才发现,她是对的,当初那只烤鹌鹑,确实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不过也许正是因为吃了只烤鹌鹑,睡在城外又受了点凉,她之后便生了一场大病,让哥哥在镛城停留的时间远远超过了在其他地方。
“我有时候常想,如果不是我当初生了那场病,哥哥早就离开了镛城,是不是就不会要写什么新法了?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事?是不是现在还能活着,还能再给我烤一只鹌鹑?”
傅静姝的泪水汹涌,声音却始终平静,像是一口极深极深的井,就算底下再怎么激流涌动,面上仍是古井不波。
姜雍容终于明白了她的病为什么越来越厉害,甚至于开始影响到神志——她恨着先帝,恨着姜家,同时还恨着自己。
有一个那么优秀那么出色的哥哥,从小相依为命,一起结伴看过无数的山水,走过无数的路。
她在哥哥的教养下出落得那么美丽,那么聪明,那么孤高自许,
她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世间谁能胜过傅知年?没有人能替代她哥哥在她心中的地位,哥哥就是她全部的天地。
傅知年一死,对于她来说是天崩地陷,整个世界一朝尽毁。
风长天看了看傅静容,拉了拉姜雍容的衣袖,那意思是:“咱溜吧?”
姜雍摇了摇头,他便自己起身,拎着鸟和瓶瓶罐罐起身,重新在远一些的地方另生了一堆火,接着继续烤鹌鹑大业。
“傅侯是天纵奇才,如果他没有去往京城推行新法,而是任由一身才华埋没在边陲之地,那才叫暴殄天物。”姜雍容轻声道,“终有一天,他的新法会推行至大央每一个角落,天下万民都将感激他的眼光与才华。”
傅静姝慢慢止住了泪水,姜雍容递了一块帕子过去,她没接,自己用衣袖拭了拭脸上的泪痕,声音有些沙哑,但悲伤的情绪已经收了起来,冷漠与高傲又回到她的脸。
她看着姜雍容,第一次在面对姜雍容时脸上有了一份认真的神情,她问道:“邬大哥说你们将来会推行新法,是真的么?”
姜雍容点头:“为国为民,何乐不为?”
风长天无心帝位,未必会亲身推行新法,但只要他平定北狄,用此护国之功换一个推行新法的机会,朝臣们应当不会拒绝。
她再把镛城的情形告诉二哥姜安城,先从北疆开始施行,到时候政绩有目共睹,便无人可以阻止。
数十年后,整个大央百姓的日子一定会大为不同。
她这几个字说得和缓,声音不大,却隐隐蕴含着金石般的力量。
傅静姝看着她,忽然冷笑了一下:“你不会的。”
姜雍容:“为什么不会?”
“因为你姓姜。”傅静姝冷冷道,“姜原不会允许你这样做。”
“我父亲身为姜家家主,或许醉心权势,但绝不会置天下百姓的利益于不顾。”姜雍容道,“当初我父亲之所以反对新法,也是因为新法的推行确实造成了诸多惨案。这次,只要新法推行得当,绝不会有人再有怨言。”
傅静姝脸上带着一丝嘲讽:“呵,姜雍容,真没想到,你还挺天真。”
姜雍容没有理她。
香味从一旁飘过来,第二只鹌鹑快烤好了。
傅静姝道:“让他烤好拿过来。”
姜雍容:“不是说不好吃么?”
傅静姝:“勉强也吃得。”
姜雍容:“何必勉强?你脾胃弱,烤的东西原本就不能多吃。”
傅静姝看了她一眼,“……你怎么知道我脾胃弱?”
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在,微微清了清嗓子,“那日……笛笛说是你替我熬了药。”
姜雍容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傅静姝扭过头:“……我也没说要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