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滕玉意:“若无当中这座桃林,银杏是没什么特别的,但阿姐你瞧,两株银杏与桃林各自相距的距离,竟是丝毫不差。像不像卦象里的‘阳爻’,活活被桃林劈成了‘阴爻’?再看桃林,花树栽得这样密,枝头上的花朵紧密相连,一排排种下来,层层叠叠的,看着又有点像天然的阳爻线。林子的两端是阴爻,中间的桃树们是阳爻,这番布局看似不经心,可我怎么觉得有点像‘大为过甚’的大过卦。”
杜庭兰讶了一瞬,想起刚才小娘子们说起的关于这座道观的传言,不由也认真起来,看了看银杏树和桃林的方位,又扭头眺望身后的方向:“若是大过卦,南边的入口该有同样的两根阴爻相呼应才是,可我们刚才进观的时候,好像没在大门口看到银杏树。”
滕玉意道:“大门内是没种银杏树,但阿姐别忘了,观门两边各有两座奇高的假山,假山前又种了参天的松柏,东西各占一角,同样也是遥相对望,如此一来,可不恰好做成了南边的两根阴爻线了?”
杜庭兰脑中隐约有点印象,只不像妹妹记得这样牢,她无奈笑道:“阿姐记不清了。你这小脑瓜子,偏爱琢磨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滕玉意原也不愿琢磨这些,但只要想到那黑衣人还没露出真面目,她就没法卸下防备,无论走到何处,总会习惯性地先观察周围的格局。
杜庭兰环顾四周:“玉真公主当年请了那么多能人异士建造此观,观里处处有玄机也正常,这桃林和银杏的种法虽隐秘,但也不是全然看不出来,我倒是觉得,观中机关不会摆在明面上。那些异士故意做出这样的大过卦给人看,说不定是为了起麻痹之用。或许观中真正的玄机,另藏在别的地方。”
滕玉意点点头,这话有道理。据说玉真公主喜欢钻研奇门遁甲,建造这道观的初衷,就是为了京中生变时有个安身之所,公主既云集了百名能人帮着出谋划策,怎会只布置出一个如此浅显的格局。
但她隐约又觉得不对劲,玉真女冠观虽然扬名已久,占地却不算很广阔,栽下这样大的一片桃林仅仅为了麻痹游人,会不会有点太浪费了。
照她看,这番布局应该还有别的深意。
说话间到了净房,杜庭兰进去焚香更衣,滕玉意有心细看观中格局,就四处走动起来,栏外清泉绕阶,几株芍药花丛开得正艳,不知不觉绕过了小院的垣墙,突然听到不远处的墙头发出几声鹧鸪声,心知端福进来了,想着接下来无论走到何处端福都会相随,愈发放了心。
又走了一截路,但见路边横出一座假山,假山旁是一个月洞窗,窗后探出几竿翠竹,周围静悄悄的,一个走动的女冠人都无,滕玉意暗猜后头另有乾坤,便款步踱了过去。
她习武至今,只在练习桃花剑法时习过内功,其余诸如程伯教的克厄剑法、五道只教了半截的披褐剑法,一概只求速成,并未涉及多少内功心法。
因此她每回运用内力时,都会下意识运用桃花剑法的路子。
什么“心不动念,风来无去”……
什么“左足蹑阴,右足蹑阳”……
这些蔺承佑教她的心法(注1),她早就背得很熟了,加上这段时日有空就练习,使内力时早比初学时娴熟了不少,明明踏着满地花叶,却连一点动静都没发出。
滕玉意觉得好玩极了,愈发凝神运气,忽又想起前两日端福教习她近身搏斗术时,也同时开始教习内力心法,然而只过了两招,端福的表情就透出古怪来,问她在彩凤楼究竟练了什么武功,仿佛她体内的真气有什么不对头似的。
她当时愣了愣,的确自打从彩凤楼回来,自己的身体就有了变化,晚上睡觉时双足不再冰冷了不说,就连来癸水也不痛了,浑身上下暖洋洋的,整天有使不完的劲儿。
不过这也不奇怪,她不但学了桃花剑法,还喝过火玉灵根汤,据说此汤能增加七八年内力,那么体内出现这些变化也不奇怪,于是就把喝汤的事说了。
端福没再往下问,但脸上的疑惑好像并未减轻。
滕玉意一边琢磨端福当时的表情,一边无声无息走到月洞窗外,忽听窗后有人喁喁细语,显然墙后有人。那人估计没听到她的脚步声,谈话并无中断的意思。
滕玉意本想离开,听出那声音是彭花月姐妹俩,脚步又蓦然顿住了,前世阿爷被人刺杀,幕后主使极有可能就是彭震,虽说父亲的事女儿未必清楚,但从彭花月和彭锦绣的嘴里,说不定能听到点什么。
滕玉意飞快看了看四周,屏息躲到假山后。
“阿姐,你拦着我做什么?”是彭锦绣的声音。
彭花月一开始并未答话,似乎要再次确认周围无人,过片刻,就听她沉声道:“自是拦着你做傻事。”
彭锦绣结巴起来:“我、我又没打算做什么。”
“没打算做什么?!那边就是西墙。你把身边人统统支开,拿着纸鸢独自在此徘徊,是不是打算趁风大的时候把纸鸢放起来,再装作不小心让纸鸢掉到淳安郡王府里?”
“胡说。”彭锦绣声音透着几分窘迫,“我才没这么想呢。”
“昨晚你突然叫杏儿给你找纸鸢,阿姐就已经觉得不对劲了,前几次踏青也没见你要放纸鸢,怎么一说要来玉真女冠观你就要放了,刚才又借着来净房一个人滞留在此,怀着什么心思真打量阿姐不知道?记得阿爷他们每回说起长安的事时,你总是有意无意打听淳安郡王的消息,上回在乐道山庄,你又偷偷让人给郡王殿下送东西。你告诉阿姐,你究竟什么时候对郡王殿下动的念?”
彭锦绣吱唔了好一会,忽然恼怒道:“阿姐为何连这个都要管?我也大了,就不能自己拿个主意吗?”
彭花月打断妹妹:“别人都可以,独独郡王殿下不成。”
“为什么?!”彭锦绣似乎又惊又怒,“郡王殿下他、他可是神仙似的人物,天底下不知多少小娘子想嫁给他。阿姐可还记得,三年前我们同爷娘回长安,碰巧在延兴门外遇到郡王殿下,时值隆冬,天上下着鹅毛大雪,郡王殿下裼裘驾马,带着仆从从郊外回来。听到阿爷唤他,殿下在雪中勒马回头,那回我就——实话说了吧,我早就下定决心了,这辈子我非郡王殿下不嫁。”
彭花月噗嗤一下笑出来:“你才多大,说这些话也不怕人笑话。劝你别白费心思了,爷娘绝不会同意你嫁郡王殿下的。”
“为什么?”彭锦绣嗓门陡然拔高了几分。
“小声点。你整天就知道玩,真不明白其中缘故么?”
“我不明白!我只知道郡王殿下芝兰玉树,博冠古今,我就没见过比他更好的男子了,我我我我我只怕殿下瞧不上我。”
“你想想,郡王殿下今年二十一二岁了,为何一直没定下亲事?别忘了,殿下的生母四五年前就去世了,他早就无需守孝了。”
滕玉意高高把耳朵一竖,上回姨母谈到此事时神态就有些不大自然,可惜没等她问明白,姨母就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
彭锦绣道:“殿下不愿意随随便便定下亲事,这有什么不对吗?这岂不恰好证明郡王殿下至情至性?”
墙后猛然响起脚步声,其中一个似乎要离开。
“阿姐,你别走!今日不把话说明白了,你就别想走。”
脚步声又顿住了,就听彭花月叹气道:“罢了,我把话给你说明白,省得待会你再做出什么糊涂事。你该知道郡王殿下的生母崔氏吧,她生前可是被软禁了好多年,堂堂一位亲王的王妃落到这般境地,你可想过其中缘故。”
“无非是崔氏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可这又与郡王殿下何干?”
“崔氏出事前跟娘家的情郎合谋陷害长子,这也就罢了,据说老澜王当初一查,原来崔氏在生郡王殿下之前就与情郎有往来了——老澜王偏疼次子敏郎,这是满长安的人都知道的事,结果崔氏出事之后,老澜王就对敏郎冷淡了许多,人们都说,敏郎是不是老澜王的亲生骨肉都难说……”
滕玉意耳边一炸。
彭锦绣显然也惊住了:“你乱说!”
“好,我乱说。但你想想,京中这些名公巨卿给女儿挑选亲事时,为何从未考虑过郡王殿下?郑仆射宁愿选个寒门出身的卢进士,也没有要与郡王府结亲的意思。论理郡王殿下身份贵重,也到了议亲的年纪了。说来说去,还不是因为大家都对当年的事存着疑心。这些年成王夫妇和圣人待郡王殿下就跟亲骨肉似的,圣人为了殚压那些流言蜚语,甚至早早就给郡王殿下赐府封地,但这样做也打消不了人们的猜疑。”
墙后安静了好一会,彭锦绣再开口的时候,嗓腔带着点颤意:“可笑!可笑至极!这些人都疯了吗,这等无根之谈也敢乱传。再说了,连圣人和成王都不信的谣言,我为何要信?”
“呵,‘众口铄金,曾参杀人’。流言虽污贱至极,却是天底下最伤人的利器,你瞧瞧吧,这不是连皇权都堵不住悠悠众口吗?何况这传言也不是全不可信,你看郡王殿下的长相,是不是跟他长兄蔺效一点也不像?”
“也许郡王殿下像他阿娘呢?阿姐,你为何不瞧瞧你自己,我和你虽是双生儿,长相上还不完全一样呢。”
“你冲我嚷什么?阿姐跟你说这些,还不是为了你好。你且等着吧,云隐书院没几日就要重开了,皇室子弟当中,年岁最长的是郡王殿下,到了今年,连太子和成王世子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到时候你瞧院里那些女学生,尤其是门第荣耀些的,是不是一个个只打太子和成王世子的主意。这其中的缘故,你自个儿在这琢磨吧!”
脚步声再次响起,并且又快又急,看样子彭花月这次是真走了,彭锦绣留在原地没动,仿佛仍在赌气。过不一会,终于忍不住跺了跺脚,也急匆匆离去了。
滕玉意确定周围没有别人了,静悄悄从假山后出来,心知阿姐估计早在寻她了,只是多半被端福悄悄拦住了,她忙沿着原路往回走,然而耳边不断回响彭氏姐妹的那番话。
原来淳安郡王身上背负着那样不堪的谣言……记得前世郡王殿下一直没有定亲,莫非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从来没与成王蔺效打过交道,但从蔺承佑的态度来看,显然没把这谣言放在心上,不然不会与淳安郡王那样亲近,还动不动就把“皇叔”挂在嘴上。
而从刚才彭氏姐妹的对话来看,彭花月苦劝妹妹打消对郡王殿下的心思,却也隐约透露了自己非太子和成王世子不嫁,姐妹俩这样急着谋划亲事,看来并不清楚自己的阿爷在筹谋着起兵造反。
思量着绕过假山,果然瞧见杜庭兰在小院前焦急张望。
滕玉意怕引来旁人的疑虑,故意沿着清泉石阶绕了一圈,末了穿过花丛,快步朝杜庭兰走去。
杜庭兰松了口气:“你去哪了?我想去找你,结果瞧见端福在那头冲我使眼色。”
“我好奇观里的机关,就到那边瞧了瞧。”滕玉意挽住杜庭兰的胳膊,低声道,“不巧撞见彭家姐妹吵嘴。”
杜庭兰有些好奇:“她们俩吵架了?”
“也没吵得很凶,不过拌了几句嘴。”那些不堪的谣言她才懒得传播。
杜庭兰历来不爱探究旁人的私隐,便也没再追问,只仰头看了看天色:“快到午时了,刚才我瞧见好些女冠人提着食盒往云会堂的方向去了,估摸着快要开席了……”
刚走回桃林,李淮固和武绮等人从林中过来,看到她们笑说:“正寻你们几个呢,快要开席了,玉真女冠观的素膳可是长安一绝,你们再不回来,当心席上的酒菜被我们吃光了。噫,彭大娘和彭二娘呢?”
滕玉意一讶,彭花月和彭锦绣比她走得要早,照理早就该回桃林了。
“是不是到别的地方赏景去了?”
武绮不以为意:“我让婢女们去寻一寻。”
仕女们结伴而行,一面说笑一面朝云会堂而去,哪知没走多远,天空陡然一亮,没等众人明白怎么回事,头顶就炸开一声巨响。
那声音大得惊人,仿佛能一瞬间震碎人的心魂,几位胆小的娘子当场吓得惊声尖叫起来,剩下的虽然没叫出声,面色也都变了一变。
杜庭兰吓得把滕玉意拉到自己身旁,滕玉意死死盯着天空,武绮胆子最大,呆愣了片刻,看着头顶道:“今日算是开眼了,我长到这么大,头一次看到大晴天劈雷……”
那道惊雷滚过之后,天色迅即恢复如初,女孩们静立了一会,渐渐又松懈下来。
可滕玉意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仿佛为了应验她的预感,不等她再次迈步,袖中的小涯剑就发起热来。
滕玉意心里突突狂跳起来,忙对众人说:“这地方不对劲,快走。”
说着拽着杜庭兰就朝前跑,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只见院外也急匆匆走来一群女冠人,领头的人恰是住持。
住持似乎也被这怪雷惊动了,居然顾不得风仪了,隔老远就冲她们高喊:“天象有异,檀越们快随贫道速速离观。”
此话一出,周围忽然刮起一阵盲风怪雨,狂风卷起硕大的雨滴,劈头盖脸朝人卷过来,滕玉意有心跑到对面去,竟是寸步难行,好不容易风停雨息,她揉掉眼睫上的雨滴睁开眼,对面的女冠人们早就不见人影了。
众女再次尖叫起来,慌不择路朝院外跑,然而跑着跑着,脚下的墁砖突然变成了茵草地,慌忙张望四周,才发现她们又跑回了桃花林中。
这下连武绮都吓得魂飞魄散了,慌得与身边的几位女伴抱在一起:“怎么又回来了?住持呢?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人影了?”
杜庭兰颤声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滕玉意一颗心在腔子里狂跳不休,她现在已经十分肯定周围来邪祟了,先不管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得赶快离开这古怪的桃林才是,然而没等她静下心思量对策,腕子上的玄音铃就响了起来,响得又急又凶,似乎很不得在她腕子上炸裂开来。
滕玉意项上寒毛一竖,哪怕那回尸邪来时,玄音铃也没响得这样凶,尸邪已经够邪门了,莫非还有比尸邪更可怖的邪物?
众女本就吓得魂不附体,听见这不合时宜的铃铛声,不由都打了个寒战:“谁的铃铛?别让它吵了,好吓人。”
李淮固白着脸张望左右,目光掠过滕玉意这边时定了一下:“好像、好像是滕娘子身上的。”
段青樱带着哭腔道:“别管什么铃铛不铃铛了,你们都怎么了,都愣着做什么,我们快走啊。”
小娘子们被这话一提醒,相互拉拽着朝林外的方向跑。
郑霜银赶忙上前拦住众人:“不行,这桃林有点不对劲,我们别再乱走了。别忘了,刚才我们就没能跑出去。”
她勉强维持镇定,但脸色极难看。
“没错,这、这好像叫鬼打墙,再没头苍蝇似的乱走,只会把人困死在原地。”
“那可怎么办?”女孩们不得不刹住脚步,有人呜呜哭了起来。
滕玉意调转脑袋分辨四周,她这人,越是身处险境,越能急中生智,在她看来,周围的桃树还是那些桃树,林外的银杏树也还是那个银杏树,但不知为何,周遭这一切似乎与先前不太一样了,她努力辨别方位,试图弄清其中的不同之处,不料这时候,后方忽然响起一道清越的嗓音:“诸位檀越,敢问住持在何处?”
众女回头,就见不远处站着一个斯斯文文的和尚,年纪约莫四十多岁,缁衣芒鞋,慈眉善目,体格高大,面白如瓠。
桃林里原本只有一群小娘子,突然冒出个大和尚,女孩们心里难免觉得古怪,但玉真女冠观闻名遐迩,平日就常有外地僧侣慕名前来造访,何况这和尚看着着实和善,想了想,只当这和尚是不小心闯进来的,便惶然应道:“我们也不知住持去了何处。”
武绮审慎地打量和尚:“大和尚,你是何时进来的?适才有没有听见那道怪雷?”
和尚左手拿着把蒲扇,右手捧着个铜钵,手中摇扇,口中里却笑道:“贫僧就是因为路过观门口时遇见了电闪雷鸣,才不得已进来躲雨,后来也不知怎么地,转着转着就到此处了,刚才向檀越们打听住持的下落,也是想向观里讨口水喝。”
众女看他身上袈裟上沾了不少豆大的雨点,果是为了避雨误闯进来的,再听他说话斯文有礼,疑虑便又打消了几分,这古怪“桃林”正让她们惊疑不安,多了这样一位慈眉善目的法师相伴,连恐惧感仿佛都减轻了不少。
武绮松了口气,恳切地对和尚道:“不瞒上人说,我们在此迷路了,上人既能走进桃林,一定是无意间破了这机关,那就烦请上人沿原路带我们出去吧。”
和尚笑面如佛,环顾左右道:“原来如此。贫僧记得是打这边过来的,檀越们随贫僧走吧。”
杜庭兰拽着滕玉意忙要跟上,一下子居然没拽动,诧异回头看,就见妹妹死死盯着和尚的背影,额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杜庭兰心口一缩:“怎么了?”
滕玉意神色紧张地抬了抬手,示意杜庭兰看她腕子上那串响动不休的铃铛,然后冲杜庭兰无声地吐出四个字:它是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