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159章

作者:凝陇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像刚才,绝圣和弃智可恶归可恶,但他们说的一点都没错,他听说滕府给观里送了礼就停步是事实,看到滕玉意送他换骨醪就高兴也是事实。

  换作是旁人送的,他会这样高兴吗?

  他沉默了,不会。别说高兴,说不定连看都懒得看一眼。

  叫他高兴的不是那两罐美酒,而是送礼的人。

  越想心越乱,干脆从屋里出来立在廊下,换个地方继续出神。

  春雨还在下,空气中有种清凉感,霏微雨丝默然飘洒到脸上,让他心头的那股燥热稍稍平复些许。

  理到现在,他差不多已经把混乱的思绪彻底理清了,他目下很肯定,那个蛊毒是假的,他说不定早就喜欢上滕玉意了。

  所以他到底何时喜欢上她的?

  想不起来了,他觉得这是一笔糊涂账。

  那么他到底喜欢滕玉意哪儿啊?

  这个他倒是很清楚,她好像哪都让他喜欢。

  比如现在,他只要想到她笑起来的模样,心房就像淌过清甜的泉水那样舒爽。她护着自己人的那股执拗劲,简直说不出的可爱,还有她发脾气和算计人的样子,也都让他觉得有意思。

  他长这么大,就没见过比滕玉意更好玩的小娘子了。

  行吧,他就是喜欢滕玉意又如何,这也没什么不好承认的。

  再说了,他和滕玉意现在算是两情相悦。今早她一安顿好就忙着给他送礼,昨晚看到他涉险,更是毫不犹豫让端福过来帮忙。

  她喜欢他,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想起锦盒里那两罐美酒,他心头的笑意蔓延到了眼底。

  忽又想,他是不是得送点比这更珍异的东西才行?

  小娘子都喜欢什么啊……珍宝?首饰?

  伯母应该很懂这个,只不过他现在得先回一趟大理寺。

  在心里盘算好了,蔺承佑仰头看向天色,惊觉时辰已经不早了,下了台阶朝外走。路过一株桃树时,本已走过了,忽又后退几步,笑着望了望树梢,撩袍飞纵上去,找到一根结了桃子的树枝,随手掰断跳下来,这举动简直莫名其妙,但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发泄身体里那股轻盈的热气。

  一路走下来,他不但手里多了好些乱七八糟的树枝,身上还出了好多汗,这样发泄一通,身体里那股说不上来的兴奋感才算消减几分。

  回到经堂一看,绝圣和弃智都不在,想是跑到厨司做三清糕去了,蔺承佑随便吃了点东西,就纵马赶往大理寺去了。

  ***

  宋俭和静尘师太的尸首都停在大理寺的检尸房。

  今晨仵作已经验过尸了。

  射杀宋俭的毒箭,与静尘师太服下的毒丸并非出自同一种毒药,巧的是两种毒药都需现配,而且原料都需从婆罗门胡手里买来,这点跟天水释逻如出一辙。

  再看那边舒文亮一家三口的尸首,三人服用的毒药就是平常坊市中能买得到的断肠草。

  严司直叹为观止:“这个皓月散人还真是殚精竭虑,为了把整桩案子嫁祸到舒文亮头上,居然不曾漏下其中任何一环。”

  蔺承佑望着舒文亮的尸首,脑子里想的却是另一桩,如果此人不是文清散人,而是真正的舒文亮,静尘师太选中此人,仅仅因为他是舒丽娘的亲戚么。

  静尘师太先瞄上做过恶事的舒丽娘,碰巧又发现舒文亮身材跟她一样矮小,暗觉这是个完美的嫁祸对象,所以才有了后来的局?

  耳边又响起严司直的声音:“对了,早上郑仆射来了一趟,似是因为听说舒丽娘在家乡谋害过小姑大感震惊,与我说,单凭静尘师太的一面之词,如何能断定这件事是真是假。我只好如实告诉郑仆射,昨晚我们通宵搜查玉真女冠观,未能搜到记载这些受害者做过恶事的本簿,想来静尘师太为了不露出破绽,历来只是在旁偷听,因此白氏和舒丽娘究竟犯没犯过这些事,还得回头细细查验。我都没好意思告诉他老人家,舒丽娘与婆家不和是事实,被静尘师太选为谋害目标也是事实,长安和同州的孕妇那么多,静尘师太选了那么久才选中三个,说明动手前经过深思熟虑,从这一点看,舒丽娘估计——”

  说到此处严司直苦笑:“郑仆射对自己这个外宅妇倒是够上心的。”

  蔺承佑眼角一跳,也对,他怎么就忘了郑仆射了,舒丽娘去年七月来投奔舒文亮,中秋那晚就认识了郑仆射,她怀揣一本诗集撞入郑仆射的怀中,看着像事先设计好了似的,可她一个平头老百姓,如何知道宰相当晚的行踪。

  这一切,有没有可能是舒文亮帮她安排的?

  有这个可能,舒文亮在京兆府任职,打听郑仆射的行踪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而从舒文亮早年在华州的经历来看,他与自己的表哥表嫂早就断绝了来往,但舒丽娘因为在婆家住不下去跑来长安时,舒文亮却不计前嫌收留了她。

  如今想来,舒文亮或许是看这个外甥女不但姿容出众,还颇懂几句酸诗,知道郑仆射会喜欢这样的女子,便将计就计收留了舒丽娘,之后再制造一场邂逅,顺理成章把舒丽娘送到了郑仆射面前。

  想来这场“月下邂逅”安排得很成功,所以舒丽娘才到长安一个月,就如愿搭上了郑仆射。

  蔺承佑沉着脸想,一个京兆府的小吏通过女人搭上宰执,只是为了升官么,会不会还有别的什么目的?

  一念至此,那个早前被他压下的疑惑又浮上心头,舒文亮早年在淮西道彭震手下任幕僚,后来又是在彭震的推举下进了京兆府。

  照这样看,舒文亮借自己的外甥女搭上郑仆射,会不会其实是彭震的授意?

  彭震是一方节度使,若是直接送女人给郑仆射,任谁都看得出他有不轨之心,但如果通过底下人来安排女人,那就隐晦得多,也聪明得多了……

  来回思量一番,蔺承佑转头看向那边皓月散人的尸首,所以她和她的幕后之人挑舒文亮作为嫁祸对象,不仅因为他有个做过恶事的怀孕外甥女,也不是因为舒文亮身材矮小。

  或许真正的原因,是为了对付舒文亮背后的彭震。

  可是……这一点又叫他想不明白了,皓月散人一心要谋害圣人,对付彭震对自己有何益处?

  要知道彭震是淮西节度使,拥军十万,军纪严明,面上对朝廷忠心耿耿,言行上毫无错处,贸然与这等朝廷信任的强藩交手,只会给自己带来天大的麻烦。

  但皓月散人不但查到了彭震暗中令人给宰执送女人的事,还把这枚不起眼的“小卒”舒文亮撬出来当嫁祸对象。

  这样做的意义何在?

  舒文亮一死,彭震不可能不知情,而凭此人的雷霆手段,也不可能任人这样暗算自己。

  然而静尘师太还是这样做了。

  想来想去,蔺承佑心猛地一跳,莫非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让朝廷顺着舒文亮这条线查下去。

  只有查下去,朝廷才会得知彭震暗中笼络朝臣的阴谋,而如果彭震真有不臣之心,知道朝廷在暗中查他,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蔺承佑面色沉了下来,所以静尘师太和她的幕后主家这样做……是为了逼彭震造反?

  忽听严司直和另一位衙役说:“宋世子的尸首已经检验完了,回头要送到青云观去。”

  蔺承佑回过神,大理寺这边的事整理完了,他需马上进宫一趟,除了跟伯父汇报此案,还得跟皇伯父商量帮贞娘招魂一事。

  他走到宋俭的尸首前,宋俭面庞安静,眼睛却睁着。

  蔺承佑怃然良久,试着帮宋俭合眼,试了几次都合不上,想来没等来贞娘的魂魄,宋俭始终放不下心中的执念。

  严司直在旁静静伫立一晌,叹息道:“世上的事何其无常,好好的一对恩爱夫妻,最后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

  滕玉意在院中练了一回剑,终于等到程伯过来回话。

  程伯说青云观听说是滕将军令人送的礼,把点心和酒都收下了。

  滕玉意放了心。

  那两罐换骨醪可是她珍藏了好久的宝贝,若不是想好好向蔺承佑表达谢意,她也舍不得把这两罐酒取出来。

  假如蔺承佑连这个也瞧不上,她也没法子了,因为她寻不来更好的宝贝了。

  “紫玉鞍做得如何了?初七可就是成王世子的生辰了。”滕玉意忙着跟端福学剑,口里却不忘问程伯。

  程伯眼神忽闪,娘子这一从大隐寺回来,就又是给成王世子送酒又是催紫玉鞍的,该不会是……

  说起来娘子也及笄了,连日来为了躲灾又与成王世子打过不少交道,成王世子又是那样的好模样,娘子会生出心思也不意外。

  唉,他得尽快让老爷知道这些事。

  “程伯?”滕玉意等了半天没等来回话,不由有些奇怪,程伯居然也有失神的时候。

  程伯苦笑道:“催着呢。已经做好了,今日工匠就会送到府里来,到时候娘子亲自过目,如果还需改动,就马上吩咐下去,不必担心,绝对来得及在初七前做好。”

  滕玉意满意点头:“这还差不多。”

  程伯又把早上刚打听到的消息告诉滕玉意:“听说朝廷这个月就会重开香象书院,名单差不多已经定好了,娘子的名字也在其列。”

  滕玉意动作一顿,忙把手中的小涯剑收回来:“这件事阿爷知道吗?”

  程伯:“老爷知道。”

  滕玉意恼火道:“阿爷这是打算让朝廷给我指婚了?”

  程伯眨了眨眼,莫非他多想了,看这架势,娘子好像没想过嫁给成王世子。

  “老爷起先也想推拒此事,但此前圣人曾将老爷召入宫中,从宫里出来后,老爷就改了主意。这毕竟是朝廷与各藩臣之间互相牵制的一种手段,老爷身为一方节度使,想来也是身不由己。”

  滕玉意冷哼:“你不必说了,回头我亲自问阿爷。”

  程伯唯恐父女俩又吵起来,忙道:“娘子也不必太过担忧,圣人和皇后素来仁厚,即便指婚,也会事先征询两方的意见,这回去书院里念书,娘子只当去结交些合得来的小娘子,再说娘子已经与段小将军退了亲……京城里这些世家子弟也不全是纨绔,比如淳安郡王、武中丞家的几位公子……哦对了,还有成王世子,个个都是芝兰玉树。”

  说到成王世子时,程伯故意加重了字眼,同时还偷偷觑着滕玉意的神色。

  滕玉意仍在盘算如何跟阿爷说道此事,不经意回眸,狐疑道:“程伯,你今日怎么这样奇怪?”

  程伯吓得收回目光,这样看娘子又不大像对成王世子有心思,不然该有羞态。

  想想也对,娘子每回提到成王世子时都很坦然,不像怀着什么倾慕之意,倒像是把成王世子当成大恩人来看待,所以这也不奇怪,娘子要是待谁好,那是恨不得掏心掏肺。

  疑虑是打消了,担忧又浮上心头,娘子送那样贵重的东西给成王世子,不怕别的就怕成王世子那边生出什么误会,老爷和娘子都不大想跟皇室联姻,而蔺承佑可是正宗的皇室子弟,一来二去的……

  不行,他还是得把这件事告诉老爷。

  滕玉意斜睨程伯:“程伯,你今日有点心不在焉啊,好了,你忙你的去吧,要是阿爷回来了,不论多晚都告诉我。”

  “哎。”

  哪知这一等,滕绍居然好几日没回府,每每问程伯,程伯只说老爷要忙军务,好在离香象书院正式开学的日子尚远,朝廷也迟迟未正式公布学生名单,滕玉意心里再不情愿,也只能静观其变。

  不知不觉到了初六这日,程伯捧着修整好的紫玉鞍请滕玉意过目,滕玉意绕着紫玉鞍转了好几圈,表示很满意。

  “收好吧,明日我亲自去成王府送礼。”滕玉意道,“对了,打听清楚了吗,明日去成王府的都有哪些人?”

  “人太多,士庶都有。娘子你瞧,光名簿就有厚厚几册。”

  这么多人?想必贺礼也会很多,到时候她送的紫玉鞍不会淹没在一大堆宝物中吧。

  看来她得提前想想法子才行。

  滕玉意慢慢踱步:“也好,明日早点去杜府接姨母和表姐吧。对了程伯,你帮我给青云观的小道长送封信,还有,李光远李将军家的女眷也会去吗?”

  程伯一愣,李光远可是老爷当年手下的副将,因为立下大功连得擢升,如今也是炙手可热的藩臣了。

  “娘子怎么想起来问李将军了?”

  滕玉意:“别问这么多,你先找一找名册上可有他们。”

  程伯翻了好半天名簿:“有,李将军和女眷都会前去。”

  滕玉意一顿,点点头说:“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