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漪知
她牙关咬紧,只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从远处赶来。
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她的鼻息喷出热气,身体蜷伏在一旁只感受得到热气之后的冰凉。
沈芳宁说:“可有什么发现?”
拾穗和拾叶面面相觑,随之拾叶俯首上前递上了一个锦盒。
赤红色的匣子里装了一个扁而细的金手镯。
上面还放了一个香包,绣了柳叶合心的花纹。
玲珑站在一旁,她探过头去看,“这分明就是你的绣工。”
她语气里有那么一点自得——瞧,我说得没错。
田氏花了一两日让人调查玳瑁,自然说出的话都是十足的把握。她见如今大局已定,可沈芳宁迟迟不肯发话,心里一急说道:“三姑娘可不会要袒护自己的丫鬟吧,大家都知道沈家是家风极好的人家。”
秋妈妈乜了玳瑁一眼,看见她抖如筛子的模样说道:“若是不能证明,只需去找于管事近日买过金镯子没,京城的金号就那么几家,谁还认不出自家的手艺来了?”
玳瑁战战兢兢而说不出话来,她吞咽着口水,微抬眸便撞进了沈芳宁黝黑的眼眸里。
秋妈妈冷笑道:“若是两情相悦,府里谁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过去。玳瑁你也别怪别人,你是府里的老人了,你不是刚进来的丫鬟不知规矩。咱们沈家的家风严,容不得一粒灰尘。”
玳瑁这才抬头,她一一看过这几副面庞,到田氏时依旧轻傲地看着她。
“家风严?对下不对上吧,出了大公子和四姑娘的事情后,三姑娘以为沈家是什么模样的?”
她轻嗤笑道。
身为沈老夫人房里的二等丫鬟,她看过的腌臜事只多不少。替沈老夫人料理的也有好几个,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在她的头上。
“老夫人如今掌管沈家大小事务,这等事情自然等沈老夫人来料理。免得脏了姑娘的手。”
琥珀立在一旁说道。
沈芳宁拿过那个香包,巴掌大的香包分明是男式的模样,她随手翻了翻,却摸到了一丝的不对劲。
于是她解开香包的系带,白纸被折成巴掌大的模样。她摊开,饶有余味地默看着。
只见她眸色越深,将这张白纸黑字的铁证递给了田氏。田氏接过一瞧,直直冲上去抡了一巴掌。玳瑁随着头一歪,霎时半边脸红肿起来,嘴角还破了皮,流了点血。血腥地气味在她的口中蔓延,她得意地看着田氏。
田氏气得手脚发冷,紧接着她脸色越来越阴沉,就像冬日里的寒冰,一直森森地看着玳瑁。
人气急了反而没有那么大吵大闹,她上下起伏的胸脯却昭示着她的不平静。
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香禄院,一路上走过抄手游廊,经过她们的丫鬟们都伸长了脖子好奇地打量着。不出一柱香的时间,玳瑁和于管事的事情整个沈家都知道了。
沈老夫人掌着一盏角灯,她带着一只翡翠扳指,松弛的手抚过沈家的账本。她年纪大了,不及当年,现在看了一小会儿就眼睛酸疼。
“回……老夫人……三姑娘,来了。”白云难得慌乱地从垂花门赶进来,她似乎可以料见沈老夫人接下来的勃然大怒。
沈老夫人素寡着一张脸时十分的迫人,正好眼睛泛酸她于是放下手中的账本。眯着眼睛道:“慌什么?让她进来吧。”
她将账本放在炕上,柳琴进来换了一壶六安瓜片。
玳瑁此时已经煞白着一张脸,她被玲珑拿布条困住。
来到香禄居,认识她的人就更多了。
田氏反而惴惴不安地盯着沈芳宁,她嗫嚅着嘴唇好一会儿,迟迟说道:“三姑娘,你们老夫人是什么样的性格?”
她自小和黄白之物一同长大,打交道的人无一不是在坊市里开店帮工的人们。对于天子脚下的达官显贵,她也不够资格攀得上去。
沈芳宁微扯起嘴角,给她了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见过祖母。”
白云将沈芳宁邀了进来,她牵起里屋梢间里的珠帘,恭谨地对沈芳宁蹲了蹲身。只是素来见过场面的她,脸色也有一些古怪。
沈老夫人戴着一支滴头的翡翠簪子,簪头那点翡翠的成色极其通透。沈老夫人戴在头上既不会被夺去了所有的目光,也不会存在压不住场的情况。
“芳宁,你怎么来了?”
沈老夫人淡淡地说道,她和沈芳宁没什么感情,更多得是眼不见为净,经历这连日的一档子事情后更是如此。她如今想得都是二儿子回京,自然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而沈芳宁绝不会让这件事被轻轻揭过,她闻言欠身道:“祖母,芳宁有事相告。”
沈老夫人这才移了微末的余光去看向沈芳宁,她漫不经心地说:“你有什么要事?”
沈老夫人才看向支撑窗外的罅隙,她不经意间地一盯,就看见古怪地站着的玳瑁。心里正疑惑,她看样子也不像自愿站着的模样。
沈芳宁则对身后半步的琥珀说道:“把人带上来。”
沈老夫人随着琥珀和玳瑁一干人步入里间后,她的眼神愈发深邃。看着玳瑁被琥珀用布条绑着,不禁问道:“芳宁,这是什么意思?”
她的语气里有一丝不虞——沈芳宁对玳瑁这样,无疑是打了她的脸。
沈芳宁看着沈老夫人的面色并不感到害怕,她微压了压嘴角,露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神情。春水一样的眸子里也乍然露出难以启齿的神态。
“这是田氏,大伯母房里于管事的媳妇。”
琥珀站在一旁,她替沈芳宁说道。
田氏多年买卖场上混出来的经验,加之理智也拢回大半,自觉自身应该此时说话,便随着琥珀的声落福了福身。
她连忙接过话茬,“老夫人安,今日来此是希望老夫人替我做主的。”
老夫人皱眉看向沈芳宁,她深居沈家,往来都是京中的官宦之家。显然田氏不够格入她的眼,颇愠道:“何事?”
田氏木着一张脸,她攥紧了拳头说道:“玳瑁勾引我家那东西,不知廉耻的东西……人证物证俱在,也不知沈家是否容忍得下这么一个贱……”
她越说越急,唾沫四溅,容不得旁人插嘴。一张平凡的脸格外的扭曲,猩红的眼睛仿佛一张血盆大口要将人生吞活剐。
田氏未像之前那样只一味地唾骂玳瑁,她一字一句地陈述,更像是把二人齐齐拖入深渊之中。
玳瑁的寒意从脚底钻进骨子里,直涌而上爬上她的心头。她完全不敢抬头,就怕看见沈老夫人那让人不寒而栗的眼神。她一下软了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没有人比沈老夫人院子里的丫鬟更知道她的手段!
她这时候才从心里生出一丝后悔来……明明她有大好的前程……
玳瑁薄削的嘴唇忍不住的颤抖,而一直盘旋在她的头顶的目光始终未曾移开。
沈芳宁眼瞅着沈老夫人眼底的怒意一层掀过一层,她方才说道:“祖母,您看这……”她的犹豫不决落在沈老夫人的眼里则是重重地讽刺。
沈老夫人的眉心拧成了一个川字,她气血涌上来,雷霆之怒如暴风雨来时,“去把她的婆子娘和于管事给我叫过来——”
“还有大夫人!”
沈老夫人冲柳琴吼道。
柳琴显然没见过沈老夫人如此震怒的模样,哪怕是因为印子钱一事。她猝不及防地被点名,吓得一抖。只好连连应是,就退了出去。
沈老夫人抿了抿嘴唇,心里对安氏的不满又添一层。
玳瑁毕竟在她跟前用了两年,谁都知道这感情的事不是一朝一夕的,那到底她在她身边是为了什么?
跟于管事私通曲款究竟是何时开始?
沈老夫人不禁升起了对玳瑁、对大夫人的怀疑。
继而她问道:“玳瑁,你可知罪?”
玳瑁惶惶而抬头,她的泪盈满了眼眶而不经意间就溢了出来。她小声地吸气、哽咽,也许是因为她的将来。
她又伏跪在地上,鼻尖触碰着地面,她瓮里瓮气地说:“奴……奴婢……知……罪……”
沈老夫人敛威道:“你可知道沈家家规?”
玳瑁哀求地看着沈老夫人,她的手指颤抖着,想要伸手向前去抓住沈老夫人的裙角,可最后还是归于胆怯,也是怕再惹怒她的另一重火。
她闭上了眼睛,竭尽全力却也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奴婢……知道……”她停留了一会儿才说,“……会被发卖出去。”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就被卸了力气,整个人面如死灰的跪坐在地上。
恰在此时,柳琴领着三人进来。
为首的自然是大夫人安氏,她显然一副猝不及防的模样。清晰地可以见得她脚步的匆忙,在揭开帘子后来到梢间,她一眼就看见了沈老夫人那可怖的神色。略过沈芳宁,她不由得抓住帕子,纳了一个福。
“母亲……这是……”她迟疑地说。
大夫人一路上听到了许多风言风语,又见在外院的于管事也被叫了过来。她急于撇清自己,连忙将于管事拽了上来,“我哪里知道他这么犯浑,若是如此,我早就不会留他了。”
于管事的脸上有女人的指痕,五根指头根根分明地印在他的脸上。他生得不算高大,但很瘦削。留着八字胡,很有几分儒雅的风度。但由于肚子里没什么货,只有一种流于表面的感觉。
他被大夫人逮了进来,梢间巴掌大的地方一下子由于这三人是闯入,显得十分的狭□□仄。于管事心里也有一团火,他认为田氏是在毁他前程,便先不管三七二十一说道:“你是要害死我还不够还要拉别人下水吗?一天到晚吵吵闹闹地成何体统,还不赶快给老夫人告罪,这就是一个误会罢。女人家就爱揪着小事不放……”
他三言两语想把自己摘出去,于是走过去冲着田氏拉拉扯扯,可田氏却不似往常一样被他连唬带吓地震住。反而听着她那浑圆的腰,脸盘子一动一动的,拂袖打开于管事的手。
“我呸!房契都有了,你还有什么没有的?城北两进的宅子都买了,下一步是要生个老来子?也不撒泡尿瞧瞧,没有我你能买城北的宅子哄小情人儿,让你在外头胡天胡地的?”
她冲于管事不客气地吐了一口唾沫,骂声连连。
于管事毫无心里准备地被田氏打开,他跌了一个趔趄。可是顾不了这么多,他抓住了田氏话里的“房契”这两个字。一双如恶狼一样凶狠的眼睛鼓溜溜地转着,他看了一眼玳瑁。
玳瑁木讷地瘫坐在地上,她很不明白为什么事情回到这一步。
以至于她的婆子娘孙妈妈则冲上前来先使劲拍打着玳瑁时,毫无反应。只听见孙妈妈语气又急又恼:“背时的,你作了什么孽啊!还不快给老夫人赔罪……”她早去的死鬼丈夫是四川人,因此耳濡目染了四川的乡音。
她一辈子勤勤勉勉地待在沈家,而到如今她的女儿却犯了沈家的大忌。这让她又是气又是无措,更何况这不是普普通通的两情相悦,而是和有妇之夫私通曲款!孙妈妈在内院一辈子,哪里能不知道像于管事这样的人,就是给他十个胆也不敢纳玳瑁,更遑论娶她。
她这女儿是人财两空!
于是怒急攻心的孙妈妈在一见到于管事时,就趁他毫无防备打了一巴掌,直把于管事打歪了半圈,可见力道之大。于管事正被打得两眼冒金星,柳琴才出声制止了他们下一步的冲突。
于管事见状,他脸色刹那间变得凶狠起来,“你这个小贱人,你到底说了些什么?”
他虽然之前冲田氏吼了那么一嗓子,可他心里跟明镜似的。如今吃香的喝辣的生活,靠得不就是田氏的铺子吗?
更何况当年他是入赘田家的,绕是如此他那个岳丈生前防他也跟防贼似的,田家实实在在的东西都是他两个儿子的,和他无关。
玳瑁宛若没有生气的木偶,她被俩人推搡在中间。孙妈妈蹲下来一把揽过玳瑁她什么也不能为女儿做,也许还要因此被赶出去。
这以后她女儿的名声就全毁了!
“于管事别急,这儿白纸黑字都写着有呢。”
玲珑见没一个人说话,大家僵硬地看着彼此。于是从袖子里拿出了之前的那一张纸,也是因为这一张纸,田氏决意与他一拍两散。
“白纸黑字都写着,你说我冤枉你这狗东西没有!”田氏冷哼道。
于管事脸色一垮,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玲珑将房契递给了沈老夫人。
沈老夫人凌厉的眼神一扫,便将这张纸拂在了于管事脸上。
“你说怎么办,你房里的人出了这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