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16章

作者:凝陇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绝圣摇头:“多半是没有,要是找到了,郡王殿下哪用得着‘女娃娃’长‘女娃娃’短的,大可以告诉余奉御是谁家的小娘子了。”

  “也对哦,那时候师兄还没找到阿孤就中了蛊毒,等他病好了,也许早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咦,‘阿孤’、‘阿孤’,怎会有人叫‘阿孤’,假如师兄没听错,小娘子会不会是骗师兄的?”

  绝圣捧着头道:“先别想这事了,等我们到了滕府,还得照师兄的话诓骗滕娘子呢。”

  弃智抬袖拭了拭汗,头一回算计人,也不知能不能成,滕娘子看上去不好骗,可谁叫她得罪的是师兄,认识师兄这么久,他还没见师兄在算计人这件事上失手过。

  亲仁坊离青云观不算远,小半晌工夫就到了,绝圣和弃智先去滕府,被告知滕玉意这阵子都住在姨母家,于是又改道去杜府。

  两人到门口时,杜府早有阍者候着了。

  绝圣和弃智禀明来意,阍者热络得不像话:“两位道长快请进,夫人和娘子已经等了许久了。”

  ***

  滕玉意昨夜被杜夫人撵去安歇,睡得却并不踏实,天将明时,隐约听见邻室有人惊呼,猛一睁开眼,绮云和碧螺掀帘进来道:“娘子,杜娘子醒了。”

  滕玉意掀被下床:“端福和白芷她们呢?”

  “端福在外院歇着,管事尚未送消息过来,白芷和红奴已经醒了。”

  滕玉意三步并作两步到邻室,下人们捧着巾栉出出进进,杜庭兰正趴在床沿边呕吐。

  滕玉意想起前世表姐惨死的情状,脚下踟蹰起来,唯恐眼前是幻境,一触就化为泡影。

  杜夫人只当滕玉意高兴过了头:“玉儿,快来,你阿姐正找你呢。”

  杜庭兰抬起头,软声道:“阿玉。”

  滕玉意奔过去替杜庭兰拍背,担忧道:“为何突然呕吐起来。”

  杜庭兰拭净了脸面:“我胸口有些发堵,吐一吐就好了。”

  她容色憔悴,额上布满细细汗光,分明极不舒服,却仍不忘宽慰母亲和表妹。

  杜夫人担忧道:“这样呕吐,不知要不要请医官上门瞧瞧。”

  滕玉意想了想:“阿姐是被邪祟所害,寻常的岐黄之术未必对症,横竖青云观的小道长会上门,不如等他们看过之后再做定夺,省得胡乱用药不利疏散体内的余毒。”

  杜夫人道:“对对对,昨夜那个小道长还叮嘱过不要胡乱吃药,青纨,你到前院找老爷和大公子,说一娘醒了,让他们到后院来。”

  奴婢应声下去了。

  杜庭兰轻轻拍打床沿:“阿玉,你坐下,让阿姐好好看看你。”

  滕玉意依言坐下,对上杜庭兰温柔的神色,只觉得好些话更在喉咙里,干脆从下人手里接过巾帕,轻柔地替杜庭兰拭汗:“阿姐,你好些了么?”

  杜庭兰拉着滕玉意的手柔声道:“我这也不知怎么了,只记得同阿娘去静福庵祈福,后头的事一概记不清了,你信上说过几日才能到,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阿娘说你跟我们一道回府的,莫非你昨日也去了曲江——”

  说到此处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褪了个一干二净。

  滕玉意心一阵猛跳,前世她苦寻凶手,最后一无所获,而今表姐活生生在眼前,或许很快就能得知真相。

  她小心翼翼道:“阿姐,你怎么了?”

  杜庭兰仍在发怔,面色苍白,额头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杜夫人意识到什么,仓皇摒退下人:“一娘要歇息,你们先到外头候着吧,要是道长来了,速速请他们进来。”

  滕玉意大气不敢出,既盼着知道真相,又怕表姐过于忧惧留下病根,迟疑片刻,她扶杜庭兰躺下:“阿姐,你先歇一歇,有什么话等好了再说。”

  杜庭兰猝然捉住滕玉意的手:“我想起来了,昨夜、昨夜我在竹林里撞见了邪物。”

  她浑身颤栗,口中的字句变得断断续续。

  “好孩子,你怎么糊涂了。”杜夫人红着眼睛道,“阿娘不是才跟你说了,昨晚玉儿和端福赶得及时,把你救下来了。”

  “是啊,阿姐。”滕玉意极力宽慰杜庭兰,“那东西昨晚就被成王世子打回了原形,就是一截子树桩,没什么好怕的,你现在好好在府里,有我们在,谁也别想伤你。”

  杜庭兰却把头埋在母亲怀里,整个人吓得恨不得缩成一团:“那东西追着我跑,说要吃了我,阿娘,我好怕……”

  她忍不住啜泣,昨晚在林中险些丧了命,那种濒临死亡的无助和绝望浸润到了每一个毛孔,昏睡的时候压抑着,如今全都激发出来了。

  杜夫人心肝都快揉碎了,自从这孩子懂事以来,何曾这般失态过。

  她一遍遍抚着女儿的后背:“这是吓糊涂了,待会得找道长讨些收魂安神的法物。”

  杜庭兰忽又想起什么,揪住滕玉意道:“阿玉,你当时也去了竹林?”

  滕玉意握住杜庭兰的手:“是,我去了,阿姐,那东西不足为惧,我和端福一到林中就砍下了怪物的右爪。”

  杜庭兰唇色一阵发白,上下打量滕玉意,确定表妹完好无损,放心点点头,而后,她像是陷入了混乱的回忆中,重新发起怔来。

  滕玉意和杜夫人倾身替杜庭兰掖衾被,杜庭兰目前魂不附体,问也问不出什么。

  二人正忙着,杜庭兰惶然睁大眼睛四下看,忽道:“阿玉,除了那怪物,你可在林中看见了别人?”

  滕玉意心弦一下子绷得极紧,重新坐在床边,屏住呼吸问:“阿姐,当时还有谁在林子里?”

  杜庭兰的话声卡在喉咙里,脸色越来越难看,气息越来越紊乱。

  杜夫人眼里含着泪:“孩子,你为何去竹林?谁把你害成这样,你到现在还不肯说么?”

  杜庭兰阖上眼睛,既像是追悔莫及,又像是羞惭难言,突然像是触发了恶心的回忆,伏身再次呕吐,这一次比之前更剧烈,更不可遏制。

  杜夫人慌忙上前拍抚,这样呕吐不休,迟早会出事,滕玉意也沉不住气了,急忙起身道:“姨母,我去叫人请医官。”

  刚一迈步,就被杜庭兰拉住了胳膊:“我没事,我只是觉得恶心。”

  滕玉意弯腰拧了巾栉替杜庭兰拭面,手背忽然一片温热,惊讶抬头,发现杜庭兰正在无声垂泪。

  “阿姐。”

  杜庭兰勉强支撑起身体,羞惭地看着杜夫人:“女儿迷了心智,害阿娘担惊受怕,女儿无地自容,求阿娘万万保重身体,阿玉,你刚到长安,昨晚却因为我涉险,阿姐对不起你。”

  滕玉意心里一酸,忙道:“阿姐,你现在心神不安,有什么话稍后再说。”

  杜庭兰泪如雨下,仿佛心里正备受煎熬,沉默了片刻,忽又道:“阿娘,阿玉,我侥幸捡回来一条命,有些话再不说恐怕就迟了。”

  杜夫人和滕玉意的心瞬间蹿到了嗓子眼,看着杜庭兰,大气都不敢出。

  杜庭兰羞愧得把头垂到胸口:“其实我和红奴离开静福庵,是为了见一个人。”

  杜夫人气得浑身发颤:“我早该知道……我早该知道……你不会无缘无缘故离开静水庵……”

  看杜庭兰只知默默流泪,她急得推搡着女儿道:“你这孩子……快说……那人到底是谁?”

  杜庭兰脸红得欲滴血,几次三番要开口,却因为太过难为情,话都堵在了嗓子里。

  “你这孩子莫不是要急死爷娘?”杜夫人攥紧杜庭兰的手颤声道,“那人把你害成这副模样,你还有什么可瞒着的!”

  杜庭兰心痛如绞,抽噎着说:“……阿娘别难过……我……我说。”

  她透过眼中的泪雾望着杜夫人:“阿娘可还记得,阿爷在扬州做官时,有一回清明节,我曾独自带红奴去隐山寺踏青。”

  杜夫人一愣,旋即瞠圆了眼睛道:“那日原本绍棠要陪你去的,不巧他们学堂有事,绍棠就半路回去了,怎么,难道你就是那日遇见了什么人?”

  杜庭兰泪光闪烁:“我在寺中赏花时,恰好撞上一群书生在桃花林里斗诗,夺魁那人……是位年方二十的公子。”

  说到此处,她死死咬住唇,双手揪住胸前的襟领,指节有些发白。

  杜夫人险些一头栽倒到床边,滕玉意慌忙搀扶杜夫人,杜庭兰也吓得从被子里起了身,杜夫人哆嗦着伸指一戳杜庭兰的额头,咬牙切齿道:“把你是如何认识此人的,又是如何与此人交往的,一五一十给阿娘说清楚,一个字都别落下!”

  杜庭兰眼皮肿得像桃子,哭了许久才开口道:“此人家贫无依,常年在寺中寄读,好不容易凑齐了盘缠,来年欲到长安赴考。我看他口吐珠玑,诗文尤其出众,我就……我就对他生出了好感,之后我们时有来往,他常赠诗予我,因为怕露了痕迹,便用彩胜做信纸,这样既不打眼,又方便传递。”

  滕玉意愕了愕,早料到表姐在庵里剪彩胜是为了传信,果然如此。

  杜夫人压着满腔怒意点头:“很好,去年清明节就相识了,至今已有一整年了,我且问你,你跟他私自往来这么久,那人可曾提过婚嫁之事?”

  杜庭兰更咽道:“那人说自己并无功名,就算上门求亲,我爷娘也不会应许,因此一切要等到他赴京应试后,等有了功名,一切都好说。后来阿爷被举荐到国子监任太学博士,举家要迁回长安,临行前我担心他赴考的盘缠不够用,就将我攒下来的体己都给了他。那人将家传的一根金钗赠给我,许诺说非我不娶,待他来年到长安来赴考,定会上门求亲。”

  说到此处,杜庭兰顿了下,仿佛回忆着什么,眼中的悔恨之意益发深浓。

  “到了长安后,我们暗中往来,少则五日最迟半月,一直未断过书信。我们家到长安后三个月后,他也提前从扬州启程了,到长安后他寄居在城南的一座庄子里,我怕他手头拮据,又托人送了些体己过去,起初他还算殷切,随着结识的人越来越多,慢慢也就不怎么给我回信了。

  “前不久他高中魁元,我循着信上的地址去找他,不想他早就搬走了,回城的路上我遇见他跟友人在酒肆饮酒,模样好不快活。他身边那些人衣饰华贵,想来都是衣冠子弟。我听说应举时圣人和几位宰相都极力夸耀他的诗文,他如今名声大噪,身边的朋友也非昔日那些寒门之士了。

  “我心里仍抱着一丝希冀,他近日忙着应举,兴许抽不出空给我回信,于是令车夫停车,掀开车帘与他对视,可他竟装作不认识我,他身边那几个友人看我注目于他,笑道:‘那小娘子一直在看你,莫不是倾慕于你?’我又惊又羞,当即放下帘子令车夫赶路,就听到那人冷笑:‘哪来的浮花浪蕊。’”

  滕玉意勃然大怒,霍地起身道:“竖子敢尔!”

  杜夫人也气得七窍生烟,女儿向来聪慧自矜,没想到竟栽在这样一个后生手里,只恨女儿眼下身体未复元,骂又舍不得骂,她一肚子火无处发,只能闷声自捶胸膛。

  杜庭兰唯恐母亲气坏了身子,哭着揽住母亲。

  杜夫人咬牙切齿道:“后来呢?昨日是那后生约你去竹林的?”

  杜庭兰拭了拭泪低声道:“我当时就灰了心,回来后我想,我那些体己也就罢了,权当扔进了溷厕,可那些书信上写了不少缠绵悱恻的话,若是不讨回来,早晚会生祸患,前阵子我为了此事夜不能寐,打听到上巳节他会赶赴进士宴,正好阿娘也到静福庵敬香,我便跟阿娘一同前往,趁阿娘去西苑听戏,让红奴扮作胡人去月灯阁前拦他。这一回他欣然答应了,约我在月灯阁旁的竹林见面。”

  滕玉意听得怒火中烧,前世表姐和红奴是被人勒毙,当时仵作勘探现场,说在表姐尸首附近发现了男子的短靿靴留下的脚印,原来当晚果然有男子约表姐去竹林。

  她知道,朝廷进士历来难考,年纪轻轻就高中魁元的更是屈指可数,记得前世有个极出名的才子,此人中了进士科后,又顺利通过了吏部选试,不久调到御史台,成为最年轻的谏官,之后更是为郑仆射赏识,娶了郑仆射的独女。

  记得喜帖递到滕府时,距离表姐被人勒毙只有半年。因是有名的世家大族郑氏嫁女,嫁娶那日,街瞿巷陌挤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

  滕玉意虽未赴宴,却因路过郑府看见了迎亲的新郎,新郎姿容俊美,委实是个出色人物。

  想到此处,滕玉意脸上爬上一抹黑气,再开口时语调里透着一股森森的凉意:“阿姐,那个男人是不是叫卢兆安?!”

第14章

  杜庭兰暗吃一惊,玉意刚到长安,怎会知道卢兆安的名字?

  转念一想,月灯阁的进士宴那般热闹,卢兆安又是今年的魁元,阿玉身边耳目众多,知道也不奇怪。

  她赧然点点头:“是。”

  杜夫人痛心疾首:“于是你就私自出庵去见这个卢兆安?”

  杜庭兰攥紧衾被一角,眼泪如断线珠子般往下掉,滕玉意默默拍抚杜庭兰的肩背,待她稍稍平静,忍着气问:“阿姐,后来究竟出了何事?”

  杜庭兰拭了拭泪,勉强稳住心神:“我一心要取回那些书信,怕阿娘发现我离开过静福庵,紧赶慢赶到了竹林,谁知竹林外来了大批仆从,在林前设了幔帐不许通行,我打听才知成王世子要抄近路去月灯阁蹴鞠。”

  “成王世子?”

  “是。”杜庭兰哭了一晌益发镇定,慢慢回忆道,“当时好几驾犊车都被挡在林外,我心知硬闯是不行了,只好带着红奴离开,谁知路过竹林西侧,发现西边的入口没设幔帐,我与卢兆安正是约在西北角碰面,于是又转了回去,竹林西侧果然无人阻拦。”

  滕玉意暗忖,原来如此,蔺承佑明明令人封林,阿姐却还能进到林中。

  “我和红奴在林中等了一阵,卢兆安始终不曾出现,竹林里黑魆魆的,我害怕起来,正要沿着原路离开,就在这时,树梢上飘来女人的笑声,抬头看,就看见一个黑乎乎的巨物无声无息蹲在树梢上,没等我们喊救命,那东西就扑了下来,再后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杜庭兰想起那瘆人的一幕,面色霎时变得惨白,杜夫人又是拍抚又是宽慰,半晌才让杜庭兰镇定下来。

  滕玉意寒声道:“阿姐,当时你在竹林里有没有看到卢兆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