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 第59章

作者:凝陇 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欢喜冤家 古代言情

  “不好,它最擅逃遁,千万别让它带着尸邪跑了。”

  五位道士当空挽了剑花,身子一纵,从四面八方追袭而去。

  蔺承佑箭无虚发,金衣公子背上中箭,血迹瞬间打湿了羽毛,它速度不减,竟又拔高了几寸。

  “想跑?”蔺承佑踏上一边树干,提气飞纵上去,不成想有人比他更快,那人恨声道:“休想走。”

  来人身手矫捷,力气也大,不过起身一个纵落,一举将金衣公子从半空中拽下。

  滕玉意大惊,居然是阿爷。滕绍面色惨白,显然受了伤。

  金衣公子张喙发出一声鸣叫,挥翅拍向滕绍。

  滕玉意惟恐阿爷遭毒手,仓皇拔剑奔过去,蔺承佑却落回地面拦在滕玉意前头,指间燃起一道符,弹向金衣公子的后背。

  滕绍不等金衣公子抓向自己,早已一个翻身滚开,金衣公子待要再追,背后的符箓乘风而至,它心知厉害,不得不避其锋头,干脆化作人形,抱着尸邪就地一滚。

  再起身时它已是一位俊俏的簪花郎君,众道各自占据位置,团团将其围在当中,谁知金衣公子左臂一展,释出金黄的雾气。

  众道大惊:“这东西有剧毒,世子,快躲开。”

  蔺承佑非但不避,反而绕过那团黄雾往外墙纵去:“别上它的当,这是它的障眼法,快追!”

  众道恍然大悟,连忙挥剑追上,待到黄雾消散,原地果然空空荡荡。

  再抬头,金色影子一晃而过,金衣公子穿过树梢往外墙直飞。

  蔺承佑穷追不舍,几次击出符箓,均叫金衣公子险险避开。

  金衣公子朗声笑道:“何苦来哉,你这臭小子,真以为我怕你,追上我又能如何?”

  蔺承佑嗤笑:“二位不请自来,总得留下点什么东西再走吧,我也不多要,把你的利爪和尸邪留下就行。”

  “好狂妄的小子,要取什么尽管来,但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话音未落,一道劲刮的疾风逼到眼前,金衣公子始料未及,万想不到蔺承佑追袭时还能射箭。

  这一箭若射中它面门,不死也要丢半条命,就在这时候,怀中猛地探出一只白嫩的胳膊,张开五指抓向金笴。

  蔺承佑心猛地往下沉,方才尸邪一言不发,他只当它无法动弹,谁知伤重之下还能出招。

  众道在后头看见,更是瞠目结舌,这东西简直邪门,蔺承佑那六箭明明已经损毁它发肤,它竟能在这么短的工夫内自我愈合。

  这箭冲力极大,尸邪纵是凶力恢复了少许,仍被齐齐削去了指甲,它手上皮开肉绽,发出阵阵焦臭。

  尸邪凄声大哭:“好疼,嘤嘤嘤,好疼啊……我的指甲!我要把这臭小子吃了,不,嚼碎了喂狗吃!”

  它嗓音既娇嫩又蛮横,满含怒意叫出来,一出手即将蔺承佑的箭势卸去,长笴落在金衣公子的脸上,仅仅擦破了一点皮肉。

  金衣公子飞势不受阻遏,几个纵落便踏上了外墙,蔺承佑怎肯让它从眼皮子底下逃走,然而射那一箭已经减缓了速度,金衣公子行动起来又堪比疾风,蔺承佑一路追至垣墙外,终究晚了一步,二怪转眼就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

  滕玉意奔到滕绍身边察看。

  滕绍仍有些惘然,抬头看见滕玉意,反手将滕玉意搀扶起来:“孩子,你没事吧。”他肩头上氤氲着血渍,眼里情绪复杂,像是愤怒又像是哀伤。

  滕玉意料着阿爷也受了蛊惑,而且多半与阿娘有关,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毫发未损。

  滕绍确认女儿无恙,红着眼圈点点头道:“好。”

  他面色苍白,神色有些不安,肩膀伤得不轻,可他甚至都没看一眼伤处。

  滕玉意搀扶着滕绍,起先只是担忧,逐渐起了疑心,从没在阿爷脸上见过这种表情,像是平静湖面下掩藏着巨大的暗澜,有心想问阿爷究竟看到了什么,肩是蛊惑前伤的还是蛊惑后伤的。但滕绍转眼就恢复了往日的沉毅,他厉目环顾一圈,沉声道:“蔺承佑估计还会追袭一阵,府里不能乱,先回松涛苑看看。”

  滕玉意一来发不了声,二来也担心表姐和绝圣弃智的安危,狐疑地看了阿爷一眼,也就没再刨根问底。

  半个时辰后,府里大部分护卫都醒转了,程伯也带人赶到了松涛苑,只是仍有些头昏乏力。

  绝圣和弃智奔来跑去,忙着给众人喂符汤。尸邪进府第一件事就是迷惑他二人,他们最初还能保持清醒,后来便抵挡不住了,醒来后得知师兄追妖未回,便开始张罗解毒汤。

  滕绍毕竟久经沙场,很快就重整身心,坐下后交代管事们各司其职,府里在他的指挥下,没多久就恢复了秩序。

  程伯找了医工来,滕绍肩端坐在庭中包扎伤口,滕玉意扶着杜庭兰从屋里出来,抬头就看见蔺承佑背着箭囊从外头回来,五道跟在后头,个个摇头叹气。

  绝圣和弃智没好意思迎上去,倒是滕绍挥开医工的手,起身道:“世子,可追溯到了妖怪的行踪?”

  “没有。“蔺承佑平日那种浑不在意的神情不见了,满脸都写着不痛快,“一贯的来无影去无踪。”

  滕绍吩咐下人:“赶快给世子和五代道长奉茶。”

  五美接过茶一口气喝干,纷纷摇头叹气,今晚这局几乎每一步都算准了,不但保住了作饵的滕玉意,还如愿将尸邪捕获,可明明只差一步就能除去尸邪,结果还是让它逃了。

  “今晚最大的罅漏是低估了金衣公子与尸邪之间的牵绊,先前一看到尸邪潜进府,我们马上在府外布下专对付禽妖的九天引火环,料定金衣公子绝不敢冒着丧命的风险硬闯,没想到它为了救尸邪还是闯进来了。唉,二怪奸猾异常,下次再要请君入瓮,怕是不能够了。”

  “说什么丧气话?”蔺承佑仰头看了看天象,“尸邪最爱惜容貌,它出阵这么久,今晚又受了伤,眼下急需补充精元,蛰伏不了多久,估计很快会出来害人。”

  “世子说的对。”见美忙着吃茶点,抬手一指蔺承佑,“别忘了金衣公子也受了伤,而且伤势不在尸邪之下。”

  见仙道:“据观里异志记载,只听说金衣公子好色狡诈,没听说过它讲义气。我们设局捉尸邪,论理它该躲得远远的。”

  见天牙疼似的嘶了一声:“它们会不会在一起习练增长功力的魔道?彼此不能相离,必须共同进退,一旦离开另一方,就无法继续修炼魔道,否则一个无情无义的妖怪,一个残忍恶毒的尸邪,当初是怎么搅和到一起的?”

  蔺承佑对滕绍道:“滕将军,现在确定被二怪盯上的猎物有三位,彩凤楼的名伶葛巾和卷儿梨,再就是令嫒了。葛巾听说是彩凤楼的都知,想来不但相貌拔尖,应该还颇通诗墨。那个叫卷儿梨的,据说是假母花了大价钱买来的,估计也不差,至于令嫒么——”

  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古怪一笑:“令嫒自然也是沉鱼落雁之貌。”

  话虽这么说,但目光里的意思很明白:这是违心之说,令嫒也就马马虎虎吧。

  绝圣和弃智微微睁大眼睛,滕娘子的相貌可丝毫不比卷儿梨和葛巾娘子差,师兄的眼神是不是有点问题?

  滕玉意心里冷哼。

  “不知令嫒诗文如何?假如不善诗文,琴艺怎么样?”

  滕绍欠了欠身道:“吾儿幼而慧悟,文墨尚可,琴艺也不差。”

  蔺承佑蹙眉思索起来,一时没吭声。

  见美道:“世子在想尸邪为何盯上她们三人?难道不是当晚她们三人恰好都在彩凤楼?”

  蔺承佑思忖着道:“可是当晚彩凤楼的伶人不下百人,怎么就挑中了她们三个?”

  绝圣和弃智因为没能帮上师兄,刚才一直没好意思插话,这时弃智歪头端详着滕玉意道:“师兄,有件事我早就想说了,滕娘子和卷儿梨长得有点像。”

  绝圣也点点头:“对对对,都是皮肤雪白,眼睛乌黑乌黑的。那个被毁容的葛巾娘子也是这种长相,乍看不像,细看才觉得有些神似。”

  滕绍面色有些不怡。

  蔺承佑上回压根没正眼看过卷儿梨和葛巾,听了这话有些意想不到,瞥了眼滕绍的神色,装模作样喝道:“放肆,怎么能把滕娘子和伶人相提并论?滕将军,滕娘子,小师弟口无遮拦,千万别往心里去。”

  滕玉意微微一笑,示意绝圣和弃智不必介怀,滕绍拱了拱手:“二位道长也是为了捉妖,又何错之有。”

  不料见美不知死活开了口:“白日老道随世子去彩凤楼查案,也曾跟葛巾和卷儿梨打过照面,葛巾毁了容看不出究竟,但卷儿梨眉眼与滕娘子有些挂相是事实。世子,你打听这个,该不是想摸清尸邪怎么挑选第一颗心吧。”

  蔺承佑嗯了一声:“《天师降魔传》记过一桩异事,说两百年前出过一具怪尸,作派与尸邪一模一样。怪尸生前是一位大兴鞫狱的酷吏,死前就残忍嗜杀,死后祸害了数十条人命,死者均被人剜心而亡。

  “怪的是被这怪尸害死之人,无一不是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历来都认为尸邪为了滋养容颜只挑少年女子下手,因此无论《天师降魔传》还是《妖经》,都没将这怪尸认作是尸邪。可如果这结论错了呢?尸邪剜心的目的并非食用,而是为了补心。”

  见美一拍大腿:“补心!为了严丝合缝,自然要找跟自己心脏大小差不多之人下手,有些严苛的尸邪,譬如那位酷吏,对猎物的年龄都要求一致。这也就说得通了,那位四十而亡的中年酷吏为何喜欢挑同年龄的男子下手了。”

  蔺承佑道:“我不知尸邪为何挑中她们三个,但它出阵之后虽吸干了不少人的血,却一直未剜心,可见第一颗心对它来说意义非凡。今晚事败,再想捉它们可谓难上加难,我现在有个主意,只是还需与滕将军商议。”

  滕绍肃容道:“今晚幸赖世子和诸位道长相护,吾儿方能安然无恙,有什么话世子只管交代,只要能除去两怪,滕某愿全力配合。”

  蔺承佑道:“虽说尸邪白日也能出来行走,但夜间才会阴力大盛,明日白昼我会带人在城内外搜捕,若是没能找到它和金衣公子的行踪,那么只能请令嫒去彩凤楼盘桓几夜了。”

  去彩凤楼住?滕玉意一惊。

  众人明白过来,目下已经无法断定尸邪会让谁献祭第一颗心,怕横生枝节,只能将三人集中在一处。再者彩凤楼一向最适合做阴人生意,正是因为地势极阴,以阴化阴正是上佳的降魔之地。

  就不知滕绍会不会同意女儿住到妓馆去,谁知滕绍沉思片刻,果决道:“只要能救吾儿,无需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不过滕某有个要求,要么彩凤楼暂时闭馆,要么吾儿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蔺承佑道:“彩凤楼早已闭馆,但馆内庙客、假母、妓人甚多,滕娘子若是前去,自然要乔装一番。”

  杜庭兰仍有些头昏欲呕,意识却早已清醒,忍不住问滕玉意:“阿玉。”

  那毕竟是妓馆,哪有世家女子住到妓馆中去的。

  滕玉意想了想,提箸在托盘上写道:上回世子也说过,尸邪性恶记仇,我去了彩凤楼之后,不知它会不会来找我阿爷和表姐的麻烦。

  滕绍对滕玉意道:“阿爷会陪你去彩凤楼。至于兰儿如何安置,还得听世子和诸位道长的安排。”

  蔺承佑道:“滕将军,今晚你领教过尸邪的手段,人多毫无裨益,只会浪费我的符汤,刚才你又被金衣公子伤了,尸邪最嗜鲜血,只要闻到你身上的血气,功力会瞬间暴涨,因此你非但不能去,还得尽量离滕娘子远一些。”

  滕绍迟疑道:“这……”

  “可以让滕娘子带一两名身手出众的护卫随行,多了只会添乱。此外滕娘子虑得是,尸邪的手段层出不穷,在它落网之前,凡是跟它打过照面的,都需找个妥当地方安置。”

  众人满腹疑团,青云观和东明观的道士已经倾巢而出,长安哪还有抵御尸邪的妥当地方。

  这答案第二日就揭晓了。

  次日晌午刚过,蔺承佑便派人送信来,说他们离开滕府后便四处找寻尸邪的藏匿处,从半夜找到现在,一直未有收获,让滕玉意早些乔装了,由绝圣和弃智护送去往彩凤楼。

  至于滕绍等人,蔺承佑则另有安排。

  这封信前脚送到滕府,后脚就有两名僧人上门谒见,自称是大隐寺缘觉方丈的大弟子,受蔺承佑之托,前来接滕绍和杜庭兰等人去大隐寺避难。

  滕玉意听到大隐寺的名字,心口一阵乱跳,前世她随皇后去大隐寺斋戒,正是在寺中得知阿爷遇难的消息。

  杜庭兰讶然道:“姨父,早听说缘觉和尚是有名的得道高僧,倒不曾听说成王世子和缘觉有什么渊源。”

  滕绍一面令程伯速速请两位僧人入府,一面道:“缘觉方丈与清虚子道长是旧识,二人当年曾合力降服长安大妖,如今清虚子道长不在长安,成王世子去找缘觉方丈求助也不奇怪。”

  滕玉意稍稍安心,阿爷和表姐有名僧相护,不用担心遭尸邪的毒手,于是回内院找出上回那套胡人衣裳,系好蹀躞带黏上胡子。

  滕绍又派人给杜府送信,杜夫人和杜绍棠闻讯赶来,听了来龙去脉,心知不能去彩凤楼添乱,便坚持要陪杜庭兰一道去寺中斋戒。

  出发之前,绝圣和弃智在滕府门口给众人分发药丸:“这药丸是师尊在观里炼制的,有护身之效,师兄让我们给每人发一粒。”

  药丸颜色各异,发到滕玉意面前的是水粉色的。

  滕玉意捧在手里闻了闻,隐约有缕清淡的梅花清香。

  服下药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出发了。

  滕绍护送滕玉意到了彩凤楼,心里放心不下,顾忌着蔺承佑的话,不敢离女儿太近,留下程伯和霍丘相护,又绕着彩凤楼勘查了几圈,这才随两位僧人去了大隐寺。

  彩凤楼闭馆数日,门前冷清了不少,滕玉意刚入内,迎面见萼姬下楼。

  数日未见,萼姬的脸颊消瘦了几分,她笑逐颜开,欢快地提裙下楼:“哎哟哟,奴家该不是眼花了,这不是王公子么?闭馆这几日,王公子也不见来,可把奴家惦记坏了,王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想我们卷儿梨了还是想抱珠了?”

  滕玉意粲然一笑,把写好的托盘递给程伯。

  程伯面不改色道:“上回我们公子委托萼大娘好好照应卷儿梨和抱珠,不知萼大娘照应得怎么样了?”

  萼姬用团扇掩嘴笑道:“她们是奴家的女儿,便是王公子不说,奴家也会把她们当心肝肉似的疼的。王公子不知道,自打楼里出了那样的怪事,一下子吓病了好几位小娘子,奴家也吓得拉了好几日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