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说给月亮
锦帝心口一颤,慌乱地移开目光,不敢去看祁丹朱的眼睛。
“沂临县百姓如此信任你,帮助你,是为什么?”祁丹朱吸了下鼻子,痛声道:“是因为他们相信你能给他们带来光明!他们以为你能给他们带来一个有希望的将来!他们期望中的朝堂,是官员不会乱杀无辜,百姓不会流离失,人人有饭吃,那个朝堂还有公道、有律法、有人心!”
祁丹朱看着锦帝那张堆满了风霜的脸,怒声质问:“可你如今是如何对待沂临县百姓,如何对待沂临军的?你忘恩负义,将他们为你做过的一切都忘了,沂临县有多少人死在战场上,沂临县城外的墓地里葬了多少英魂,你敢数吗?你敢去看一看么!”
锦帝嘴唇发白,哆嗦着说不上话。
祁丹朱咄咄逼人道:“沂临百姓不但死在跟敌军的战场上,最后还要死在你的手上!五万沂临军,历经十年风霜,抵达京城的时候只剩下三万,可这三万沂临军最后也没能衣锦还乡,你将他们赶尽杀绝,真是枉为人。”
锦帝抬眼看向她,滔天怒意袭向他的心口,他怒拍桌子,气急败坏道:“朕是被逼的!朕也不想杀他们,可朕无可奈何!”
祁丹朱冷笑,“您是被谁逼的?这世上谁逼得了您?”
锦帝面色涨红,坐在冷硬的龙椅上粗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是帝王,有谁逼得了他呢?
祁丹朱嗤笑一声:“陛下,您是被您的猜忌所逼,因为您的一己私心,您杀兄弑子,双手染满了亲友的鲜血。”
锦帝额头青筋凸起,死不改悔道:“当时即将攻入京城,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以当时的情况,朕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考验你父亲的忠心,百姓也再经受不起任何战火,朕只能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祁丹朱看着他理直气壮的模样,含泪而笑,“一念之差,三万英魂!陛下,您好狠的心!”
锦帝沉默下来,殿外的雪花簌簌地下着,乌云密布,整个皇宫都显得阴沉无比。
半晌,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封信,努力缓了缓神色。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放柔了声音道:“丹朱,你母亲当初怀你的时候,几次差点滑胎,如果没有朕一直用好药材保住你,你活不到今日,你的命是朕给你的。”
祁丹朱摇头轻笑,红着眼睛问他:“那陛下的命又是谁给你的?”
锦帝神色僵了一下,好不容易堆攒起的慈爱之色瞬间土崩瓦解,不自在地皱了皱眉。
祁丹朱冷笑一声,沉声怒道:“你当年遇刺坠落冰河,被冲至下游,是我母亲捡到你,将你带回去疗伤,救了你一命,你在战场上屡次遇险,危在旦夕,是我父亲数次救你于危难之际!他们对你都有救命之恩,你能恩将仇报,我为何不能求一个公道?”
锦帝垂目,低声咳嗽了一声。
祁丹朱冷声道:“你说没有你我活不到今日,可若没有你,我也可在父母的关爱下平平安安的降生,何至于几次差点滑胎!当年若不是你害死了我父亲,我娘怎么会动了胎气?是你令我娘郁结在心,所以才会胎位不稳,导致我未足月便出生!”
锦帝被揭穿之后,脸色渐渐难看起来,他做皇帝做了这么多年,处处都是别人对他阿谀奉承,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指着鼻子骂他了。
祁丹朱嘴角轻扯,露出一个很浅的讽笑,“你也不必说的好像自己对我有什么救命之恩,你当初之所以保住我的性命,亦是心术不正,你并非想救我之命,而是想借由我保住我娘的命,当时我娘听闻父亲的死讯后,受了刺激差点落胎,是你看她求生意志全无,一直想要随父亲而去,所以才命令太医拼命保住我,你想要给她留下一点念想,激起她的求生欲。”
“可是随着我年纪渐大,你看着我这张结合了父亲和母亲长相的脸,渐渐容不下我。”
祁丹朱的脸型和一双眼睛像极了沈柔雨,挺翘的鼻子和形状姣好的唇瓣却像极了君鹤晏,她几乎融合了父亲和母亲长相的所有优点,让锦帝每次看到她,都不得不想起她是君鹤晏和沈柔雨的孩子。
“你妒忌难安,既怕大家发现我长得像故去的上将军,也怕我娘睹物思人,对着我这张脸会永远忘不了我父亲,所以随着我年纪渐长,你渐渐开始想要彻底铲除我。”
“你数次派人暗杀我,但都没有成功,你不敢让我娘知道,所以束手束脚,不能明目张胆行事,我身处宫里,你不方便下手,所以你故意带大家去行宫,想要趁机派人杀了我,可你还是失败了,你不但没有成功,还因此害了明长。”
“是他蠢!他宁可不要自己的腿也要救你!”锦帝双手紧紧地扣住桌案,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
他疼爱祁丹朱是假,疼爱祁明长却是真,他曾经把祁明长看作他和沈柔雨的孩子,寄予厚望,可是祁明长却为了祁丹朱,轻而易举地就毁了自己。
他想起此事便怒火难消,祁明长分明就是故意跟他作对,他竟然为了祁丹朱宁愿毁了自己。
提起祁明长,祁丹朱睫毛轻轻颤了颤,她掩下心中的酸涩,沉声道:“你不但害了明长,还被我娘察觉了你的意图,你只能暂时放弃谋害我的想法,再次装作一位慈爱的父亲。”
“直到我母亲替你挡了一刀,你不得不听从她的遗言留了我一命,可是你心里却恨极了我,因为只要我活着,君鹤晏就无法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只要我活着,就能证明他有血有肉的在世间走过一遭,你无法将他的痕迹彻底抹去。”
锦帝眸色沉了沉,想起君鹤晏,神色渐渐变得复杂,君鹤晏曾经是他敬重的大哥,可也是令他在夜深人静时妒忌不安的存在。
君鹤晏是那样优秀,优秀到已经对他产生了威胁,他常常想,君鹤晏如果平庸一些就好,说不定他们现在还能把酒言欢,回忆往昔。
“你恨我,所以你找尽各种方法借他人之手折磨我,你甚至想要将我远嫁塞外,你故意引塞外使臣前来求亲,你想眼不见为净,让我离开京城自生自灭,可惜最后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锦帝脸色沉了沉,他阴狠地看着祁丹朱,轻声道:“是朕小觑了你。”
他一直被祁丹朱的假象所蒙蔽,以为她蠢笨无知,如果他早知她如此聪慧,早就一不做二不休,彻底斩草除根了,也不至于像之前那样瞻前顾后,白白错失了良机。
祁丹朱轻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自从得知是陛下要杀我之后,我曾无数次深思,疑惑冷潭那一次你为何不直接派人杀了我,而是选择让人割开我的手腕,等我慢慢流血而亡,直到后来我才忽然想明白,你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你恨极了我身上流淌着我父亲和母亲共同的血液,我的存在无疑提醒着你他们有多么相爱,即使你将我母亲困在皇宫里,也永远无法得到她的心,我让你倍感耻辱、挫折和失败。”
锦帝冷哼一声,扭过头去,他不愿意承认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得到沈柔雨的心,这是他人生中最失败的一件事。
祁丹朱眉眼冰冷地注视着他,“君鹤晏征战十年,浴血奋战,为大祁打下了半壁江山,可他不知道,在他欣喜于天下即将安定,百姓终于能够安居乐业的时候,他亲自扶佐上去的帝王正在筹谋如何划分权利,如何铲除他这位功高盖主的上将军。”
锦帝摸了下胡须,不以为然道:“朕是帝王,自然事事以江山为先,凡是威胁到江山社稷的人,无论是谁,朕都不能心慈手软。”
“所以你连自己的亲生子也不放过!”
锦帝看向祁丹朱,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胸口道:“明渊是朕的儿子,朕亲手送他去死的时候也很心痛,可当时朕别无选择,当时世道好不容易平定,君鹤晏却功高盖主,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总有一天百姓会只知上将军君鹤晏,而不知还有朕这位帝王!朕也想当仁君,也想享受天伦之乐,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朕绝不会出此下策。”
祁丹朱睫毛轻颤,声音透着无力道:“我爹当初已经准备归隐山林,你为何不能相信他。”
“相信他?如果朕相信错了,后果就是江山拱手让人,朕难道要用唾手可得的帝位来赌么!君鹤晏的确是一位好兄长、好将军,他正直不阿,勇敢无畏,可正是因为他正直不阿,朕才更加害怕!”
“他对朕忠心的前提是建立在他以为朕是一位仁君的前提下,可随着时间推移,朕发现朕的想法跟他有很大的出入,他事事以百姓为先,而朕要顾全的是江山大局,少数牺牲在所难免,朕不可能像他一样妇人之仁。”
正因如此,他才越来越害怕,害怕君鹤晏发现他不是他所以为的那种仁君之后,会背叛他。
祁丹朱垂目看他,“你所谓的顾全大局,就是对沂临军家人的性命视若无睹,眼睁睁看着他们被烧死,还继续隐瞒让他们为你卖命。”
锦帝没想到她连这都知道,不由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他沉默片刻道:“你说的没错,君鹤晏不知道这件事还能对朕效忠,可是他如果知道了呢?进京之后此事必定隐瞒不住,到时候他一定觉得朕冷血无情,届时沂临军怒火汹涌,在他们的怂恿下,谁敢断定君鹤晏就不会举兵造反!沂临军本就是精锐部队,他们一旦得知真相,群情激奋,朕再痛下杀手就晚了!”
他想了想,又给自己找借口道:“当时百姓已经经不起任何战火,如果进京之后君鹤晏真的想要挣抢皇位,必定生灵涂炭,他的势力足以跟朕抗衡,到时候死伤无法估计,朕为什么要冒这个险?”
祁丹朱怒道:“所以你就杀了他们以绝后患!”
锦帝语气平静道:“在江山面前,朕宁可杀错,也绝不能放过。”
“宁可杀错……你知道百姓经受连年战火,已经经不起折腾,你为什么觉得君鹤晏和沂临军就不知道呢?他们知道亲人被杀之后的确会愤怒,甚至会恨你,但是他们绝对不会再将百姓掀进战火当中!他们跟你征战十年,你该对他们有信心,而不是因为你的猜忌,就直接把让三万将士变成刀下亡魂。”
锦帝闭了闭眼睛,怅然道:“在皇位面前容不得一丝一毫的差错,朕既为帝王,就只能狠下心肠。”
“皇位……”祁丹朱忍不住觉得可笑,她厉声道:“铲除忠臣!迫害良将!弑杀兄长和亲子!这就是你练就的帝王心吗?”
“那些为你出生入死的将士,他们所流的血泪和皑皑白骨,是堆砌你帝王业用的砖石吗?”
锦帝脸色变了变,他面上勉强维持的从容淡定在祁丹朱的质问下渐渐分崩离析。
祁丹朱双目赤红,眼中含泪,走到他的龙椅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坐在这冰冷的龙椅上,可曾听到过地下深渊里的冤魂在哭嚎哀泣?”
“我经常会被噩梦惊醒,梦到他们在深渊之中哭吼、呐喊!”
“他们一声声质问,他们因何而死,他们死在谁的手里!”
“天无白日,夜无皓月,他们的灵魂永远被埋葬在了檀香山下的深渊里,一点光也看不见。”
锦帝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脸色惨白,惊恐地捂住耳朵,仿佛不敢再听下去一样。
祁丹朱眼中含泪,“那些声音你该无比熟悉,因为他们都是曾经跟你一起并肩作战过的将士!他们追随您远离家乡,一路出生入死拼杀到了京城,可他们最后也没能踏进京城半步。”
锦帝用力地摇着头,拒绝去听,拒绝去想。
祁丹朱看着他闪躲的神色,赫然而怒,一把扯下他的手臂,厉声道:“是他们的白骨铺就了你通往帝座的路,是他们的鲜血让你拥有了如今的大好河山!可你为什么捂住耳朵,连他们的哭声都不敢听!”
锦帝听着祁丹朱震耳发聩的声音,倏然愣住,他讷讷地看着祁丹朱,目露惊恐。
祁丹朱红着眼眶,眼泪顺着她白嫩的脸颊淌落,仿佛淌血,每一滴泪里都包含着无数人的血泪。
她咬牙道:“你踩着他们的白骨踏上皇位,他们白骨在你脚下碾碎成泥,你的心,当真能安吗?”
锦帝忽然挥开祁丹朱的手,神色癫狂地大声喊道:“可朕也还给了他们一个太平盛世!”
“这不就是他们一直所期盼的吗?他们浴血奋战、肝脑涂地不是为了朕,是为了天下的黎民苍生!”
他粗喘了两口气,脸色极其难看,神色崩溃起来,用力抹了一把赤红的脸。
“你以为乱世之中的帝王就那么好做吗?”
“朕兢兢业业数十载,日未升便起,夜已深不眠,平衡朝臣,安抚百姓,权衡各方势力,朕每日殚精竭虑,无一日能够安枕!”
“现在朝堂渐稳,百姓安居乐业,这不就是他们所求的吗?他们既然得偿所愿,凭什么怪朕?至于朕杀害他们的罪过,朕死后他们自可前来讨还。”
祁丹朱轻笑了一下,她看着锦帝,缓慢地后退一步,眨了眨眼睛里的泪。
“你说的对,他们所要的从来都是太平盛世,所以我不杀你……”
锦帝诧异地抬头看她。
祁丹朱擦掉脸上淌落的泪,面色平静地看着锦帝,“你放心,我娘给我取名丹朱,并非让我记得父亲的血海深仇,而是让我记住父亲为这大好山河流过的每一滴血,她是为了让我铭记,千万不能为了报仇失去本性。”
锦帝怔住,神色中透着一丝茫然,他头上的发丝不知何时已经凌乱,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和疲惫,他全身的气焰仿佛忽然熄灭了一样,萎靡的坐在那里。
“我母亲说,她从不后悔曾经救过你,这是她为人之本,她不会见死不救,她只后悔,在得知父亲死讯的时候,没能亲自给他报仇,手刃仇人。”
君鹤晏刚死的时候,沈柔雨不知道仇人是谁,后来她终于知道仇人是谁,却已经不能痛下杀手了,因为锦帝一人死不足惜,天下黎民百姓却不能跟着他受苦,更何况还有三万沂临军的冤情要申,所以锦帝不能死,沈柔雨明知仇人就在眼前也不能杀。
锦帝神色复杂道:“丹朱,你像你的父母一样心慈手软。”
“陛下觉得丹朱应该如何做,趁你没有防备的时候刺杀于你?还是为报父仇举兵造反?如果每个人都为了一己私欲引发战乱,那这天下恐怕要永无宁日了。”
锦帝问:“你不准备将我当年做过的事说出来?”
祁丹朱轻轻摇了下头,“如你所说,你所做的那些事如果传扬出去,必定会引起各方势力角逐,最后受苦的还是百姓。”
至少在君行之可以稳住朝纲之前,锦帝绝不能死。
锦帝沉吟问:“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还我父亲和沂临军清白,惩治罪人,将真相公布于天下。”
“这不难。”锦帝道。
“我还要你论功行赏,给每一位沂临军他们该有的赏赐,另外为他们立英雄碑,每年亲自祭拜,跪地磕头。”
锦帝微微皱眉,但没有开口拒绝。
“沂临县有恩于你,我要你保沂临县百年太平,如果沂临军有家人幸而活在世上,皆要厚待。”
锦帝轻轻点头,“可以。”
“最后……”祁丹朱深深看了他一眼,“我要你将我娘从宫名录上除名,从此以后世上再无柔妃。”
锦帝脸色黯了下去,他沉默许久,缓慢地点了点头。
他强留在身边的女人,终究不属于他。
他拿起手里的信件问:“这个你打算怎么处理?”
“陛下手里这个不过是拓印件,真的信件保留在我手里,我不会拿出来公诸于世,但也不会给你,就留在我手里当是我们的保命符,毕竟陛下您寡廉鲜耻,心肠歹毒,说不定哪日就想秋后算账,请您见谅,我为了保全父亲旧部的安全,不得不留一张保命符在手里。”
锦帝面色阴沉,但也知道不能强求更多,这已经是最好的局面。
祁丹朱看着锦帝,眸中寒意慑人,“从今往后,陛下需得做一位爱民如子的好皇帝,否则我这张保命符就会变成了陛下的催命符,将之公诸于世。”
锦帝沉声道:“你威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