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曲有银票
温茂周很是狐疑:“东汤王怎偏巧在那时知晓太子逆心,这也过于巧合了。是否在与东汤接触中出了何等岔子,此事被泄露了?”
傅砀将眼一眯,语气很是不虞:“茂周兄这话何意?莫不是怀疑我等故意泄密?还是质疑我等谋事有差?”
温茂周觑起眼睨向傅砀:“我并不曾这样说,傅砀兄可莫要曲解我的意思。不过是这事委实过于蹊跷,我质疑一声,也在情理之中的罢?”
“质疑?”傅砀冷笑一记:“敢问茂周兄质疑的是谁?与东汤交涉的唯我傅氏之人尔,你这话指向未免过于明显。大家本是目标一致的盟友,便是那一条绳上的蚂蚱,我傅氏故意泄露这些,所求为何?出力取了那姜洵性命不听你谢上两句,生了些未曾料到的状况,你便急冲冲跳出来指责质疑,作派是否也太霸道了些?还是你们温氏的子子孙孙,都这般不讲道理?”
一时间,暗室间的气氛很有些剑拔弩张。
“砀儿。”久未出声的傅老太爷出声唤止傅砀:“和气些,莫起争执。”
温厚亦喝斥住了温茂周:“再这般率性口不择言,下回你便莫要跟来了!”
冯文弼虚咳了两声缓解氛围,他复又补充道:“小殿下当是不日便要入宫。待大行皇帝棺椁随军运回,殓葬过后,他便登基继位为幼帝。”
温厚耷拉下的眼皮猛地向上提了提:“离大行皇帝薨世已一旬有余,恐怕棺椁下月中旬便会归京……”他心中打鼓,说话间两眼巴巴地盯着傅老太爷:“这、这当如何是好?”
傅老太爷对温厚投来的企盼视而不见,他转向庆王,目有深意:“不知王爷……可有何妙见?”
庆王额头颦起,思考半晌后答道:“不急,还有半个余月……实在不行,待嗣皇即位后再徐徐图之,亦可。”
“徐徐图之?”傅老太爷似是轻轻嗤笑了一下,他继而敛目:“到底是成了一件事,顺利取了那姜洵性命,是以东汤那边旁的事,我等倒也不用再管了,可眼下至为重要的,还是南涉。南涉损失了一座边城不说,还折了不少兵将,现下就等着补偿。否则,他们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见庆王等人沉默或怔愣,却俱是无人能拿出主意来,傅老太爷付之一哂。
在傅砀搀扶下站起身来,傅老太爷平声道:“如今看来,只能见步行步了。老朽府中尚有要事,不便久留。诸位,我等先行告退。”
话毕,傅氏父子与冯文弼便率先离了那暗室。
虽未争吵起来,却也算是个不欢而散了。较之先前的积极,傅氏今日的态度简直大相径庭。
温茂周直将牙齿咬得嘣嘣作响:“连官帽都丢了,还端什么国丈和国舅爷的臭架子!”
温厚则心间张惶,既因傅氏不冷不热的敷衍态度,又因傅老太爷临走前提及的南涉之事。
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忽闻庆王出声宽慰:“外祖放心便是,傅氏不过仍在为柔姐儿之事置气罢了。开弓没有回头箭,事既参与了,又岂是他们说撤,便能撤的?”
温厚怔了下,未几长叹道:“温傅两族本是儿女亲家,这等关系本能令联盟越发牢固,怎奈柔姐儿是个偏激的,爱时欲其生恨时欲其死,几句不合便毒手取人性命,蠢毒又不顾全大局。早知她是个自寻短见的短命鬼,那魏言安身死之时,便该将她交予傅氏处理才是。”
无人出声,气氛有些凝滞。
温厚偷觑了庆王一眼,讷讷道:“舟儿,老朽没有怪责你的意思,说来说去,还是那姜洵可恶。他宁将这大好河山予个话都不会说的奶娃娃,却也不予你。这便算了,既他有那备诏,旁那几个老臣都知晓,却独不说予你听,那般防着你,明显是不曾拿你当亲兄弟!”
庆王仍是静默,过了会儿才起身:“外祖及几位舅父且回府歇息罢,此事改日再议。”
见他要走,温氏父子忙不迭起身相送。
待送得庆王远走,父子几人俱是愁眉不展。
立了片刻,温茂周发问道:“游高士不是有奇药能用么?可否……”
温弘贤想了想:“有是有,但那别苑该是已被禁军护了个水泄不通,恐怕一只外来的苍蝇也进不去。他纵是有那奇药,却也不得仙人之手,可隔空喂那饵药。”
温厚两道花白胡子险些拧成条雪线:“一座别苑,若想通人倒也不难,只要花些时日罢了,但棘手的是,许这几日,那娃娃便要被接入宫了。”
温茂周闻言,有些烦躁地‘啧’了声。
宫禁兵卫重重,不消多想也知晓,届时待要行事,又会难上许多了。
空中刮来一阵嘹呖的风,掀起旧宅地上的沙石砾子,带着霜的冷意,吹得人刺眼贬骨,浑身是灰。
温厚侧身避过,顿着手杖抬了腿脚:“罢了,回府再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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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近时辰,别苑外。
将下马车,一身大袖麻长衫的乐阳,便碰上了同样穿着素服麻鞋的丁绍策。
只这回不同的是,丁绍策见了乐阳,反后退一步。待恭敬揖礼后,便眼观鼻鼻观心地等着乐阳先进,而不像先前那般,死皮赖脸硬要与她闲话。
乐阳虽感怪异,却也没放多少心思在他身上,只多看了他两眼,便匆匆入了别苑。
春寒料峭,薄霜不仅涂白了曲桥的木栏,也给春日里的枝叶都挂上了一层银色的护盖。
屋檐子下头,还有未化的冰棱在倒悬着。
乐阳紧走几步,迎上了徐嬷嬷:“嬷嬷,人呢?”
徐嬷嬷红着眼,眉头愁皱地答她:“在房里头呢,县主去瞧瞧姑娘罢……”
乐阳心越发提高:“怎么了?她很不好?”
徐嬷嬷摇摇头:“倒也不是,唉,老奴也不知如何说……”
乐阳安抚道:“嬷嬷别急,我进去瞧瞧。”
……
推开房门,乐阳便听到有叮铃铃的声响。
她撩帘,往碧纱橱去。
矮榻边,正扒着个身着衰服的霄哥儿,小娃娃使劲摇晃着手里一只玉鱼,见了乐阳进来,立马抬起只手,朝她发出“咿啊咿啊”的呼唤。
乐阳上前将他抱起,哭笑不得地纠正道:“咿阿是什么?唤姨母。”
霄哥儿朝乐阳咧嘴一笑,仍是“咿啊咿啊”地唤着,同时还不忘得意地朝她晃着手里的玉鱼,叮铛作响个不停。
乐阳嘴里在教着霄哥儿,余光却在打量着倚于榻上发呆的人。
这般动静也唤不醒她,似行尸走肉似的,委实是乐阳不曾见过在她身上见过的神态。
乐阳抱着霄哥儿在对向坐下,打眼直望去,见得对向之人眺目于窗外,似在凝神望着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在看。那双剔透如琉璃的眼睛里头,这会儿却是灰灰暗暗的,两丸黑水银般的眼珠子,时常直登登许久才眨动一下,继而,又是漫长的出神。
望了许久,乐阳握起霄哥儿的手,在曲锦萱眼前晃了晃,轻声问了声:“在瞧什么?”
曲锦萱这才回神,她缓缓收束目光:“瞧外头那株贴梗海棠,才刚泛绿,枝桠便被那霜给裹了,待下个月风暖,定然枝繁叶茂,能开得好。”
正是这般音色如常,说话还徐徐道来,更让人揪心。
乐阳暗自嗟叹:“你可要随霄哥儿入宫?”
曲锦萱眼角有些发胀,她点了点头。
霄哥儿如今根本离不得她,而皇城中那座深宫禁苑,她也舍不得让霄哥儿一人住进去。
“可怜了霄哥儿,连阿爹还不曾学会唤,陛下便……”虽是有感而发,但乐阳见得曲锦萱眸中似已有清露浮起,还是及时停住了。
她有心想劝上一句“节哀”,又怕惹曲锦萱越加伤神,只好说了句:“你放心,繁清阁我会着人打理的。若有何事,我入宫寻你便是,总之,你莫要记挂外头的事。”
曲锦萱点了点头:“桑晴也快回来了,她若不想入宫,便让她看着罢。”
“桑晴何时回?”
“约莫下月中旬能到。”
这么几句后,接下来的时间,二女俱是缄口不言,就这么默默对坐,看着什么都不知晓的姜明霄把玩玉鱼件,直坐到天将暗黑,乐阳该回府了。
曲锦萱正了正姜明霄头的帽子:“我送送县主罢,在屋里头闷了许久,我也想带霄哥儿出去散散气。”
闻言,乐阳便收回了喉间的话,笑了笑:“也好。”
曲锦萱起身,唤巧茹寻了件厚实些的外衫来。
替姜明霄着那件外衫时,小娃娃吃吃地笑,扯着奶嗓子唤她“阿央阿央”,拿着手中的玉鱼件去她耳边轻轻摇动。
着好外衫,曲锦萱伸手抚了抚儿子的脸,长久无言。
出到门外,入目,俱是漫天亘地的白。那白,却非是前些日子天上飘的雪花,亦不是结的飞霜,而是那随处可见的缟素之色。
行至石笋林外的半坡廊时,曲锦萱脚步微滞。
察觉到她步伐有异,身侧的乐阳也缓下脚:“怎地了?”
说着话,乐阳便将目光顺着曲锦萱的望去,见是在清湖中央的九曲桥之上,正有几名卫士排列行过,似在巡视。
那几名卫士俱是手执长刀、头戴立帻,身着交领窄袖长衫,腰束赤带,脚下蹬着黑靴,个个肩宽腿长,体态昂扬,明显与旁的卫士不同。
而这时,恰逢丁绍策与苗钧水转过雕花木栏,亦上了那廊,与二女迎面而来。
两方互行过礼后,乐阳便指着那处曲桥中的几人问道:“那些是?”
苗钧水恭谨地答道:“回县主的话,那是博易军的内卫,应陛下出征前所嘱,特意拔来这别苑守着的。”
乐阳扬了扬眉。
所谓博易军,隶属是禁军中的上军,编内皆是材勇绝伦之辈,而当中的内卫,她亦是听过的。
据闻,是桓章帝出征时,为了保护姜后而建的一支卫队,俱是口不能言,而这支卫队既能入后宫……
好奇心驱使,乐阳探着脖子,向苗钧水确认道:“可是阉卫?”
“咳咳……”苗钧水似被风给呛了一口,突然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丁绍策亦像脸抽筋似的,幽幽地说了句:“县主知晓得真多……”
苗钧水声音放低:“回县主的话……私下时,奴才们一般称为哑卫。”
还是头回,乐阳耳根子隐隐泛热,却也只好硬着头皮一本正经道:“阉卫虽粗俗了些,也无甚不对的罢?”
丁绍策哪里敢与乐阳争辩,现在是对她多说一句话都害怕的地步。他扶了扶额,无奈地应着:“县主说对便对罢。”
乐阳斜他一眼:“方才忘问了,你来作甚?”
丁绍策老实答着:“先帝有诏,命在下这段时日护着这处别苑,在下日间必得在此值守。”
这厢,曲锦萱亦在问苗钧水:“苗常侍来此,可是寻我有事?”
苗钧水佝偻着腰:“是有些事,但奴才寻徐嬷嬷便可,姑娘您先忙,若徐嬷嬷拿不定主意,迟些奴才再寻您。”
曲锦萱福了下身:“有劳苗常侍。”
苗钧水的腰背更压低了些,叠声道不敢。
……
送完乐阳回来,霄哥儿已有些犯困。
见小人儿昏昏欲睡,曲锦萱便替他拢好衣襟,加紧步子准备回房。路经某处石笋与翠竹框起的林侧时,正正与将才那帮哑卫打了个照面。
哑卫几人齐齐停了下来,秉手执礼,侯她们先过。
曲锦萱亦停下脚步,打量了下这几人。
不同于苗钧水的阴柔。这几人除却身形相似外,俱是生得干头干脑的,面型瘦长且无血色,双唇紧抿,神情平静又肃穆。
霜惹风至,吹得竹叶子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