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宠 第142章

作者:绿药 标签: 天作之和 甜文 古代言情

  他死气沉沉的生命,也曾被人轻飘飘地丢进一块小石头。彼时不在意,觉察时,才知千层浪起,波涛汹涌。

  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所有,都不能再让寒潭保持死寂。

  裴徊光雪衣上的鲜血逐渐散去,隐约露出些衣衫原本的雪色。可血迹难除,不是这样经了水,就能轻易漂干净的。

  裴徊光在潭水中呆了没多久,就朝着岸边的沈茴走去。水越来越浅,他湿漉漉的身体也逐渐显露出来。

  他站在沈茴面前,去看沈茴脏兮兮的鞋子。

  沈茴敏感地用裙子遮了遮,不想让他去看这双沾满淤泥的鞋子。

  裴徊光抬手摸摸她的头,带着沈茴所熟悉的亲昵。

  他的手湿漉漉的,可是不再有那样多的血迹。

  裴徊光从潭水中彻底走出来,也不曾去拧身上的衣衫的水渍,重新将沈茴抱起来,带着她回家。

  离开清潭没多久,顺年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出现,将一件宽大的袍子披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面无表情,甚至连脚步都不曾停顿。

  他身量极高,顺年垫着脚吃力地为他披衣。

  沈茴赶忙攥着衣襟,为他拽了拽。

  裴徊光低头瞥了她一眼,说:“咱家不知道冷。”

  不远处,顺年已经将马车准备好了。

  裴徊光抱着沈茴登上马车,马车离开调转方向,回城去。裴徊光并没有直接送沈茴回玱卿行宫,只是将她带回了他的府邸。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来,裴徊光将仍旧虚弱的沈茴抱下马车,一边上楼,一边吩咐顺岁去给沈茴准备热水和派人去厨房煮沈茴的药。

  顺岁赶忙应下,立刻去办。可是他再一看裴徊光身上的湿衣服,知裴徊光每次在外面的寒潭里沐浴过之后,都会嫌外面的水脏,归家之后再重新用干净的水沐泽一回。

  是以,没用裴徊光吩咐,顺岁也知道要给裴徊光准备沐泽的水。他沐身的水自然与沈茴不同。常人都是烧了热水来洗澡。裴徊光即使是冬日沐浴时也凉水,更别说如今暖和的天气。

  热水需要烧,凉水却是时刻有的。

  顺岁吩咐了下面的小太监去烧水之后,手脚麻利地将盥室里收拾妥当,然后去请裴徊光先沐浴。

  裴徊光将沈茴放在软塌上,为她倒了热茶,说:“水还在烧,等一会。”

  沈茴点头,接过裴徊光递过来的热茶,小口地喝了一点。

  裴徊光瞥了一眼仍旧在滴水的衣衫,目露嫌恶,仿佛忍受已经到了极限。也不再多留,转身离开,去了盥室。

  每次这样染了一身鲜血回来,洗一次是不够的。

  顺岁给裴徊光换了三遍水,浴桶里第四次装满水后,裴徊光才眉宇间舒展开,在浴桶中坐得稍微久了些,慢慢合上眼睛。

  盥室的门被推开,裴徊光仍旧合着眼,开口:“出去。”

  沈茴站在门口,没动。她望着裴徊光映在屏风上的身影,犹豫了一会儿,继续朝前走过去,每一步迈得很小,也很慢。

  当她终于绕过屏风的那一刻,早就知道是她进来的裴徊光终于睁开眼睛,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沈茴仔细分辨裴徊光脸上的表情,却又撞见他不动声色不准旁人品鉴的神情。沈茴柔声开口:“我等了好久了。”

  裴徊光“嗯”了一声,慢悠悠地说:“是咱家疏忽了。明日在隔壁再给娘娘造一间盥室。”

  沈茴没接裴徊光的话,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小声开口:“我不想等了……”

  裴徊光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沈茴再大着胆子往前走了一点,更靠近他一些。她望着裴徊光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想和你一起洗。”

  沉默,

  亦或是僵持。

  沈茴再往前迈了两步,脏兮兮的鞋尖抵在浴桶上。她更近距离地深望裴徊光的眼睛,越发坚定认真的语气:“我没有力气自己洗,也不想等你洗完。我要和你一起洗。”

  她再重复:“我要和你一起洗。”

  裴徊光还是没有开口。

  沈茴蹙了蹙眉,随着她蹙眉的细微动作,长长的眼睫也跟着勾勒出些许委屈的味道。她换了语气,不再用那样认真坚定的调调,还是软了嗓子,用撒娇似的语气,反反复复地呢喃:“我想和你一起洗,我想和你一起洗,我想和你一起洗,我想和你一起洗……”

  裴徊光终于打断她:“别念叨了。”

  沈茴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看向他,小声反驳:“就说……”

  裴徊光忽然很想捏捏她的脸。

  “顺岁。”裴徊光扬声。

  在外面候着的顺岁赶忙进来。

  “添热水。”裴徊光吩咐。

  沈茴仍旧低着头,只是轻轻翘起了唇角。

  顺岁愣了一下,再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沈茴,顿时明白了!

第145章 不舍

  顺岁手脚麻利地舀出一些浴桶中原本的凉水, 再将木桶里的热水兑进桶中。他知裴徊光不喜热水,也没让浴桶里的水过热,而是将一桶热水拎到浴桶旁备着, 若需要,待裴徊光自己再添。

  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皇后娘娘,顺岁有了主意, 他将编篮中的玫瑰花瓣倒一些在水中。

  红色的花瓣翩翩降在水中,在水面上轻飘。

  裴徊光皱眉, 瞥了顺岁一眼。顺岁顿时收了手,不敢再撒花瓣了。他有些尴尬地将编篮放在一旁, 蹲在地上,将踩脚棉帕铺好, 然后立刻弓身退了出去,将盥室的门关好。顺岁站在门外琢磨了一会儿, 总觉得这里一时半会用不到他,免得听见些响动, 他也不在这儿傻站了,哒哒踩着楼梯下楼去。迎面遇见正要上楼的顺年。

  “掌印可在书房?”顺年一边往上走,一边询问。

  顺岁摇摇头, 直接拉着顺年往楼下走。

  顺年摸不着头脑,询问:“怎么了这是?东厂的人还都等着掌印下令呢……”

  “熬药!走走走。”顺岁直接将顺年去了厨房, 去盯着小太监给皇后娘娘熬药。

  ·

  直到顺岁和顺年的脚步声远了,沈茴低着头,提起裙角, 将满是淤泥的鞋子脱下来。看着鞋子上的脏渍,沈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觉得碍眼得很。她拿了帕子垫着, 才拿起这双脏兮兮的杏色绣花鞋,走向屏风,将它们放在屏风外面去。

  裴徊光瞧着她好笑的动作。

  沈茴低着头,望着自己染满淤泥的裙角犹豫了一下,也不回去,站在屏风这里开始宽衣,将沾满污泥和血渍的外衣脱下来,放在屏风外面的搭桌上,然后才折回去,朝裴徊光走过去。

  她一边朝裴徊光走去,一边双手从腰侧探到身后,拉开心衣下面贴着后腰的系带。她走到裴徊光面前时,心衣下方的系带蝴蝶结散开,杏色心衣的下摆立刻松垮下来。

  她望了裴徊光一眼,转过身去。皙白的脊背贴在浴桶外壁。

  裴徊光抬手,去扯贴在她蝴蝶骨上的系带,滑顺的缎带慢慢从结扣里散垂。沈茴将褪下来的心衣放在一侧,弯腰褪下里袴,然后慢慢转过身来,踩着脚蹬,跨进浴桶中。才刚跨进去一条腿,沈茴就皱了眉。

  单人沐泽的浴桶,对于两个人实在是狭窄逼仄了些。

  犹豫只是一瞬,沈茴很快将另外一条腿迈进温水里。足心落到实处,不是浴桶底部,却是裴徊光的腿。沈茴赶忙向一侧挪了挪,重新在温水里站稳。

  沈茴半身没在水中,她近距离站在裴徊光面前,一时僵持,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势落下来。似乎意识到这样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沈茴向后退了退,靠着桶壁。

  还是很近。

  她别别扭扭地在水中蹲下来,让温水没到她的锁骨。她的手在水中抵着桶壁摸索着,身子也跟着小幅度地挪动,找寻坐下的舒服姿势。她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去看裴徊光的表情。可他垂着眼,静默地一动不动。好像忽略掉了她的存在。

  沈茴水中的手摸到裴徊光的脚踝。她愣了一下,想要收回手,却碰到他脚踝上的伤疤。沈茴便没有把手收回去,她轻轻用指腹蹭了蹭他脚踝上的伤疤,然后慢慢握住他的脚踝,将他的腿朝一侧拽了拽,又去摸索着去拽他另一条腿。在他身前腾出一小心地方来,她终于慢慢坐下来,曲着膝,双手抱着自己的腿。

  裴徊光这才抬眼看向面前蜷缩抱膝而坐的人。他问:“水凉不凉?”

  沈茴摇头。

  裴徊光垂眼,又瞥了一眼她抱膝的姿势,低笑了一声,道:“瞧娘娘这委屈样子,像咱家欺负你似的。”

  这样狭窄的浴桶,她竟然真的能寻到这样一个角落,让两个离得这样近的人,没有半□□体接触。

  沈茴后背抵在桶壁上,倚靠着。她望着裴徊光,想开口,又垂眼沉默,带着泄气的沮丧。

  见她欲言又止自己与自己挣扎的模样,裴徊光便也不再开口,只是望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沈茴抱膝的双手,一只手慢慢垂下去,没进水中,在身侧摸索找寻,找到裴徊光的脚踝,用手心去反复磨蹭他踝上的旧疤。

  裴徊光转身,去拿架子上的糖盒子。

  方方正正的瓷盒子,里面一横一竖,分割成了四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放了一种糖。他取了一块梅子糖放进口中,一边吃着,一边慢悠悠询问:“梅子糖、橘子糖、奶糖和荔枝软糖。要哪一种?”

  “奶糖……”

  裴徊光便把一块奶糖递过去,喂给她吃。

  奶糖不是橘子糖那般脆脆的,也不是荔枝软糖那样柔软,带着点嚼劲儿,她慢慢咬一口。让奶糖的甜味在唇齿间漾开,同时又有奶糖特有的鲜纯奶香。

  美好的味道跑进身体里,沈茴鼻子一酸,忽然就掉下泪来。一滴眼泪落在水面,水波轻颤,其上飘着的玫瑰花瓣也跟着悠悠晃了晃。

  在沈茴再掉下一滴眼泪时,裴徊光及时伸手接住她的泪,将指腹上的这滴含在口中,尝了尝。

  裴徊光开口:“咱家记得娘娘以前不爱哭的。怎么跟了咱家以后,频频落泪?”

  他伸手去摸她的脸,指腹在她柔软的雪腮上轻轻捏了捏,带着点哄人的温柔:“别哭了。嗯?”

  沈茴用指腹蹭去眼角的湿润,重新抬起头,脸上的甜美乖巧又满足的笑容。她终于开口,声音里是少见的沮丧与脆弱:“从我记事起,便知道自己不是久寿之人。随时都可能一朝沉睡,再也不能醒过来。所以从很小的时候,家里人便教我要不留遗憾的活着,将每一日当做生命的最后一天,尽力做到无悔。”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敢去做很多事情。

  裴徊光用指背反复磨蹭着沈茴的脸颊,默默地听着她说这些话。

  沈茴拉住裴徊光的手,将他的掌心压在她的心口,让他去感受她的心跳。又让自己的心跳从他的掌背,传到她覆在他掌背上的手心里。

  她慢慢弯起眼睛笑起来:“这两年身体好了许多,至少不再是困在闺房的十年,可以去做很多事情了。”

  她带着笑的眼睛里,终是蒙着一层落寞。这层落寞源于对生的敬畏,对死的畏惧。

  许是今日忽然而至的引发旧疾,又将她埋在心里深处的敬与畏拉扯出来。让她再一次急躁起来。她开始怕,她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想做,她不想忽然有朝一日再也醒不过来。

  她柔软地问他:“我今天吐血了你知不知道?”

  明明当时怕他看见,慌乱去擦眼角的血迹,此番又坚定地想要亲口告诉他。

  裴徊光点头。

  他知道。他看见了。就算没有看见,他也很清楚她这身体是如何的脆弱。

  “那个时候我在想,如果我真的就这么死了怎么办。我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那么多的理想,那么多的雄心壮志。”她弯着眼睛不好意思地笑,眼睫上沾着泪,“可是我又一想,那些事情就算我不去做,这世间总会有人去完成。那些我所想要的盛世,既然曾经出现过,就算没了我,以后也总会有人再创造出来。”

  沈茴望着近在咫尺的裴徊光,慢慢收了笑。她问:“可是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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