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凝陇
蔺承佑心里开始摇晃了,她在他面前是有点过于从容和冷静了,不过嘴依然很硬:“一个人要是太害臊的话,说不定会在人前掩饰。”
清虚子捋了捋须,冷不丁道:“记得师公在你幼时就教过你,要判断一个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不能光看表面,而是要听气息,一个人面上再怎么掩饰,气息都会出卖自己,到了心上人面前,连心跳也与平日不同,你刚才可留意了她的气息,是不是跟平日一样?”
蔺承佑再也笑不出来了,先前他心情大起大落倒是没留意,但是一说到脉搏和呼吸,他就想起梨白轩教她轻功的那一晚,那晚为了尽快助她入门,他干脆利用锁魂豸直接渡她真气。
通过锁魂豸的传递,他能清楚地察觉她的呼吸和脉搏,但哪怕他面对面给她渡真气,她的呼吸和心跳也一次都不曾乱过。
还有那回在地宫,他把她搂在怀里的时候,突然觉得自己燥热得像夏日刚打过一场马球,滕玉意就不一样了,等她确认来是他来救她后,心跳和呼吸就迅速平稳了下来。
之前他不确定自己的心意,所以一次也没有往上面想过,现在想来,如果滕玉意对他有意思,他的手掌都贴到她脸上了,怎会连气息都不曾乱一下。
***
宽奴、绝圣和弃智,三人并排坐在庭院里的台阶上,静静听对面屋檐上传来的笛声。
“这都大半夜了,前头席都散了,师兄不会打算吹到天亮吧。”绝圣第一个开腔。
“师公说师兄这会儿心里不痛快,叫我们都别打搅师兄,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弃智托着腮帮子。
宽奴慨叹:“话说回来,多久没听到世子吹笛子了,往日那曲调多欢快,今晚听着………”
弃智挠挠头:“是有点凄凉。”
绝圣补充:“旁边还放着那副紫玉鞍。”
“可怜啊。”三人齐齐叹了口气。
第89章 别认输
翌日,滕府,潭上月。
滕玉意一早起来,想起昨日之事,便让碧螺去厨司安排重新打造鲜花糕模具,等梳妆完毕,又让春绒准备好蒲桃和酒,安排好这一切,便自行坐到窗前榻上。
待屋里一众丫鬟都退下,她对着小涯剑说:“出来吧。”
小涯似是早闻到酒香了,一听这话,忙不迭从剑里钻出来,抬手就要搬动酒盏。
“哎,先别急。”滕玉意慢悠悠提壶倒酒,“酒,我来给你倒,但在喝酒前,我得跟你说件正事。”
小涯改而抱起一粒蒲桃:“说吧说吧。”
“昨晚在女眷席上,你可看到谁暗算我了?”
小涯自顾自埋头啃果子:“老夫什么都没瞧见。”
“是没瞧见还是不能说?”滕玉意乜斜他。
小涯抱着蒲桃沉默。
未几,许是怕滕玉意一怒之下把酒端走,又苦着脸叹口气:“哎,老夫直说了吧。别说昨晚老夫在剑里睡着了,便是真窥见了什么老夫也绝不能乱说,你想想,那些‘魑魅魍魉’‘好人恶人’本身就是你劫数里的一部分,要是提前帮你说破,或是教你如何应对,这叫泄露天机,非但不能帮你渡厄,还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新劫难。”
滕玉意头一回听见这说法,奇道:“提醒一下都不行?不一定要说出那人是谁,只需说说那人是男是女为何害我就行了。”
小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当然不行。老夫既认了主,就得帮主人渡厄,对的事,老夫能做;错的事,老夫绝不能胡乱插手,否则不但帮不上忙,反而会害了主人。”
怪不得这小老头只帮她挡邪挡煞,别的事一概不多说不提醒,原来还有这一层顾虑,那么她身边这位潜藏着的恶人,只能自己亲手顺着线索查出来了?
滕玉意摸摸下巴:“坏人你不能说破,总能说说借命的事吧,上回对付耐重时我也没蹭到除魔的功德,这样下去不知何时才能消完借命的冤愆,除了驱鬼除妖,可还有别的消灾法子?”
小涯一脸莫名其妙:“上回老夫没同你说吗?”
滕玉意更莫名其妙:“说什么?”
小涯作势嗅了嗅:“老夫闻了,自打那日从大隐寺回来之后,你身上的煞气又轻了不少,可见那晚对付耐重你不但蹭到了功德,蹭到的还不小呢。”
滕玉意先是大喜,随即又疑惑道:“不是吧,降服耐重的时候我都没能近身,怎能蹭到功德?”
“你忘了那只皓月散人化成的血罗刹了?若不是你让端福准备那盆洗脚水,还将其一身煞气泼散,怎能及时阻止这只血罗刹与耐重合体,真等她献了祭,带来的灾祸不可估量,所以你不但除魔有功,功劳还不小。”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滕玉意欣喜地想了一会,主动给小涯倒酒:“那……这样下去,我是不是只需再斩一两只妖怪就差不多了?”
小涯砸吧嘴:“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也得有大邪物被你斩杀不是。你可别忘了,无论是双邪还是耐重,都是皓月散人那帮人故意从阵中引出来的,凡事有利有弊,这几只大怪固然差点要了你的命,但它们带来的功德也不容小觑,皓月散人这一死,可就没有人暗中搅乱乾坤了,日后我们可能只能到外头寻些小邪来除,但这样的小邪多少只也抵不上一只大邪物。”
滕玉意蹙了蹙眉:“所以我还得好些时日才能攒完功德咯?”
小涯打了个酒嗝:“这也说不准,你也别心急,说不定有什么造化呢,且等着吧。”
忽听廊下婢女说:“娘子,杜家大娘来了。”
滕玉意忙起身相迎:“阿姐。”
杜庭兰前脚刚进门,后脚程伯也来了。
滕玉意挽住杜庭兰的胳膊,扬声对外头说:“让程伯到外间等我吧。”
杜庭兰都没来得及解下身上的披风,就惊讶地随滕玉意到了外间。
程伯料到滕玉意不会避忌表姐,一进来就开门见山道:“早上老奴已经安排下去了,近日分三拨暗中盯梢,一拨跟着李三娘,一拨跟着武家二娘,一拨跟着柳四娘,如果对方有什么不对之处,立即回来禀告娘子,但这帮手下也只能跟这一阵,等这几位小娘子进了书院念书,可能就盯梢不了了。”
杜庭兰大为震惊,妹妹怎么会突然安排人对付这三个小娘子。
滕玉意负手踱了几步:“那也够了。这人能在席上暗算我,应该是暗中盘算许久了,我想她面上未必会很快露出马脚,你们不如先跟着,如果直到书院开学都没现出破绽,再另想他法就是了。当心些,别叫对方察觉了。”
二人回了里屋,杜庭兰诧异地拉着妹妹在榻上坐下:“发生何事了?”
滕玉意拿出那根被磨坏的丝绦,将昨晚的事仔仔细细说了。
杜庭兰惊怒交加:“好腌臜的手段!确定是这三个人么?武二娘和柳四娘没与妹妹打过几次交道,李三娘与我们姐妹俩也算是幼时玩伴……”
她越说越心惊:“如果真是她们中的某一个,可真是、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滕玉意道:“当时坐在我左手边的就是这三人,而且昨晚的事有许多地方太巧合,我总觉得那人不是临时起意,而是谋算很久了。暗算一次,必然会有下一次,我得在此人再出手前,想法子把这人揪出来。”
杜庭兰低头一想,忽又露出骇然的神色:“这三人都在书院学生名单上,倘或在开学前还不能查出此人底细,入学后岂不是整日要与这人打交道。”
滕玉意闻言没接话,而是蓦然想起在玉真女冠观的桃林中荡秋千的那一回,记得当时大伙正夸赞她的衣裳,旁边却突然投来两道古怪的目光,那目光阴冷至极,分明对她满怀恨意。
假如这个人跟昨晚布局的是同一个,那么此人对她的敌意绝不只一日两日了。
她忽然冒出个念头,她前世的死会不会与此人有关?不对,这三人都是世家娘子,如何能跟皓月散人养的那帮黑氅人扯上关系。
还是说……她目光一颤,前世害她的黑氅人是个女人?!
记得阿爷说过,这样的黑氅极好遮盖容貌,因为极为阔大,里头只要穿上高靴就能增长身高,双肩垫上东西就能让身形看上去魁梧……所以那人在动手时,才会那么怕她们主仆认出自己。
原来是熟人么?
很好,线索似乎越来越明朗了。先前她一直排斥进香象书院念书,这一刻突然动摇了。
或许,入香象书院念书是找寻真相的一个契机。不论这个人为何要害她,等到进入香象书院念书时,绝对会频繁出手,
肯动手就好说,她正愁对方没有破绽呢。
杜庭兰看妹妹只顾着发怔,不由推了推妹妹的胳膊,滕玉意微微一笑,抬眸对杜庭兰说:“阿姐,昨日我不是还说不想进香象书院吗,现在我突然很期待进书院念书了。”
***
青云观。
宋俭的尸首摆在堂前,尸首上蒙着玄色方布。
尸首前设一案,案上供着姜贞娘的生辰八字,案两边竖着招魂幡。
风一吹,幡就动,香炉中的烟气却纹丝不动,三缕青烟笔直向天。
绝圣和弃智在庭院里洒好止追粉,跑回井边对蔺承佑说:“师兄,弄好了。”
蔺承佑淡声道:“记得护好阵。”
“是。”
蔺承佑径自用朱砂在井前画好“玄牝之门”,从袖中抖出银链,施咒将其变为长剑。
与此同时,经堂内飞出一条极细的红线,绝圣和弃智上前捉住那根红线,将其系在井口周围。
他们知道,这回跟上回帮安国公夫人招魂一样,帮忙辅阵的仍然是圣人。
原本师公要主阵招魂的,但拼凑残魂会损伤自身修为,他老人家年岁已高,圣人和师兄都坚决不允清虚子插手此事,商量到最后,到底由圣人从宫里出来帮忙护阵。
不过师公也没闲着,师兄和圣人一外一内合阵,他老人家就镇守在经堂里。
一切准备周详后,蔺承佑时挥出一符,击向地上的玄牝之门,符火点燃了门框,他飞身跃到井上立住,挥剑直指墙外,喝道:“姜贞娘,还不回么?”
话音未落,院落上空的穹窿骤然一暗,阴风从四面八方袭来。
绝圣和弃智心头直跳,玄牝之门一打开,厉鬼全会源源不断聚拢到此处来,为了及时找出混在其中的姜贞娘,他们接下来片刻都不能懈怠。
这一招魂,一直从清早招到下午,院子里的止追粉上踏满了各类鬼魂的脚印,却迟迟不见姜贞娘的魂魄现身。
绝圣和弃智为了驱赶那些不告而来的厉鬼,累得气喘吁吁。
僵持到最后,蔺承佑已是满头大汗,清虚子因为暂时插不上手,只能在经堂里焦灼地踱步。
末了绝圣和弃智都有些灰心了,姜贞娘四年前就被害得魂魄亡佚,说不定早就拼凑不齐了,哪怕他们使劲办法,恐怕都是徒劳无功,颓然一回首,却看到师兄依旧坚持不懈主阵,这等大阵最消耗心神,师兄却没有半点灰心丧气的意思。
绝圣和弃智默默望着师兄,师兄不管遇到何事,好像从来不会打退堂鼓,这样一想,忙也抖擞精神,继续帮忙甄别厉鬼。
就这样又过了一个时辰,蔺承佑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衣裳,却仍坚持着,他既然答应了宋俭,就没有半途而废的打算,况且这等大阵一旦启动起来,不能说停就停。
忽见大门敞开,止追粉上落下一大堆凌乱的脚印,看样子又有大批游魂被引来了。
蔺承佑依旧没听到红线上的铃铛作响,原本不报指望,却听到师公在经堂里说:“来了!”
蔺承佑暗觉诧异,铃铛和案上的符纸都未响,师公如何知道姜贞娘的魂魄来了,心中一动,难道是——
他吃力地转头看向一旁的宋俭尸首,一望就知道答案了。
宋俭那双一直睁着的眼睛里,忽然淌出一行泪。
愕然回过头,就见一缕鬼影晃晃荡荡朝宋俭的尸首前走来。
宋俭的面庞很安静,那行泪顺着他的脸颊一直往下淌,一直往下淌,直到滴落到衣领上,消失在衣料中。
蔺承佑有些动容。
那枚鬼影一走近,红线上的铃铛就开始大震,与此同时,条案上写着姜贞娘生辰八字的纸人也倏地立起来了。
游魂飘荡到宋俭的尸首近前,陡然发出低低的啜泣声,紧接着,黑暗中听到一声叹息,另一缕幽魂从灵床上飘下,影影绰绰走到姜贞娘的魂魄前,将其搂入怀中,两枚游魂相依相偎,仿佛融为一体。
***
圣人已经被禁军们护送回宫了,绝圣和弃智仍在啼哭。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哭,只是想到刚才的那一幕就难过,眼泪抹了又流,流了又擦,止都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