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瑞曲有银票
四福客栈房顶之上,杜盛两手枕在颈部,大张着嘴又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见孙程跃了上来,他便就着那呵欠的尾音,含糊不清地感叹道:“戏本子里说的都是真的,儿女私情这种玩意儿啊,纵是神仙也躲不过,别说帝王了。”
“如何?主子还好么?”
孙程坐了下来,随口答了句:“还在喝,估计快醉了。”
杜盛歪头看了看孙程,调侃道:“你倒是半点不见惊讶,真给你料了个准,主子吃了截硬钉子。”
孙程没有说话,独自陷入沉思。
杜盛看着天际快要淡下去的薄星,架起腿来问他:“你在想甚?”
孙程:“我在想,不如直接将三姑娘移到安全之处去?”
杜盛擤了擤鼻尖:“三姑娘不会肯的。而且这当中的事,又要如何与她解释?说她那位亲大哥,其实是主子的双生兄弟?听起来都让人匪夷所思。”
“如此……主子不妨亲自去见那曲大公子,提前将事情与他说,再封他个嗣王,这事,不也就结了么?”孙程思索道。
杜盛嗤嗤笑了两声:“是不是坠入爱河的人都如你这样蠢?越发一根筋了。主子亲自去与他说,若他是个糊涂不灵的,心中早就藏着某些不该的想法呢?这可不是普通人家兄弟争屋产田地,主子与曲大公子间放着的,可是咱们整个大昌。”
孙程略定了定:“你的意思是,若曲大公子觉得主子便是想压他一头,反而让他心生不愤?”
杜盛换了只腿架着,悠悠然道:“你好生想想,若你是曲大公子,某天这一国之君亲自来寻你,与你说,你是他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现他做了这一国之主,便也将你认回宗族,封你个王爷当当,你会如何做想?”不待孙程回答,杜盛便接着自己的话继续道:“这人心啊,最是难测了,而面对权势地位,又更是复杂了千万倍。若真如你那般想,初时他感激涕零,可回过身来又觉得不对味儿,觉得主子对他这封赏是施舍、是好心,是故意占了先机将他一军,那他又当如何?”
“自然 ,若主子心狠些,不管是为了自己那帝位,亦是为了大昌安定,便该直接了解那曲大公子。”
“你不在宫里,是不知徐嬷嬷当时哭成什么样。且总归是血浓于水,别说先帝后了,老外祖与舅爷也走了这么些年,主子身负血海深仇,又如举目无亲的孤儿一般活了这么些年,突然出现个亲兄弟,谁能平复得了心境?况主子又不是什么六亲不认的万恶之人,心中怎能不动容?唉,只希望曲大公子是个明白人,莫要被有心之人给愚弄利用了,否则啊,主子可又有得头痛事要处理了。”
孙程眉心拧了拧,细思半晌后,沉吟道:“曲大公子……倒是没怎么接触过,只闻听他才高行洁,是个周正之人。”
杜盛咧了咧嘴,老成在在地说道:“耳听为虚。况一般情境之下,多数人操守都方正,谁爱没事找事为祸作乱?可一旦面对无上的权位引诱,又有多数人的夙日品行,便如那风中秉烛,不堪一击。”他语气极为通透,叹道:“可究竟如何,谁又知晓呢?端看曲大公子了。他若如主子这般顾念手足之情,且有自知之明,不受人利诱,就算那些贼人再怎么算计,那他们也无法得偿所愿。可若曲大公子肉眼愚眉,本就心有邪念,是个拎不清、心思不正的,早晚惹人注目。撺掇他作乱为祸的啊,不是今日的温傅之流,便是明日的王李之辈。故这番,也真真算是主子给他个机会了。”
孙程沉默片刻,评价了句:“许久不见,你聪明不少。”
杜盛呈大字状平躺在瓦片上,口头不屑地‘嘁’了声:“得了罢,我什么时候不比你聪明?你这是满心满眼就剩个桑晴,哪里还余得了心思去想旁的事?”他不遗余力地嘲笑道:“别的且不说,你屋子里那几箱胭脂水粉,打算用到何年何月去?这客栈里头收拾房间的小二若见了,指不定还真当你是个兔儿爷,闲来喜欢描眉画鬓,对镜贴花黄哩?”
杜盛这话音方落,便见胡顶巷的方向升起一道烟雾。那烟雾在空中直直炸开,迸出奇异的光亮来。
是驻守巷中的人发出的信烟。
而紧接着,客栈某个独间内窗牖翻起,方才还在独酌买醉的人,立时破窗而出。
杜盛两眼瞪大,亦是腾地一下跃起,口中咒骂道:“艹!怎么偏就这个时候出事了?!”
……
杜盛与孙程奔去胡顶巷口,逮住个慢一脚的守卫急斥道:“怎么回事?你们怎么守的?”
那人苦着张脸,也是急得不行:“来的都是以前禁军被清出去的人,对卑职们的身手布防十分了解,且他们来的人还不少,一拔接一拔的,明显是早便筹划好了的。”
听了这话,孙程心头咯噔一声。对方恐怕是知晓他们主子在,才特意派这么多人,否则掳个女子罢了,何用这般大费周章。
想到这处,他浑身凛住,升起股不祥的预感来。
第65章 坠崖 阿娘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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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黑的深山莽林中, 几株遒劲的古树旁,月光蒙着幢幢树影,虚虚地盖住林间一行人。
他们当间, 一名高眉阔目, 身着对襟披风之人悠然而立,对将将赶来的一众黑巾人问了声:“如何, 可都准备妥当了?”
黑巾人之首答道:“禀魏爷, 已准备好了,这回那姓姜的纵是有天大的运道,恐怕也要去见阎王老子了。”
“好极,果然天助我也。”魏言安肆意笑了两声,又冷哼道:“那牛鼻老道就是个蠢货, 光派人来掳这美人儿有甚用?”
那黑巾人点头应是:“魏爷所言极对, 将这事栽赃于那曲砚舟身上,这堂事怎都不好圆。先不说名义之上, 曲大公子还是这曲三姑娘之兄长, 作甚要对她动手?单是会否就此引起那曲大公子所疑,便是个难以自圆其说的漏洞了。”
魏言安面容极为不屑,他冷冷哂笑起来。半年的囚禁生活, 已将他往日的轩昂得意尽数化作颓谬之气。
他冷嗤:“姓温的老货瘫了这么些年, 脑子早便不够了,和那姓游的俱是吠鼠之流, 蠢到一起去了。要预先离间姓姜的与那曲砚舟,什么法子使不得?以那姜洵名义陷害曲砚舟不也是一招好棋?何必这般大费周章。”想了想,魏言安话音一转,又懒洋洋地说道:“不过说来,若没他们这招臭棋在先, 这会儿,咱们还碰不着那姓姜的。”
黑巾人则附和道:“幸好那姓姜的对这曲三姑娘倒有心,竟亲自来这吴白寻她。却也是他该死,何时不来寻,偏生这时来,撞到咱们手上。”
“陛下啊,这可是送上门来任我宰割,岂不快极?”魏言安狞笑着,笑中快意尽展。他满脸的运筹帷幄,仿佛旧日的生杀予夺权势已回,自己已将人命牢牢攥在手中。
黑巾人再度笑着应和了几句,又忧心道:“爷可有想过,若是行了这许多事后,那曲大公子不肯配合呢?”
魏言安闲闲地弹了弹指甲盖,不轻不重地回了句:“怕甚?就算他是个冥顽不灵的,当真有福不知享,要牵制他的法子也比比皆是。曲敦夫妇虽非他亲生父母,可他膝下那双儿女,总归是他的血脉?况他那发妻腹中,可还揣着一个呢。”
说着话,魏言安举步行到一匹马侧,捏起手脚被缚,嘴中塞了布巾的曲锦萱下颌,惋惜地摇了摇头:“啧啧,就是可惜了这美人儿啊,前头几次三番都让你逃脱,这度好不容易得手,却是个生死诀别了。”他还拍了拍曲锦萱脸颊,叹道:“果然红颜多薄命,美人儿若要怪啊,便怪你命不好,偏生与那姓姜有这么些牵扯……”
正假惺惺说着可惜的话时,黑巾人听到动静,出声提醒道:“爷,人来了。”
话音将落,一支羽箭便直橛橛朝魏言安射了过来,又被那黑巾人及时挥刀截断,而紧随其后的,便是一道冷鸷且带着肃杀之气的声音:“魏言安,把手给朕放开,否则,朕削了你整条臂膀。”
目力倒好,这样快便认出他来了。
魏言安指腹重重压下,冷哂一声,眯起眼来吩咐道:“走。”
重新打马奔纵,魏言安余光向后,见得身姿英拔的男子骑在马上。
残星快要隐没,淡青的天畔现了些绛紫色的晨光。
晨曦之下,那人眉目凛凛,如染霜雪。因为饮了酒,那双幽邃的眸眶还带着飞红隐隐,目光则是掩不住的灼热隐怒。
身后,武器相击、人肉相搏之声接踵而来。
此刻,离那莽林已有好一段距离的荒原,空中几只苍鹰呼啸而过,而细沙扬起的地面上,魏言安等人正伏在马背上,向某处驰行而去。
到了某处标好记号的地点,魏言安与另一边,马上驮着曲锦萱的黑巾人递了个眼神过去。
收到示意,那黑巾人点点头,两腿一夹马腹,扯着缰绳朝另个方向疾驰而去。
而果然,见他们分散而行,身后追逐着的人马几乎尽数往黑巾人这处跟了过来。
跟着跟着,耳畔察觉了些异样声响的杜盛越发觉察到不对,他纵马向侧,借着微弱的晨曦,却见得那黑巾人所行的方向,乃是一处峙耸的石崖,在那石崖峰峦之侧,挂着一帘破空直泻的瀑布,而于瀑布之下,则是一汪黄浊的江水。
有预想浮上心头,杜盛倒吸一口冷气,正想出声提醒,却见那黑巾人锢着曲锦萱,于纵马驰骋间已然近了崖侧,并以极快的速度擎起曲锦萱,向往那崖下抛去。
而与此同时,重重的挥鞭声响起,驶于他左前方的姜洵手中紧攥缰绳,半息停顿都没有,便以一骑绝尘之态,飞也似地逼近崖侧,随即纵身一跃,也朝那瀑布扑将而去。
“——陛下!”杜盛双目圆睁,肝胆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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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卯时正,左躲右避的魏言安才脱险,回了藏身之地。
廊檐之下,等待已久的曲檀柔焦灼地迎了上去:“爷可安好?”
虽说曲檀柔身上怪味早便消了,可阴影使然,她一近身,魏言安还是下意识摒息,且不着痕迹地向外移了移步子:“我无事。”
曲檀柔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复又左瞧右瞧地,拧着眉与他确认道:“爷……还是没将那贱人给掳回来?”
魏言安不欲与她多说话,只反问道:“你外祖他们还未到?”
“许是夜间不好赶路,要晚间才能到。”知晓魏言安终是按了自己的心意行事,曲檀柔有些忧心:“爷不等外祖便提前行事,妾担心、担心外祖会有微辞……”
魏言安沉了沉脸。
有甚微辞?若非他英谋善策,今晚能有那般顺利?一群愚蠢之人。
虽心间不悦,魏言安却仍得耐着性子,与曲檀柔温言解释道:“好柔儿,我这般做,乃是一箭双雕之计。你想想,若这回那姜洵尸骨无存,回京后得继大统的,不就是你那好兄长么?何必腾来挪去走那许多岔路?况我知晓,你亦不喜你那三妹妹,我这也是为你出气的。”
许久不得魏言安重视的曲檀柔喜不自胜,她心间甜波荡漾,扭捏着表态道:“爷对妾身好,妾身知晓的。爷放心,外祖与兄长都极疼妾身,尤其兄长,自小到大,兄长最是见不得妾流半滴眼泪的,若晚些爷与外祖说服兄长不利,妾身也会帮着说服兄长的。”
“好,我知你至聪敏贴心了。你且放心,待事得成,我便将你扶成正妻。”魏言安面上赞赏且许着诺,心中却极度不以为意,只面上不显,需得稳着曲檀柔罢了。
听了魏言安柔声抚慰,曲檀柔娇羞不已:“妾这般对爷,非是想着这些名分的,妾、妾是当真对爷一片真心。”
魏言安便也作势深情,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知了,此事你功劳最大,往后啊,爷只疼你一人。”
曲檀柔温驯地点头,又殷勤关切道:“爷可有受伤?妾先服侍着爷更衣罢。”
魏言安心内抗拒,压根不想与曲檀柔久待。是以,他虽说着推拒的话,音色却眷注不已:“现有下人在,又何需柔儿你来伺候我?快回屋去暖暖罢,虽还未入冬,可你那膝节不是总发疼作痒么?还是好生歇着罢,若再发作,我可是要心疼的。”
闻言,曲檀柔一颗心更像泡在蜜糖中似的,目中更是浮起泪光来。她往魏言安身边偎了偎:“谢爷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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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色迷忽,双目难睁。
冷意阵阵,透骨奇寒袭来,曲锦萱浑身僵痛,似是筋骨被抽掉似的,嗓子干灼得像裂开了似的。
她无意识地呻.吟了声:“渴……”
感应中,有人单臂将她抱起,紧接着,她躺进了个散着清冽甘松香味的怀抱中。
须臾,一股带有温意的水喂入了她的喉间。似是怕她呛着,那人每回还只喂了小半口的量,等她吞咽下去了,才又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哔啵声响,像是焰火烧着木材的声音。
这声音,很是熟悉。
一直萦留在体内的失重感,以及现下周身难以动弹的状态,与她上世无意识弥留人世时的体感极为相似。她感觉自己前额热气掀腾,整个人像被不停抛掷。
冷热交错间,曲锦萱双眼不得睁,四肢似要慢慢僵化成木,而魂灵之中,出现一阵越摇越大的金光。那金光带着莫名的吸引力,似有只无形的手,在邀她踏入。
她一步步挪近,到了那温和的金光之前,正要抬脚踏入,突然衣襟后摆一紧,制止了她的脚步。
曲锦萱转过身去,见是个大眼澄澈的娃娃。那娃娃用两只肉乎乎的小手拽住了她,还用小奶音唤着她:“阿娘……”
她怔怔地看着那小娃娃,很有些不敢相认:“……霄哥儿?”
亦在此时,她的耳畔又响起一道微颤的、散着乞求之意的声音,那声音在唤她:“……萱萱,不能睡了,快醒醒……”
如同沉入双重梦境一般,曲锦萱在梦中看着霄哥儿,眷恋地、喃喃地念着霄哥儿的名,而梦境的另一边,亦有人在不停地重复唤她。甚至,她能感觉到那人在贴她的脸颊与前额,且耳畔那道执着的唤声逐渐哽咽,逐渐沙哑……
曲锦萱看着那小娃娃:“霄哥儿是要阿娘在这处陪你么?”
‘霄哥儿’摇摇头,如小夫子一般老气横秋地,以告诫的口气劝着她:“阿娘莫要在这里久留。”
曲锦萱泪盈于睫:“可阿娘很想你……”
她情难自抑,正想蹲下身去,仔细瞧一瞧‘霄哥儿’,头顶却忽然传来轰轰隆隆翻滚不断的雷声,紧接着,又是一记寒人肝胆般的霹雳声鸣响而起。
正是这记霹雳声响,直让曲锦萱心神一凛,浑身都打了个激灵。
似被什么生拖硬拽一般,她终是摆脱了那抛掷感。片刻后,又如魂灵归位般,她眉间微皱,眼睫翕动几下后,极缓极缓地,睁开了眼。
入目所见,先是一方黑魆魆的洞顶,那洞顶之上,倒垂着些七棱八角瞧不清模样的石块。
这样陌生的场景,让她觉得自己似是醒了,又似仍在梦中。
她两眼迷迷瞪瞪,双目在逐渐聚焦时,又愣愣地,看着自己眼前的那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