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沧海明珠
外面的内监应声离去,一个时辰之后,原本回家养老的宋嬷嬷便乘坐一顶青呢小轿踩着暮色霞光进了国舅府。
国舅府里一片静悄悄的,各处都点着灯,院子里进进出出的下人也不少,但一个个都轻手轻脚的不敢弄出什么声响。宋嬷嬷乘坐的小轿从侧门进入,一路被抬到二门以内方才下了轿子。何正业的娘子秋容上前迎接行礼后引着她往正厅来见秦青茵。
“老奴见过国舅夫人。”宋嬷嬷恭敬地向秦青茵行礼。
“宋尚宫有礼了。”秦青茵浅浅一福还礼,又问:“看宋尚宫急急而来是有圣旨吗?”
“国舅夫人这话见外了。皇后娘娘跟陛下乃是夫妻,陛下挂念皇后,又听内廷司李大人说皇后娘娘凤体不适,特意差遣老奴过来看看。”
秦青茵又是浅浅一躬,不紧不慢地说:“皇后娘娘心绪不宁,胎气不稳。我家大人和孙夫人都说不宜在挪动了。所以我便收拾了院落请皇后娘娘暂且住下调养脉息。说起来这事儿的确不合理法,但礼法之外尚有人情。为了皇嗣着想,林氏一族实在不敢冒险。还请宋尚宫回明陛下,请陛下体谅。”
其实,宋嬷嬷看见秦青茵的时候就知道忘忧是无碍的,若是忘忧真的有什么不妥,林逸隽夫妇是最该慌张的人。林逸隽虽有一腔才华却不能出将入相,林氏一族的荣辱都系于皇后一身,若皇后有事,林家合族也没了指望。
“国舅夫人所言甚是,但陛下跟皇后娘娘鹣鲽情深,一听说娘娘凤体欠安便立刻坐立难安。所以才差了老奴过来探望娘娘。”宋嬷嬷微笑道。
“好,那就请宋尚宫随我来。”秦青茵答应着,带宋嬷嬷穿过内庭往林府的花园里去。
此时初秋时节,花园里依旧花木扶疏,草木葳蕤,每隔三步便有风灯点燃,灯光闪烁之中隐隐可见一片欣欣向荣。
宋嬷嬷尾随着秦青茵进了一个幽静的院子,便看见门外的廊檐下站着四个水葱儿般的大丫鬟。其中一个穿着湖青色绵绸坎肩儿的丫鬟见了秦青茵忙上前两步福身行礼。
“木香,皇后娘娘这会儿怎么样?”秦青茵小声问。
“回夫人,孙夫人刚给娘娘施针稳住胎息,这会儿功夫娘娘睡着了。”
秦青茵回头看宋嬷嬷,小声问:“宋尚宫,要不您一个人悄悄地进去等?”
“既然娘娘刚睡着,那我就在外面等罢了,这会儿进去吵醒了娘娘可是罪过了。”
秦青茵回头看了一眼东厢房,抬手说:“那就请宋尚宫来厢房奉茶吧。”
宋嬷嬷随着秦青茵至厢房坐等,这一等就等到了三更天方听见说皇后醒了。宋嬷嬷看了看外面漆黑如墨的夜色,心想即便此时见了皇后也没办法回大内给天子回话了,便对秦青茵说:“先不要告诉娘娘我来了,让娘娘吃点东西再好好休息吧。”
秦青茵自然依从,于是第二日辰时宋嬷嬷方才见着忘忧。待她回大内时,御史台弹劾皇后恃宠而骄,伤害龙体,德行亏欠,有失国体等等奏疏便如雪片一样飞进了乾元殿,落在赵祯的书案案头。
赵祯眼巴巴的等了一夜不见宋嬷嬷回来,却等来了这些奏疏,一腔火气便再也压制不住。他先是把龙案上的奏疏统统摔倒地上,然后又砸了茶水,膳食。宋嬷嬷进来的时候,只见乾元殿里一片狼藉。
“陛下息怒。请陛下保重龙体!”宋嬷嬷跪地劝道。
“你怎的现在才回来?”赵祯没好气地问。
“回陛下,老奴昨日至国舅府时皇后娘娘刚刚睡着,老奴不敢打扰,便等娘娘醒来。然而娘娘一觉醒来已经是三更天,老奴怕娘娘知道陛下十分挂念而心中不安,从而难以安眠。便等到了天亮方才去给娘娘请安。跟娘娘说了几句话,便急急的赶回来给陛下保平安了。”宋嬷嬷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绣工很是一般的香囊双手奉到赵祯面前,“这个是皇后娘娘让老奴带给陛下的。”
赵祯拿起这个香囊,心里的火气便消了几分,叹了口气问:“她究竟怎样?”
宋嬷嬷低声回道:“陛下放心,以国舅爷和孙夫人两位杏林圣手,定然会保皇后娘娘凤体无恙。”
“那为何”赵祯皱眉盯着宋嬷嬷的神色,片刻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遂冷笑道:“她居然为了林宏的事情,以身入局,全然不顾朕的体面!”
宋嬷嬷忙劝道:“陛下这话就严重了。其实,这个时候皇后娘娘住在国舅府,有国舅和孙夫人两位杏林妙手看护,这龙胎必定是稳稳地。陛下细想,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皇嗣更重要呢?只要林宏的案子查清楚了,眼前这些麻烦都会烟消云散的。”
然而赵祯已经不是当初的少年太子,他亲政这两年早就看透了朝廷里的那些龌龊手腕。宋嬷嬷这番话根本无法宽慰他。他冷笑一声,仰头叹道:“哪儿有那么容易呢!她这样做,分明就是舍了朕。一个林宏,便抵过了朕跟她这些年的情谊吗?”
“陛下别这样说,皇后娘娘跟您的情谊自然是谁都比不了的。”宋嬷嬷忙劝道。
赵祯疲惫地白案匕首说:“罢了,你不必多说了。下去吧。”
宋嬷嬷默默地退了出去,赵祯环顾一地的狼藉,忽然抬脚踢了一下脚边的奏疏,转身出了乾元殿。
事情一再发酵,朝中“废后”的呼声越来越高。自然也有竭力反对者,毕竟皇后府中怀有龙胎,而且是唯一生育了公主的人。即便有过错,申斥训诫都可,却决不能废之。
不过两三日的光景,朝堂殿议之事全都围绕着“是否废后”之事展开辩论,其他的国事政事全都被丢到一旁无人问津。
阴雨连绵的午后,风从窗纱吹进来,带着湿凉的秋意。
忘忧闭目靠在榻上,孙若雪手中拈着艾香为她针灸保胎。林逸隽夫妇坐在下首的椅子上安静的等着。待孙若雪起针时忘忧方睁开眼睛,缓缓地问:“外面怎么样了?”
林逸隽叹了口气,说:“跟娘娘料想的一样,枢密院和中枢分为两派。以吕相为首的以皇后失德伤了龙体为由竭力主张废后,以王相为首的以皇后身怀龙胎且并无大过为由坚决反对废后。朝廷上已经闹出一锅粥了。”
“外头是吕相,那么宫里呢?”忘忧又问。
秦青茵回道:“何妈妈送出消息来说,贵妃以陛下心烦为由令诸位嫔御都关起门来安分度日。宫中嫔御还都算是安分守己,只有仪凤阁的张昭仪每日都有御医早晚进出。而她带进宫里服侍的丫鬟画眉昨日出宫之后至今未回。”
“画眉?”忘忧细细的想了想才想起画眉的模样,微微点头说:“那就叫人去查这个画眉。看她出宫后都去了哪里,跟谁来往比较多。”
“她不过是个使唤丫头,能做什么?”秦青茵皱眉说。
忘忧冷笑道:“之前是使唤丫头,现在却是仪凤阁里的一等宫女。她进进出出都是为了张俞颖,而张俞颖这个人从来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
“好,我这就叫人去查她。”林逸隽说着,起身离去。
第307章 见鬼,惶然投案
按理说,这个时候风头正紧,画眉着实应该低调行事。然而前几日张俞颖为了让吕季摸不着画眉心里着急,把画眉按在宫里七八日不让她出去。如今风云已经搅起来了,吕季自以为做了一件得意的事情,心里就有些安耐不住,便趁着画眉出宫的时候把她留在了自己的外宅。
画眉在吕家的外宅里住了两夜方才回宫,却不料回宫的路上已经被人盯了梢。她乘坐的青骡子厢车在路过一家酒肆的时候,忽然从楼上丢下了一个酒壶,像是某个醉汉撒酒疯制造的意外,可酒壶偏偏就砸在了驾辕的青骡身上。
青骡子被惊,撂了个蹶子就往旁边冲。车夫吓得赶紧跳下车,骡子冲散了一个杂货摊,往小巷子里跑去。车里的画眉吓得大声呼喊,引得一个江湖侠士打扮的人追着上去救她。于是,画眉就这么轻易地被人带到了一个隐蔽的院子里。
一开始,画眉还想着要跟救她的人道谢,然而救她的人把她安置在一间简陋的小屋里之后就没再出现。她想要离开,却发现门已经被人从外面锁死,再去推窗户,发现窗户也推不开。
“来人啊!有人吗?”画眉心里发慌,开始拍着门板呼喊。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空寂。
“有人吗?来人!来人啊”
“开门!有人吗?”
“你们是什么人?把我关在这里干什么?!”
“我是宫中的内人!你们快些放我出去!否则官府不会放过你们的!”
“有人吗?开门啊求你们了”
画眉一声声的喊,直到喉咙哑了都没有人回应她。
“你们是什么人啊你们劫持我想要什么?你好歹出来说一声啊”画眉无助的坐在地上哭起来。
天色一点点的黑下来,没有月亮的七月之夜,黑漆漆的屋子里死一样的沉寂,没有一点声音。没有糊纸的窗棂被风一吹发出呜呜地声响,像是死神的召唤。
画眉全身瑟缩着往后躲,一点一点地挪着自己的身体,然而忽然靠在一团软软的湿乎乎的东西上面,吓得她“哇”的一声惊叫着跑到另一个角落里。
“咯咯”一个小孩天真的笑声从漆黑的角落里传来。
画眉顿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失声质问:“谁!?谁在那里?”
屋里恢复了平静,好像那笑声是个幻觉。画眉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心里的恐惧压下去一些,然后自言自语道:“不管你是人是鬼,最好别招我我,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
“咯咯咯”笑声从画眉的身后传来,再次把她吓个半死。
“水好凉”一个孩子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啊你走开!你滚!”画眉摘了头上的珠花疯了一样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丢过去。
“咯咯咯你来陪我呀水里好凉,我要你来陪我”
“啊滚啊!”画眉疯狂的嘶喊着。
“咦?你害了我,我就是要一直跟着你呀”黑暗中,小孩的声音稚嫩而无辜。
画眉抱着脑袋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我没有害你不是我,不是我”
“就是你,就是你”小孩的声音有些急了,暴躁而执拗。
画眉疯狂的摇着头朝着虚空中嘶喊着:“是吕季是吕季啊我只是想要把你藏起来的,可他执意要把你性命的他说,他说只有这样皇后才能痛不欲生,才能丢掉龙胎,才能从后位上摔下来是他!都是他你别找我,你别缠着我,你去找他啊!!呜呜”
“咯咯咯你那么喜欢他也好,我把他叫来陪你吧。这样你们都来陪我,大家也不寂寞了”黑暗中,小孩子依旧咯咯笑着,声音天润稚嫩,却也着实地令人毛骨悚然。
画眉忽然跪在地上求道:“小林公子我知道是你,你是死的冤,你是来寻仇了!可你的仇人不是我啊!小林公子求你放过我吧我就是个跑腿的,我就是个奴婢,我也是没办法啊”
“放过你?也可以啊!杀人偿命,只要杀我的人死了,我就放过你咯!”
“可,可他是相爷的儿子啊我,我”
“咯咯咯这话真好笑,相爷的儿子就可以草菅人命吗?国朝就没有法度吗?国朝不讲法度,那阴司的账簿上可是一笔一笔都记着呢”
画眉早就被吓破了胆子,一听这话便什么都顾不得了,连声答应:“好,好我去开封府自首,我去自首”
“好呀!你现在就去吧。”小孩子的声音一落,屋门哗啦一下被打开了。外面清亮的月光照进来,驱散了满屋的死气。
画眉来不及多想立刻冲出屋子,一路疾奔穿过院子,出了一个黑漆大门之后站在冷清的街道上,才发现自己的衣裳已经被汗湿透。
缓了两口气之后她猛然回头,发现刚才还敞开的大门不知在什么时候合上了。黑漆漆的大门旁挂着一挂纸钱,被月光一照,白惨惨的随风飘着,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画眉狠狠地摔了一下脑袋。
“咯咯咯”小孩子的笑声从头顶上传来,画眉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大姐姐,我等你哦”稚嫩可爱的声音从柳梢之后传来,在悠长的巷子里回荡着。
“我我这就去开封府,我这就去”画眉爬起来之后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巷子。
半个时辰之后,开封府门前的鼓被人敲响。
原本这个时辰击鼓鸣冤的人是要被带进府衙临时看管,等天亮之后再升堂问审的,然而画眉一开口就说是为了国舅府小公子的命案而来,府中衙役不敢怠慢,速速兵分两路,一路去请府尹陈时韫,一路去皇城司回禀李舒。
开封府尹陈时韫一脸不耐烦地升堂,看着跪在下面状若疯癫的女子,皱眉问:“堂下何人?半夜击鼓是为何事?!”
“小女子名叫画眉,是皇宫大内仪凤阁的宫女”画眉跪在地上,把事情的原本一五一十的全都招供了。
陈时韫听得心惊肉跳,再看这个画眉发髻凌乱,衣衫脏污,脸上还有灰尘泪痕,像是经历了不同寻常的事情,他担心此女精神失常,这些话怕是做不得准。于是手中惊堂木一拍,喝道:“哪里来的疯女,竟于三更半夜来我开封府衙胡说八道?来人,先把她给本官看押起来,待天亮之后本官查明她的身份再做处置。”
“且慢!”李舒一脚踏进大堂,把两边的衙役给拦了下来。
陈时韫起身,朝着李舒一拱手,似笑非笑地说:“李大人?你来的好快啊。”
李舒也朝着陈时韫拱了拱手,淡然笑道:“陈大人,这宫女的身份我有人能够证明,不必等明天了。”
“李大人掌管着皇城司和内廷司,对宫中的人呢自然是熟悉的。只是这个女子疯疯癫癫的,怕是受了什么刺激,所以她的话可不能轻易相信啊!”陈时韫笑道。
“陈大人放心,我皇城司还不至于随随便便就凭着一直供词就定案。一切都会查了实证,案子才会有定论。”李舒说着,回头吩咐身后的内廷司副总管,“既然她说自己是宫女,那就把她带回内廷司审问吧。”
陈时韫脸色一变,转身挡在李舒面前,说:“唉?李大人你这样就不好了吧?这女子好歹是敲的我开封府门前的鼓,这人你不能说带走就带走啊。”
“那陈大人的意思呢?”李舒微微皱了皱眉头。
陈时韫挑眉一笑,拱手说:“林国舅家小公子的案子是如今开封府的第一要案,陛下在这几日之内下了三道旨意要我们日夜勘察,这件事情不但你皇城司有责任,我开封府更是责任重大。这个女子又是目前来说唯一的线索。万一到了你们内廷司出了什么事儿等陛下问起来的时候我可不好回话呀。还请李大人体谅些个。”
李舒冷冷一笑,问:“李大人的意思是不肯把这个宫女交给内廷司了?”
“本官奉陛下旨意办案,李大人要想带人走,需得有陛下的旨意才行。”
“好,李大人办差兢兢业业,下官佩服。那我回宫请了陛下的旨意再来提人。不过,在这之前我有一个要求,若是李大人不答应,那边是为难李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