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145章

作者:凝陇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主家先是一顿,继而露出惊惧的表情:“公子也知道这事?前几日她还来店里裁衣裳,结果昨日就听说这位夫人……唉……”

  蔺承佑顺理成章往下问:“所以往日荣安伯世子夫人来贵店时可有过什么异常举止?”

  店家正要点头,忽又狐疑地看了看蔺承佑,似是奇怪他为何打听这些事。

  严司直摊开讨来的笔墨,慢条斯理道:“在下是大理寺的严司直,这位是蔺评事,我等是为了查案而来。”

  店家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所以面前这位小公子竟是成王世子?他哪敢再搪塞,忙道:“要说不大寻常的事,这位夫人自己倒是没有,不过小人昨日听说噩耗,马上就想起一件怪事。十七日那天,世子夫人来鄙店裁衣裳。伙计突然告诉小人,说那个脏兮兮的泼皮又来了,撵都撵不走。小人怕影响店里的生意,只好亲自下楼去撵人,这时候世子夫人也挑好布料了,就同小人一道下楼,结果那个泼皮一看到我们就跑了,后来世子夫人上车走时,小人又看到那泼皮混在人堆里,看那架势,像是要跟踪世子夫人的犊车似的,小人担心出事,本想托人提醒世子夫人,可是过了两日,世子夫人来东市买水粉,小人并没有在人堆里看到那泼皮,想来那日不过是凑巧,小人也就没再多事了。不过世子夫人随从那么多,真有不对劲之处,身边人早该察觉了。”

  “那泼皮长什么样?”

  店家道:“个头很矮,大约只到小人下巴这儿。”

  蔺承佑和严司直对视一眼,店老板已经不算高了,那人只到店家下巴处,那就跟庄穆差不多高,看来八成就是那位凶徒了。

  照这么说,此人动手前还跟踪过小姜氏一段时日,不然不会对小姜氏的习性这样熟悉,正是因为提前将小姜氏在各处逗留的时辰都摸准了,才最终决定在西市那家香料铺布局和动手。

  “那泼皮相貌上还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戴着一顶毡帽,头脸脏兮兮的。”老板仔细回想,“说到这个,记得有一年小人去关外采买织品,在驿馆遇到一位官爷,那位官爷说,江湖上行走的人改易容貌是常事,但无论怎么易容,一双手和一双眼睛是改不了的。小人记住了这话,后来每回在外采买和行走时,都会这样打量同行的江湖人士。那日小人怕这泼皮偷铺子东西,特地留意了他的手,双手脏得出奇,奇怪指甲倒是剪得很短,对了,他的手骨节很粗,手掌很大——”

  店家比量着说:“大概有这么大。”

  这样矮的个头,却有这样大的一双手,要么是天生异骨,要么是常年练功。

  至于指甲很短……双手可以临时弄污,指甲却没法临时长出来。

  说不定这人平日就习惯把指甲剪短。

  一个连指甲都注意及时修剪的人,分明养尊处优,又怎会是混迹市井的泼皮?

  蔺承佑:“你刚才说‘那泼皮又来了’,意思是他以前也来过?”

  店家:“可不是,上个月这泼皮就在门口晃过,但那日只一闪身就走了,不像后头那次在门外逗留了那么久。”

  “那是上月哪一日?店里都有什么客人?”

  店家摇了摇头:“记不起来了。”

  蔺承佑:“有个叫舒丽娘的客人你总该记得,上个月她来裁过衣裳,前几日又叫你们店里的裁缝娘子送衣料上门。”

  “春安巷那个?”店家忙不迭点头,“记得!记得!小人暗猜这位舒夫人是某位外地巨贾的娘子,因为前后才不到一个月,她光是裁衣裳就花了近万钱。上月才做了一堆衣裳,没多久又叫我们店里的人再送一批衣料去,小人自是求之不得,但上月那些新衣裳都没穿过几次,这实在是太——”

  蔺承佑冷不丁道:“你和裁缝不知道这位夫人怀孕了?”

  店家大惊:“怀孕了?难怪会如此。”

  蔺承佑垂眸想,可见舒丽娘不像小姜氏那般张扬,平日在外走动时从不提自己有身孕的事,况且她怀孕才三月,身形应该看不大出来,郑仆射对这段关系讳莫如深,更不可能到处宣扬,那凶徒又是如何知道舒丽娘怀孕了?

  他想了想又问:“舒丽娘是上月十一日来的,当日那泼皮可在门口晃荡过?”

  店家苦笑着摇头:“记不得了,每日店里客人太多,小人哪能事事都记得。”

  “你连这泼皮长相都能说得上来,总该记得他在店门口一共出现过几次。”

  这个店家倒是很确定:“小人亲眼看见过两次,一次是十七那日,一次是上个月的某日。”

  蔺承佑摸摸下巴:“舒夫人来店里时可与旁的客人攀谈过?比如说‘好久不久’‘你怎么也来长安了’之类叙旧的话。”

  店家暗觉这话古怪:“没有,这位舒夫人每次都是独来独往。”

  “你可见过她与小姜氏说话?

  店家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更没见过了。这两位夫人身边除了下人从未有过女伴,舒夫人应是来长安没多久所以没朋友,奇怪的是荣安伯世子夫人也如此,说到这个,我倒是听别人议论过几句——”

  “哦?”蔺承佑一笑,“都议论了什么?”

  “说世子夫人——”店家踟蹰半晌,尴尬地笑了笑,“小人并非要背后议论客人,但这些事说出来或许能帮着破案子。她们都说,别的世家夫人都不大瞧得上这位世子夫人,所以不大与她来往。不像荣安伯府前头那位夫人,来是来得不多,但身边从不乏世家娘子相伴。”

  蔺承佑眼波微漾:“你见过大姜氏?”

  “当然见过,我们锦云瀑也在东市开了好些年了。前头这位大姜氏有时候陪婆母来裁衣裳,有时候跟交好的娘子来,小人在旁听她们说话,就知道那些夫人都很喜欢大姜氏,小人还想,荣安伯府有这样一位体面的当家娘子,怎愁日后声望不高。后来听说这位夫人离世,小人也觉得惋惜。对了,那时候荣安伯世子也常陪妻子来店里做衣裳,这几年倒是再也没来过了。”

  蔺承佑和严司直出了东市,严司直思忖着道:“这也太巧了,假‘泼皮’一共出现两次,一次是盯梢小姜氏,另一次是为了盯梢舒丽娘?”

  蔺承佑负手想了一会,笑道:“让我猜猜,凶徒跟了一段时日,发现实在找不到机会在外头杀舒丽娘,而耐重急等着投喂第二具月朔童君,所以只好在她家里动手了?”

  严司直一震:“蔺评事这话的意思是,凶手更愿意在外头动手?”

  蔺承佑笑了笑:“此人盯上小姜氏和舒丽娘,说明他连她们过去做过哪些坏事都一清二楚,深知对方底细的人,又怎会不知道二人住在何处?动手前大费周章盯梢,只为了把二人平日常去哪些地方都摸透,这岂不说明他一直在盘算在何处动手?或许凶徒一开始就没想过在受害人家里取胎。”

  说着转头看了严司直一眼,耐心解释道:“这点在小姜氏身上很容易说通,荣安伯府戒备森严,即便是绝顶高手,也没法在伯府做出完美的局来,所以凶徒盯梢了小姜氏一段时日后,最终决定在香料铺里布局。”

  严司直愕然道:“但凶徒还盯梢过舒丽娘,春安巷那座宅子只有主仆六人,比起在人多眼杂的坊市里动手,难道不是直接在舒丽娘家里取胎更易得手?”

  蔺承佑思索着说:“话是没错,但凶手动手前依旧在外头盯梢了舒丽娘一阵,说明除非万不得已,他也不想在舒丽娘家里动手。”

  严司直大惑不解:“这又是为何?”

  蔺承佑意味深长一笑:“自是因为此人心思缜密,动手前务必排除所有能查到自己身上的线索。刚才你也听见了,连裁缝都不知道舒丽娘怀孕了,可见她做衣裳归做衣裳,却从不在外人提及此事,然而凶手不但知道她并非善类,还准确地知道她怀孕了,由此推测,此人近三月,也就是舒丽娘怀孕之后接触过舒丽娘,甚至有可能在近日来过春安巷,至于为何不肯在春安巷动手——”

  蔺承佑一哂:“也许是因为知道哪怕用最上等的迷香迷倒下人,逃遁时也可能被舒丽娘的邻居撞见,而在外头动手的话则无此虑。”

  严司直来回思量,渐渐露出恍悟的神色:“是了,脸庞可以易容,身形却改不了。”

  蔺承佑默了片刻,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于是顺着思路往下说:“邻居若是不小心看见凶手逃遁时的身形,很快就能联想到此人身上来。凶手会有这种担忧,只能说明……他是舒丽娘的某位熟人,最近还来过春安巷,不只舒丽娘主仆认识凶手,周围的邻居也认识此人,所以我们之前的思路错了,小姜氏不是破案的关键,舒丽娘才是。”

  严司直精神一振,舒丽娘在长安只有一位亲戚。

  “所以我们现在是去找——”

  “舒长史。”蔺承佑冷冷道,一抖缰绳,马匹如箭矢一般飞窜出去。

  二人赶到京兆府,京兆府尹和少尹都不在,底下官员亲自迎出来,听说蔺承佑是来找舒文亮的,微讶说:“找舒长史?他今日休旬假没来衙门。”

  蔺承佑问清舒文亮的住址,又问:“这位舒长史个头高不高?”

  “个头极矮。”

  “矮到什么程度?”

  官员们纳闷归纳闷,仍旧在自己前胸比划了一下:“只有这么高。”

  严司直和蔺承佑对了个眼色。

  有一位官员笑道:“说到这个,舒长史当年还因为这个受过委屈,听说他十五年前本来中了进士,结果在参加吏部制举时因为品貌丑陋被筛了下来,他自负才气,便跑到淮西道去给彭大将军当幕僚,直到前两年才在彭将军的举荐下回京赴任。”

  “这样?”蔺承佑扬了扬眉,“多谢各位告知。”

  纵马离开京兆府,却不急着去舒府,反而在最近的坊门口下马,找来附近的武侯和不良人,把自己腰间的金鱼袋接下来:“即刻去左右领军卫送话,马上封锁城门,今日有要犯要抓,不得放任何人出入。”

  “要犯什么模样?”

  “个头极矮。男女不知,但脸上一定做了易容,排查的时候务必要万分仔细。只要看到做了易容个头又矮的人,一概先扣下来。若那人自称舒长史,也照抓不误。对了,此人身手不差又懂邪术,抓人时当心被他暗算。”

  “是。”武侯们领命走了。

  安排好这一切,蔺承佑同严司直赶到舒府,府里只有几位看门的老下人,闻声赶出来:“老爷接了友人的帖子,刚刚带着夫人和娘子出城了,说是要去辋川那位友人的别业里休憩几日,才走没多远。”

  严司直恨得一击拳,到底来晚了一步,好在蔺评事刚才已经提前做了部署,或许来得及将此人拦住。

  蔺承佑问那老仆:“那位友人叫什么名字?”

  老仆直摇头:“老奴不清楚。”

  两人并辔出了舒府门前的巷子,严司直焦声问:“我们现在去何处?”

  蔺承佑道:“城里这些孕妇基本已经记录在册了,凶徒要取胎儿只能出城去取,我马上进宫一趟,烦请严大哥去大理寺找一找十五年前那堆“邪党案”的卷宗。”

  “邪党案?”严司直诧异莫名。

  蔺承佑思量着说:“凶徒懂得如何搜集月朔童君,还懂得唤醒耐重,说明他本身极懂玄术,加上最近这几桩案子,可见这些邪术又有了卷土重来的迹象,我总觉得与十五年前那次朝廷大清扫有关,说不定就是当年那群邪道在作怪,我得进宫问问伯父当年究竟怎么回事,严司直若是找齐了当年的宗卷,赶快令人到宫里给我送话。”

  两人在顺义门前分了手,蔺承佑继续赶往宫里赶,哪知半道上碰到宽奴,宽奴带着一帮护卫迎上来,像是寻小主人很久了:“我的好世子,找了大半个城,总算找到你了。”

  蔺承佑勒住缰绳:“怎么样,查到了吗?”

  宽奴近前悄声道:“我们跟了郑大公子一早上,没看到他去找哪位妇人或是娘子,世子会不会想多了,郑大公子或许只是惊讶于凶徒的凶残,所以昨晚才多问了一句。”

  蔺承佑摸摸下巴,郑延让白日在礼部办差,回府后还要忙着与武家大娘订亲的事,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会有心思打听这些事?

  不成,还是谨慎些好。

  “一上午能跟出什么结果,接着给我跟。”蔺承佑瞥了瞥宽奴,“对了,前日要你们查的那几家药铺你们查好了吗,最近有没有妇人过来偷偷买堕胎药?”

  宽奴拍拍胸脯:“放心吧。前日世子说过这事之后,小的们就一一查过了,近日城中共有三十七位娘子在药铺买了这种药,除了几位未嫁先孕的小娘子,大多是平康坊的暗娼,小的们寻到这些娘子的下处后,又特地找了稳婆上门,三十七位娘子吃过药,目前都已经滑胎了……加上前头大理寺的衙役们、武侯们、不良人连日来的盘查,城里绝对不会还有未登记在册的怀孕妇人了。”

  似乎是不会再有“漏网之鱼”了,但耐重和凶手的本事都非同小可,蔺承佑绞尽脑汁想了想,皱眉琢磨道:“你们再好好想想,女子通常还会有哪些怀孕不说的情况。”

  宽奴苦着脸说:“小的又怎能知道?小的也没娶过亲,这种事又不比世子懂。”

  蔺承佑:“蠢货,就不知道问问常统领吗?我现在赶着进宫,你们分一拨回去问问常统领,剩下的继续在各大药铺盯梢,若是有人偷偷过来买药,马上到大理寺给严司直送信。”

  ***

  滕玉意回到梨白轩,本想换了男装练剑,考虑到寺中耳目太多,只好又打消了念头,负手在院子里转了两圈,眼看春日迟迟,实在无聊,决定到房里先睡一觉再说。

  回房躺到床上,刚闭上眼睛,想起绝圣和弃智早上说的话,又翻身坐了起来。

  咦,不知昨晚那个私自出门的小娘子是谁,明知耐重随时可能闯进大隐寺,那人也敢偷偷跑出去,难道就不怕半路被耐重给吃了?

  她自问胆子够大了,近日却也不敢深夜独自出门,所以这件事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回想上回被尸邪弄成傀儡的卷儿梨,她渐渐不安起来,昨日蔺承佑和大理寺的官员一直在忙着找凶手,可惜凶手太狡猾暂时没有头绪,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蔺承佑?没准是个突破口。

  上回小涯说她必须靠斩除邪魔来破解借命之灾,只是这回的耐重法力实在太可怖,她觉得正面交锋是别想了,所以一直没敢动念头,但若是能帮着除魔蹭到一点除魔的功德,说不定能早日摆脱整日被邪祟纠缠的倒霉境地。毕竟耐重可不是一般的邪祟。

  念头一起,她开始认真琢磨这件事。

  昨夜绝圣和弃智只看到了那人的大披风……

  大披风……她思量了半晌,简单,寺中娘子只有几个,虽说只看到这一点,也勉勉强强足够了。不过要弄明白那人是谁,还得先布个局。

  她拿定主意,下床唤道:“春绒,帮我叫端福进来。”

  稍后等端福来了,滕玉意一边在院子里负手踱步,一边着手安排:“碧螺,你去给东翼那四位娘子送个话……看到她们,你就照我说的话去做;春绒,你去藏经阁找两位小道长;端福,等我确认完一件事,你让人赶快去大理寺找蔺承佑,若是他不在,就转托严司直,总之要把我的话一字不漏地带到。”

  ***

  蔺承佑进了宫,被告知皇伯父在含元殿面见几位臣子,皇帝听说蔺承佑来了忙递话出来,让蔺承佑到皇后处等伯父,说自己稍后就来。

  蔺承佑看看宫外还没递消息进来,心知四方人马已经派出去了,再急也只能耐心等待,于是离了含元殿,到了皇后寝宫,一进殿门,就看见皇后把昌宜和阿芝搂在自己怀里,笑眯眯带着两个孩子选首饰。

  蔺承佑目光落在皇后手里的那枚步摇上,忽然想起昨日滕玉意说她丢了一根步摇,丢在地宫里,也不知还能不能找回来,正想着,阿芝和昌宜欢然从皇后腿上跳下来。

  “阿兄!”

  皇后也惊喜道:“早上你伯父还念叨你,来得正好,快过来挑挑首饰。别杵着不动,伯母知道你没有中意的小娘子了,这是替你两个妹妹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