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 第75章

作者:伊人睽睽 标签: 古代言情

  山中日子大体清净,不过有时也会迎来不速之客。

  过了几日,山中来了客人。马车停在院落外的时候,时雨正坐在院子里劈柴,戚映竹拿他的钱财逗他玩。

  宋凝思穿着一身雪色斗篷,进入院中。不过些许日子,她面色苍白一些,脸上肉却多了些。

  戚映竹轻轻地看她一眼,目光落到宋凝思身后,目光一凝。宋凝思身后,跟着一老妇。那老妇看到院中清瘦又漂亮的女郎,双眸通红,眼中泪差点落下。

  老妇奔来几步:“女郎!”

  这老妇,正是成姆妈。

  劈柴的时雨抬头,脸一下子淡了下去。他不喜欢成姆妈,他厌恶成姆妈存在的所有时刻——因为这个人,不许他整天和央央缠在一起。他多缠央央一会儿,这个老妇就会一个劲儿地咳嗽、使眼色、黑脸。

  但是戚映竹喜欢成姆妈。

  戚映竹吃惊地站起来,看到老妇,眼眸一红,强笑道:“姆妈,你怎么来了?”

  成姆妈抱住戚映竹,便一通心疼哭泣。戚映竹本情绪还好,被温暖的肥胖怀抱搂着,也不禁潸潸落了两滴泪。

  她哽咽叫了几声姆妈。

  时雨在一旁不高兴地抱着胸:央央从来没对他这么热情过。

  成姆妈见招惹出戚映竹的泪水,便赶紧停下,不敢让女郎哭,怕她一哭就生病。成姆妈伸手指戳戚映竹:“你这个没良心的坏女郎!把我老婆子送回去,自己就快乐了是吧?一个人躲在山上过神仙一样的日子,嫌我老婆子碍眼对不对?”

  成姆妈看戚映竹面容如雪,珊然明丽,便对时雨没那么大牢骚。成姆妈换口气,气哼哼说道:“你这如同回门一趟似的。”

  宋凝思在旁站着,戚映竹一下子脸红。她低声:“姆妈,别笑话我了。你怎么来这里了?我现在……过的挺好的。没有姆妈在,我能照顾好自己。姆妈在侯府待着,我也放心些。”

  时雨不甘寂寞插话:“是我照顾的央央。”

  戚映竹无奈道:“不错,时雨很会照顾人。”

  成姆妈听到这里,又好气,又伤心,又有些欣慰。她摇头道:“算了,既然是女郎自己的意思,我这种做人仆从的,有什么法子……看到女郎如今好好的,还算时雨有点儿良心。”

  成姆妈也放心戚映竹跟着时雨,不会风餐露宿受委屈了。

  成姆妈伤怀道:“是宋女郎辞别时,到侯府问起女郎。老奴在外面听说了,便央求宋女郎带老奴来见女郎一面,看一看女郎过得好不好。女郎放心,老婆子现在在小公子的后院灶房帮忙,日子过得去。”

  戚映竹望一眼宋凝思,对成姆妈微笑:“星垂虽然任性胡闹一点,心却是好的。姆妈在他房里做事,我也放心了。”

  成姆妈点头。

  她想说更多的,却到底叹口气,没再啰嗦了。成姆妈拉住时雨:“时雨,你和我去灶房做饭,我教你怎么照顾女郎。你让宋女郎和我家女郎好好坐着说会儿话。”

  时雨回头看一眼那静静对立的二女,他不情不愿地被成姆妈拉走了。

  —

  宋凝思跟着戚映竹进入寝舍,她环绕屋舍,坐下后,饮了一杯戚映竹倒的茶水。宋凝思道:“不错,虽然简朴些,但胜在雅致。京城里一团乱,你在山中躲清闲,倒也快活。”

  戚映竹略冷淡:“表姐找我做什么?若是问杀手楼的事,我知道的不如表姐多。若是想要时雨,我不会将时雨给表姐。”

  宋凝思抬头看着半空中飞舞的尘埃。

  她答非所问:“我要离京了。”

  戚映竹蓦地看向她。

  宋凝思凄然一笑,她缓缓地放平目光,看向戚映竹:“金光御失去了踪迹,整个京城都知道他是罪魁祸首,说他杀害了我夫君,也杀了端王府的大公子。但是偏偏谁也找不到金光御。金光御也再未来扰过我,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放过我。

  ”思来想去,表妹那日说的话有道理。我不能再连累身边人了,我父亲已经辞官,几个兄长也离开官场,各奔前途。我父母从此后跟着我一同离京,师兄已经死了,但我也与师兄拜过堂,我打算代替师兄照顾柏家父母。

  “我只能尽量跟在柏家父母身边,时时与他们在一起,才能防止他们无声被害。我与我的哥哥们、亲人们,全都断了关系……只是父母年老,舍不得我,才要跟着我一同颠沛吃苦。”

  宋凝思眼眶一红。

  她勉强一笑:“我临去前,回想起来,我十几岁就离开了京城,这么多年,等我回来的时候,昔日朋友全都嫁为人妇。人人都是饱读诗书的才女闺秀,我已成为乡间野妇。只有阿竹你……与我境遇相似,让我能多说几句话,单独与你告别一次。”

  戚映竹望着她半晌,渐渐的,戚映竹目中拢上了怜惜之色。戚映竹轻轻一叹,道:“表姐,你昔日之事,我不太清楚。但是我自幼认识你,我看错了唐二哥也罢,我不理解我为何眼光如此,连你也会看错。表姐,你不是那般会背叛所爱的人。可你为何要背叛金光御呢?闹到如此地步。”

  宋凝思看着她许久,看她青春年华,看她年华未逝。

  宋凝思略有些古怪地笑一声。

  这让戚映竹不喜:“表姐为何用这么奇怪的眼神看我?”

  宋凝思问:“阿竹,你想过给时雨生一个孩子么?”

  话一落,戚映竹一下子僵住。

  她飞快地抬头看一眼门窗,怕时雨突兀地出现。宋凝思便用怜惜的目光看着她笑:“阿竹,你这般体弱,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去生孩子,折自己的寿命吧?时雨知道么?”

  戚映竹冷淡道:“表姐若是说这些,不妨直接告辞,我不远送。”

  宋凝思自然不走,她突然说一声:“我流过两个孩子。”

  戚映竹蓦地抬头,看向她。

  戚映竹惊愕地站起来:“表姐,你……”

  宋凝思淡漠道:“有何奇怪的?我十五岁就跟了金光御,青春年华尽耗于他一人身上。我怀过胎,很奇怪么?”

  戚映竹结巴:“可、可是……”

  宋凝思声音更冷淡了:“都流掉了。一个也没保住。因为金光御的敌人太多了,我们常年被追杀。虽然他武功高强,可是我们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第一个孩子,是他带我逃跑的路上掉的。后来他便偷偷置了房子安置我,尽力不和我见面,想保我平安。

  ”但是我们有了第二个孩子后,那里还是被他的敌人们找到了。他是天下最厉害的杀手,他杀过的人太多了。杀人者,人恒杀之。金光御不敢让我离开,敌人来了,他与人在外死战,可是我心里担心又惧怕,尸体和血泊笼罩着我……我的第二个孩子,生下来是个死胎。我和金光御一起埋了这个孩子,我们都很难过。“

  日光微斜。

  宋凝思所坐的地方,被阴影笼着。

  她并没有落泪,说话时却是死气沉沉:”我知道金光御也很难过,但是我心里还是恨他的。如果没有他,如果他不是杀手,我的日子会变得很不一样。没有人知道一团死肉从我肚子里掏出来,我心里的绝望。

  “我曾爱过金光御。可我也恨金光御。

  ”他不知道我恨他。“

  宋凝思抬头,望着戚映竹:”所以我发誓,我再不能那般了。“

  戚映竹呆呆地看着她,戚映竹的目光顺着宋凝思的脸蛋向下落,她看着宋凝思的腹部。宋凝思的身形藏在斗篷后,她安静地坐着,戚映竹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戚映竹不敢相信地走上前,她掀开宋凝思的斗篷,伸出手去。果然,如她所料,她摸到了宋凝思已经有些显怀的腹部。

  戚映竹看着宋凝思,喃声道:”你又怀孕了……但是这一次,你不能再让自己的孩子丢掉,对不对?”

  宋凝思道:“对。”

  她恍惚道:“我要留下这个孩子,我还要给孩子找一个真正的能庇护他的父亲。我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就知道,我不能再和金光御在一起了。可是表妹,这个人这么难缠,我想摆脱他,必须借助其他方法。”

  戚映竹:“你为什么不告诉金光御呢?”

  宋凝思:“因为我不相信他。我既爱他,又有些恨他的无能。”

  宋凝思站了起来,斗篷曳地,重新挡住了她的腹部。宋凝思拉着戚映竹的手,微微笑:“表妹,我信你人品,才让你知道这些,你不要说出去,我不想节外生枝。

  ”我得了这个教训,看到你和时雨……我才心急如焚。你是我早年最疼爱的小表妹,你身体又这般,我希望你对自己的前路,多想一想。告辞了。“

  宋凝思转身,向门外走去。戚映竹盯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表姐,不止如此吧?你是个什么都想要的人,不会仅仅如此。

  “你让杀手楼的人入局,让金光御被追杀,让整个京城现在一团乱……然后你走了。你得到什么了么?你应该、应该……柏郎君还活着,对不对?”

  宋凝思背对着戚映竹,她没有明说,只道:“阿竹,你有七窍玲珑心,这是幸,也是不幸。左右这些事在你这里,已然结束,你不必多管。哪怕金光御来找你……也有时雨在。这次,真的告辞了。

  ”希望我再不用见到你……我若再不用见到你,便说明,我能彻底摆脱杀手楼了。“

  —

  宋凝思离开落雁山,坐上马车,先将成姆妈送回宣平侯府。之后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宋凝思吃睡都在车中。

  日日夜夜,宋凝思抱着自己的膝盖躲在车中,她置身黑暗,躲避光芒。

  到第三日的凌晨,远离京城许多的地方,宋凝思在树林中见到了前来接她的青年。

  青年长身而立,一身青袍,文质彬彬。他对宋凝思露出关怀的眼神,握住她冰凉的手,喊一声:”师妹,苦了你了。“

  宋凝思摇头,她一手被真正的柏知节握着,一手抚在自己微凸的腹部上。她浑浑噩噩地被人拉着在寒林中行走,脚下草木窸窣,如同日日夜夜,她被那个巍峨高大的青年搂抱着,逃命,或追杀。

  而今,她一步步走出黑暗,看到晨曦徐徐落在身上。站在阳光下的感觉有些刺,但她会适应的。

  宋凝思恍惚地说:”柏师兄,多谢你一路助我。你日后若有喜欢的女郎,我会让出位子的。“

  柏知节叹道:”师妹,别想那么远的事了。“

  宋凝思点头,她手抚着自己的腹部,一脚深一脚浅地趔趄走着。

  在这世间,为母则刚。

  任何母亲,天生会去学如何保护自己的孩子平安长大。

  ……哪怕面对的敌人,是孩子的亲身父亲。

第57章 清晨,戚映竹将沾着咳出……

  清晨, 戚映竹将沾着咳出血的帕子藏在枕下后,洗漱一番。她没有胃口,便只喝了一小碗药粥, 就倚着窗翻书看了。

  今日时雨格外安静,没有一收拾完碗筷便来缠她。于是戚映竹翻着书的时候, 借书挡眼, 偷偷寻找院中少年的行踪。

  她见到时雨从成姆妈以前住过的厢房钻了出来, 怀里抱着针线。戚映竹一怔,她放下书, 上半身抵在窗缘, 看到时雨在院中的石桌前坐了下来。

  他低头,手中飞线飞针,飞快地补他自己右手袖口的一个破洞。那里线头拉杂, 补了又补,粗线在风中轻扬。少年手指灵活无比——

  毕竟时雨是用双匕首作武器的。

  戚映竹端详他, 想到他这身黑色的武袍,她从第一次见他时他就这幅装束。到现在,他还是这样……

  戚映竹听到时雨嘀嘀咕咕地念:“我讨厌长个子, 衣服全短了。”

  戚映竹愕然, 霎时被他可爱到。

  她想到时雨偷偷摸摸地告诉自己他有多少钱时, 不禁莞尔,又有些心疼他:这个守财奴。

  必是小时候过得很艰辛,才养成这副一分钱都舍不得丢的性情。可他这般小气, 若非戚映竹心思太细, 她也察觉不出。只因时雨在她身上花钱,从来没委屈过。

  戚映竹想了想,向院中少年招手:“时雨。”

  时雨仰脸回头, 迷茫看她一眼。他手中针线快速地打结收尾,下一刻,他人出现在了窗外,乖巧十分:“怎么了?你今天不用写字了,只跟我玩么?”

  他流光溢彩的眼神期盼地望着窗内少女,戚映竹小小瞪他一眼,伸指戳他额头:“你呀,我教你读书你也不好好学,整日只顾着玩儿。你这个小白丁,小心被有文化的人哄骗了,你都不知道。”

  时雨狡黠道:“不会啊。你不是读那么多书么,你对我很好,你不会看着我被骗的。”

  戚映竹怔忡一下,略微伤怀:“时雨,我对你的好,不及你对我的十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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