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阿凫
萧懋听出他话里的催促之意, 吩咐宫人取了两柄伞来:“风大了。”
两人走开几步,萧懋才察觉出不对来。君臣有别,崔浔作为臣子, 不该越于萧懋身前,为显恭敬,理应落后半步。
然而崔浔三步之中,总有两步越到前头去,待察觉不对,再退回到萧懋身后。萧懋自然不会觉得他有什么不敬之心,只是苦中作乐地觉着崔浔藏着事。
“外头有人在等崔大人?”
崔浔正越过他,闻言匆忙回头,正欲退回到萧懋身后,却见萧懋冲他摆摆手,并不在意这点失仪。崔浔抱着伞,略有些羞赧道:“是有个人在等着,怕一会下起雨来,淋着她。”
萧懋勾勾唇角,瞬时明白过来:“可是那位秦女郎?女儿家大多金贵,确实不好淋雨。”
崔浔没有说话,如今还有谁不知他心仪蜀中来的秦稚,明晃晃的爱意藏都藏不住。
两人心知肚明,脚下也快了起来,正在接近宫门之时,居然真就落了雨,初时还小,转眼便大了,守宫门的将士无处可躲,硬生生受了一场雨。
“殿下...”
萧懋站在宫人撑起的伞下,冲他一笑:“去吧。”
崔浔连忙往外跑去,脚下飞溅起不少水珠,混着尘泥染在白衣上,显得他毛手毛脚。宫门不算短,生生被他几步路跑了出去,撑伞挡在红衣女子头上。伞面半倾,把她完完整整罩在里面。
萧懋身边的宫人瞧着,忍不住出声道:“殿下,崔直指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当?”
萧懋温声道:“在心仪的女子面前,又有几个人能镇定如初。”他展眉望去,似乎瞥见个熟人,“你看边上的,是不是成渝?”
他眼神极好,正与秦稚并肩站着的,确是兰豫,此刻正退开半步,含笑看着崔浔凑在秦稚面前献殷勤。
秦稚微微抬头,头顶上的伞面绘着红梅,经雨水一洗,越发明丽。其实她本也没淋到什么雨。
虽说雨水来得匆忙,不过好在兰豫随行带了伞,帮她挡了一阵。兰豫属实是个好人,又正好在崔浔的伞斜过来时,悄无声息地给他们让出空来。
“跑这么快做什么,腿不要了?”
崔浔似乎被抓个正着,颇有些心虚,连连道无事,其软懦不敢言让边上的兰豫看着笑出声来。
听闻笑声,崔浔才偏转头同他点头打过招呼,似乎若非他出声,只怕自己到现下都未注意到他:“...你也在啊。”
“殿下。”兰豫绕开他,朝着身后行过一礼,原来说话间萧懋也往这里过来。
萧懋道:“你甚少来宫中,今日怎么特意来了,却只等在外面?”
兰豫从袖中掏出一片压平了的枫叶,摊在手心供人围看:“苕苕前几日制的签子今日成了,可见是个好兆头,一时兴起,她说夜里围炉吃酒,方才不算辜负。恰今日逐舟与明月奴回转,也算是为他们接风了。”
他们从沧州回来后便径直入了宫,想来兰豫扑了个空,才急急忙忙来宫门口堵人。
萧懋心领神会,不时插嘴道:“孤数日未见苕苕,可也能同往?”
“自然。”
萧懋与兰豫在青天白日之下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彼此相视一笑,仿佛并不只是什么简单的赴宴吃酒。
崔浔到底也猜了出来,兰深的死若有意外,兰家人决不会善罢甘休,看着杨家得意。
两家人的恩怨纠葛追究起来,大约比想象中的还要深远,只不过后来甚少说起罢了。崔浔也是在大理寺翻阅案卷时,才无意间了解。
杨浮月得宠之前,正是兰家的女郎得了陛下青眼,算起来,那位女郎还是兰豫的表姑母,彼时的兰家自然是鲜花着锦之势。而兰家又有兰深、兰豫两子,一者善武,一者从文,都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公子。好景不长,杨浮月因故入宫,不出三月,兰家女郎因见罪杨浮月而被弃,在一个夜里溺毙在明渠中。
虽无实证,兰家却是记恨上了杨家。又两年,杨家族人与兰豫不知缘何起了争端,杨家仗着人多刺了兰豫一剑,兰深为胞弟不平,射伤那人一目。杨家恶人先告状,参了兰家一本。两家为此彻底结怨,之后兵权落在兰家手里,杨家又多有不服。
新仇旧恨说起来没边,叠到一处发作起来,怕是难以控制。
崔浔没有急着应下,眼下萧崇的态度他们看得清清楚楚,正大光明查明此事的路被彻底堵死,分明是要逼着君子做些不齿的勾当。
放在以前,崔浔自然相信这两人是君子中的佼佼者,品格高洁。可若是被逼急了呢,若是他们当真不管不顾,或是气急之下行将踏错一步,结果是否承担得起。
正在思量间,萧懋侧首问向崔浔:“崔大人以为如何?”
如今已是拱着他入伙,崔浔本身并非太子党人,若是为长远计,推辞了方为上策。偏偏他不忍心看着兰豫身犯险境,走错一步而至万劫不复,故而他只是轻叹了一声,才勉强应了:“有劳殿下设宴,崔浔自当如约而至。”
他可以去,却不能让秦稚一同被卷进去。
兰豫道:“那便恭候几位大驾。”
他的声音里一时飘忽得很,不知从何处传来,笑意里藏着势在必得,乍听有些刺耳。崔浔下意识朝他望去,只赶上牙白色身影转身的一瞬,扶着萧懋上了车架,无意间触碰到帘外的风铎,文人墨客最喜欢的饰物发出清脆的声响,是何等的君子模样。
崔浔忽然回神,陪着秦稚慢慢往回走,有些低落道:“还住隐朝庵吗?我送你回去...”
秦稚感知他的心神不宁,念着黎随说的,自己该对他好些,小声低语道:“我能不能住进你准备的那个宅子里...”
所谓个好,又是怎么个好法,她其实不得其法。方才在外头吹风的时候,她旁敲侧击问过兰豫。兰豫只说,让她不要辜负崔浔的所有好意,便是对他万分的好。
秦稚觉得他说的话在理,可又觉着如此做法分明是自己占了崔浔的好,怎么能算自己弥补一二。故而上一句话脱口而出时,她又着急忙慌补充道。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最近腿不好,到底也是因为我,我想方便照料...”最后一句话的声音陡然轻了下来,面上微微发烫,秦稚下意识低头遮掩,“...我只是想和你住得近一些...”
崔浔不知她为何突然想通,却明白自己心中的阴霾为何突然消散,欣喜若狂道:“自然是能,本便是为你备着的。好在时时有人洒扫,不至于一时突然,住不得。”
卑微两个字,在他身上显示得淋漓尽致。
秦稚也察觉到这一点,头愈发低了:“那我回一趟庵里,我还有些不值钱的东西留在那里。”
从宫门口到隐朝庵,再前往崔府,几乎用了大半个午后。原本秦稚想着他的腿,只想孤身一人去庵里,奈何崔浔不肯,硬生生陪着她慢慢走了一路。
运气使然,他们前脚跨进府里,后脚雨便忽然大了。
崔浔大半身子湿了,站在堂中不住往下滴水。他收了伞,四下吩咐人收拾:“去把后院好好收拾收拾,煮碗姜茶过来...”
老管家捧着帕子跟在他身后,奈何年纪大了些,来回几个打转便有些招架不住。
秦稚看着崔浔发丝被水达成一绺一绺,偏偏自己似乎还无甚察觉,上前从老管家手里接过帕子,走到崔浔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
“给你。”
崔浔回身,雪白的帕子被递到面前,正巧额角一滴水珠滑落,化进帕子里不见踪影。
老管家虽说行动不甚便利,不过耳聪目明,见着这副情景,乖觉地领着堂中下人退了出去,各自忙活去了。
秦稚把帕子往他手里一塞:“你怎么了,一直魂不守舍的样子。”
崔浔盯着手心那方帕子,一时有些不敢开口,自觉有负所托。分明答应得好好的,定然帮阿翁洗脱罪名,可事情发展超出他的估算。崔浔很害怕秦稚失望,连他自己都觉着无能,让阿翁背负着逃兵的罪名,更不必提秦稚。
然而他再是害怕,这些事也不得不如实告知秦稚。
“嘤嘤,阿翁的事,或许还要拖一拖。”崔浔心虚地拿帕子擦汗,借以避开秦稚的眼神,“不过庄越仁还在,总能抓到把柄。”
他透过指缝偷偷看向秦稚,只见她回身慢慢坐下,半晌才开口:“...好。”
秦稚很想问一句为何,话到嘴边却突然收住。能让崔浔临时放弃自己的意愿,除了当今圣上还能有谁,这种事情问得清楚明白又能如何,总归是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里,有谁想保着谁。
难怪崔浔从宫中出来,神色有异,想来也是为这件事自责不已,想不好如何同她交代。可又要什么交代呢,崔浔查不查这件案子,本来便不是义务所在。
他愿意帮忙,是他重情重义,若是不愿意得罪人,也是情理之中。
崔浔见她攥紧了手,怕她把所有事闷在心里,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连忙道:“我不会不管这件事的,阿翁是我恩师,我不是什么忘恩负义之人,从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了,便不可能置之不理。你信我...”
“我信你。”秦稚慢慢松开了手,诚恳道,“毕竟是阿爹的事,乍听之下总有些难以接受。我不会做什么的,你不必担心。”
她慢慢把双手覆在脸上,仿佛手心这点温暖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秦稚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这个道理她懂。只是明白道理不代表便不会难受,眼看希望流失指缝,难免一时烦闷。
许久之后,她才从手心里抬起头来,笑着对崔浔道:“你去换身衣裳吧,时候不早了,还要去赴约。”
崔浔难免还有些担心,迟迟不肯动,秦稚又道:“放心,我等等还要去找柳先生,沧州带来的特产,给他送一些过去。”
柳昭明对她多有关照,为人也好,连那日雇的牛,都是柳昭明垫的钱。能对萍水相逢之人如此厚待,秦稚自然不能辜负这份情意。
这回在沧州,她特意买了不少特产,就等着带回来给柳昭明,以圆他不得四处行走之苦。
自然,她身无分文,买特产的钱还是问崔浔借的。
故而,赶在崔浔脸色有变之前,她连忙道:“柳先生必然十分感念你送他的礼。”
崔浔轻哼了一声,半开玩笑道:“拆东墙补西墙。”
好在秦稚脸皮足够厚,闻言也只是笑嘻嘻地装作不明白,反而催促着他去换衣裳。
崔浔见状,才彻底放心下来,转身回自己的府邸里换衣裳准备赴宴去了。
*
入夜时分,天色因为落雨暗得格外早,几盏孤灯在风里飘摇。
崔浔耽误了些时候,姗姗来迟,被黄门引进去的时候,萧懋等人已然在座,只等着他一人。
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总归崔浔一进去的时候,黎随冲着他嚷嚷:“我这回去沧州,其实只在客店里呆了几日,每每一觉醒来,便万事了结,也不知道崔浔到底做了什么。你们若是好奇,只管问他就好。”
崔浔掀袍在黎随身边坐下,身后黄门上前斟酒布菜。许是萧懋在场的缘故,总要顾及君臣之礼,倒是没有那么自在。
唯独永昌公主不同,在同母兄长面前也十分随意,紧挨着兰豫而坐,多喝了两盏酒的缘故,两颊酡红,斜倚在兰豫手臂上,呆呆地问道:“不知沧州是个什么模样,吾从未去过。”
兰豫扶着她,慢慢哄:“是个不错的地方,日后有空,同陛下和娘娘秉过,我带你去走走。”
比起空口描摹美景,和昌更满意这样的答案,拿手指绞着兰豫的衣袖玩,不再多言。
萧懋轻抿了一口果酒,含在舌尖许久,才缓慢咽下,睁开眼同崔浔道:“你的腿可好些了?”
崔浔答道:“有劳殿下挂心,已无大碍。”
“听闻庄越仁豢养一批黑衣甲士,阻挠绣衣使办案,此前更犯下不少重罪。”萧懋把杯盏往按上重重一摔,“沧州宝地,竟出了这等草菅人命、欺上瞒下之人。”
黎随搭腔:“确实吓人,好端端的人走着出去,居然被抬着回来,要不是崔浔功夫好,怕是许多事都要就此被埋没了。”
闻言,萧懋冷哼一声:“可是如今还是有事无法昭明。”
此言一出,原本有些酣热的氛围一时间冷了下来,连永昌都勉强坐直几分,很是关切地望着兄长,怕他酒后动怒伤身。
砰——
永昌那边传来一声酒盏落地的声音,甜腻的果酒尽数泼在彩裙之上,留下手掌大的一块斑痕。
“贪杯多喝了两盏,连杯子都捏不稳了。”永昌摇摇晃晃从位置上站起来,一手撑在额上,似乎头疼得很,两边的婢子匆忙上前扶住她,“我去换身衣裳,酒话难听,再让他们去捧些酒来,免得在你们这里碍眼。”
她一去,几乎带走了所有服侍斟酒的下人,只留下萧懋自己带来的心腹。
崔浔晃了晃酒盏,心中一时明白过来。永昌公主确实多喝了两盏,饮的也是后劲不那么足的果酒,
不至于醉到如此地步。再看她离去时脚步尚有章法,想来是借醉离席,顺便将所有下人带走。
哪怕是公主府里的下人,也不能保证每一个都如面上忠心恭敬,萧懋若是酒后有一句说错,传扬开去,怕是不利于储君之位。崔浔因此越发笃定,萧懋接下来要与他说的话,大约有些紧要。
萧懋也很满意永昌的安排,偏转身子问崔浔,双目灼灼道:“兰深之事,你到底知晓多少?”
此前虽说早已传信而来,可兰深的事在其上并没有怎么提及,萧懋也是在白天听他与萧崇说起,才知晓兰深之死,大概另有隐情。
一时间,另外两双眼齐齐聚到他身上,等着崔浔说出真相。
崔浔久久没有开口,他所一味坚信着此事有异,只是因为秦稚说有异,他便坚定地如此认为。可若是把实话说来,秦稚曾在幽州城破时待过一段时日,在兰家和萧懋眼里,便是唯一活着的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