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绿药
近一刻钟后,裴徊光直起身。
随着他直起身, 所有人的心不由跟着一颤。
而裴徊光只是接过身边小太监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上和手上的血。血迹难擦, 他的唇角与指缝间留下些殷红的血印子。
他不疾不徐地开口:“陛下忘了让他们平身。”
他的语气是一惯的冷漠寻常,不带情绪。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颤声说:“平、平身, 都平身!”
沈茴随着人群往行宫走时,回头望了裴徊光一眼。他微微仰着头,略眯着眼望着高高的玉檀。他似乎不含情绪地轻笑了一下, 然后抬步往行宫里走。
裴徊光迈进行宫的大门,脚步顿了顿。
他低头,确定自己的裤管没有被鲜血染透,才抬抬眼,继续往里走。
他本可以阻止这趟南行,或者将目的地改到别的行宫。这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他也很清楚重新回到这里,他的身体会发生什么。
可是他自虐般地回来了。
裴徊光合上眼,嘴角微微上扬,细品自虐带来的快.感。
·
宫中妃嫔所住的宫殿早已提前安排妥当。
沈茴的住处是一座四层的阁楼。
“浩穹月升”四个题字,龙飞凤舞。
虽然早已吩咐宫人收拾过了,沈茴身边的宫人进来之后免不得还要再收拾一遍,也要把这次带来的行礼都收拾妥帖。
“娘娘,今日必定都乱着。您到寝屋歇着吧。”拾星说。
沈茴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提裙往楼上走。她踩着一层层的楼梯,不由想起远在京都的沧青阁。
上楼到一半的沈茴停下脚步,转首望向楼下。
宫人有条不紊的收拾着,身影杂多。
没有栉比的书橱,没有那张白玉长案,也没有面无表情站在长案后面的人。
沈茴收回视线,抬抬头,楼梯上面,也没有那个冷眼瞥她的人。
沈茴抬手,指尖拂过墙壁。南方温暖,墙壁之下也不会传来椒热。
裴徊光吐血的场景总是在她眼前晃着,沈茴又想起用他的血要药引的汤药。猩红的血染红了白瓷碗边儿。
“灿珠。”沈茴喊。
灿珠站在门口,听见沈茴唤,她快步走进来:“娘娘有什么吩咐?”
“他住在哪里?”沈茴问。
灿珠想了一下,猜到沈茴问的人是裴徊光。她小声禀话:“听说他不住在行宫,在外面有宅院。”
不住在行宫里吗?
沈茴点点头,继续往楼上走。她的寝屋在四层。她上了四层之后,没有立刻进寝屋,而是走到廊窗前,推开窗户,望向红色的宫墙之外。
她在窗前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往寝屋走。
今日事情繁多,沈茴身边的宫人都在忙,她也没用别人陪着,自己进了寝屋。
进了屋,沈茴不由一怔。
这间寝屋里的布置,竟和她在宫中的昭月宫一般无二。宫人竟然这样用心?沈茴继续往里走,绕过与昭月宫那寝屋中一模一样的雕花屏,想要去床榻上小躺一会儿。
可是当她走到床榻前时,不由呆住。
面前并没有床,而是一个……用琉璃烧成的巨大笼子。色彩斑斓晶莹剔透,耀耀光影梦幻炫目。
沈茴不由朝琉璃笼走去,抬手轻抚滑凉的琉璃。
她忽地想起裴徊光曾经慢悠悠对她说——“纯金的鸟笼贵气有了,却有点俗气。也是没法子,时间有限。过了正月十五,就要陪着狗皇帝去别宫,来不及做更好的样式。不过到了关凌,咱家再令人给娘娘烧一个琉璃笼。”
裴徊光竟然真的给她准备了琉璃烧的笼子!
沈茴环顾寝屋,确认寝屋里没有别的床。她重新打量起面前的琉璃笼,琉璃笼中铺着厚厚的柔软毯子。被褥和枕头也都备齐了。
沈茴蹲下来,将最上面的一层毯子掀开一点,果然看见两侧毯子之间铺了一床褥子。
她曾经对他说过——“有点太软了。中间夹一面棉褥更好些。”
沈茴蜷缩着在琉璃笼中躺下来,她闻到一点玉檀的味道。沈茴用脸颊蹭了蹭雪白的柔毯,轻轻合上眼睛。
如果他不是裴徊光该多好。
——沈茴忽然这样想。
·
沉月、拾星几个在下面忙完,上来进了寝屋,看见这流光闪烁的琉璃笼,不由都愣了好一会儿。
沈茴一直没睡着,她安静地躺在笼中,睁着眼睛。
见她睁着眼睛没睡着,沉月才问:“娘娘,这摆床的地方怎么会是个笼子?娘娘当真要睡在这笼子里?要不要吩咐宫人换个床过来?”
“不用换,挺好的。”沈茴声音慢吞吞的。
听沈茴这样说,沉月倒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说:“娘娘晚膳想吃什么?”
沈茴没吭声。
沉月带着几个人上来本是想看看寝屋有没有什么要收拾的,除了这个古怪的琉璃笼,见这里和皇宫里住处的寝屋一模一样,倒是不用收拾了。
沉月瞧着沈茴情绪不太好,她让其他宫人都退下去。她打量着这琉璃笼,有点别扭地在开着的笼门前蹲下来,询问:“娘娘吃不吃糖?”
沈茴没说话。
沉月等了又等,见沈茴始终没反应,正想着自己也退下,沈茴声音低低地说:“我想见他……”
“娘娘想要见谁呀?沉月去给娘娘把人喊来。”沉月不太明白沈茴说的是谁。
沈茴不吭声。
沉月第一个想到的是萧牧。沉月也想不通萧牧为什么会在途中突然出现。可是她知道若沈茴没有忽然被封为皇后,再过两年是要嫁给萧牧的。再次看见萧牧出现,沉月不由替沈茴唏嘘。
“娘娘想见表公子吗?”
沈茴不吭声。
沉月蹙着眉,琢磨了一会儿。她有些惊讶地望着沈茴,压低声音:“娘娘想见掌印?”
沈茴还是不吭声。
沉月以为自己又猜错了。
沈茴才轻轻“嗯”了一声。
沉月微微张着嘴,脸上的惊讶一点都藏不住。她望着蜷缩在琉璃笼中神情怏怏的沈茴,心里有了个可怕的猜测。
从始至终,沉月一直以为沈茴主动去找裴徊光,都是形势所迫的逼不得已。那走过长长暗道之后的遭遇,都是屈辱。
她偷偷为沈茴的屈辱哭了那么多回。
在沈茴通过长长的暗道去沧青阁的夜里,她心疼得整晚睡不着。
好半晌,沉月小声问:“娘娘……娘娘是喜欢上掌印了吗?”
话一出口,沉月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的?她的主子那样好,可是裴徊光……
她太清楚沈茴喜欢什么样子的人。不管一个人的容貌与家世,沈茴最看中的是这个人是否正直善良。
裴徊光……
怎么可能呢?裴徊光和“正直善良”哪有半点关系?简直是笑话啊!
怕沈茴不高兴,沉月赶忙说:“奴婢胡说的!奴婢胡说的!”
沈茴再次软软地“嗯”了一声。
“啊?”沉月张大了嘴,一脸的不敢置信。表情夸张极了。
沈茴抬起左手,五指分开,然后右手拇指和食指捏着左手小手指的最前端的关节,闷声说:“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吧。”
她拧着眉,盯着自己的手指头,觉得不太对。右手拇指和食指再往前挪一点,再挪一点,最后捏着小小的一点指甲盖。
“就这么一点点吧。”
耳畔忽然传来裴徊光慢悠悠的声音——“就那么一点点啊?”
沈茴怔了怔,一下子坐起来,寻声望去。
不远处摆放了一个博古架,和在皇宫中她的寝屋床榻旁的那个博古架一模一样。此时,博古架朝一侧歪着,露出里面的暗门。而裴徊光正站在博古架旁边。
是了,这里的布置既然和昭月宫的寝屋一模一样。她为什么没有试试这一模一样的博古架之后,也会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暗道?
沉月咽下心里的惊讶,又看了沈茴一眼,她起身,悄声走出去,将房门轻轻关上。
沈茴躺了许久,头发有点乱糟糟的。她坐在琉璃笼里雪白的柔毯中,怔怔望着裴徊光。知他换了身衣服,嘴角和手指间都干干净净的,血迹都已经擦净了。
裴徊光“啧”了一声,阴阳怪气:“娘娘这什么毛病,当真是贼心不改,又盯着咱家的手瞧。”
沈茴抿了下唇,嗡声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想看看娘娘睡在这琉璃笼中好不好看。”裴徊光缓步朝沈茴走过去,最终停在琉璃笼门前。他站在那里,低下头,居高临下地瞧着沈茴。
他望着她,慢悠悠地说:“倒是没想到听见了不该听的话。”
沈茴仰着脸,望着他。
她忽轻哼了一声,说:“偷听人说话实在非君子所为。要是早知道掌印偷听,那本宫一定要说可喜欢可喜欢掌印了。”
她张开双臂比量了一下。
“那么那么喜欢。”
裴徊光的视线跟着沈茴比量的手,落在沈茴刚刚比量的指甲盖上。他弯腰,走进琉璃笼,在软毯前蹲下来,握住沈茴的手腕。
他将沈茴刚刚比量的左手小手指放进口中,咬了咬她喜欢他的那点指甲盖。
“啧,应该把这块指甲盖咬下来,慢慢嚼碎了吃。”
沈茴挣了挣,没挣开。紧接着,她小手指上果真传来了隐隐的痛觉。
沈茴也不挣了,安静地凝视着裴徊光,问:“你不会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