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漪知
她手里哪里有什么对牌!
紧接着老夫人就命身边的妈妈去请沈蓉锦来香禄居。
“若真为绿云所说,印子钱这等德行有亏之事……”
沈老夫人突然又面色微霁,抓着佛珠拨弄起来。
“母亲,我朝法度森严,印子钱一事事关清宗仕途又联系到蓉锦的名声,他们怎么会糊涂到这个地步!”
这话明着是为她一双儿女辩解,实则暗里则将这件事掰扯开来。倘若沈老夫人将这件事秉以宗法处置,那么沈氏旁支定会知道此事真相。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沈老夫人就算不看在沈清宗和沈蓉锦的面子上,也要为她的脸面着想,为沈家的脸面着想。
沈芳宁在一旁听着大夫人的话,垂首轻轻地哂笑。
她自然也想到了,沈老夫人为着沈家的面子、为着名声,沈清宗和沈蓉锦断不会身败名裂。沈芳宁可不就是抓住了这一点,才开始谋划的吗?
“祖母,沈芳宁居心叵测,可别听她瞎说!”沈蓉锦面带愠色、脚底生风地迈步进来,华美的珠钗随着她的动作而摇曳,匆匆向沈老夫人纳了一个福。继而又看向跪着的绿云,绿云见沈蓉锦来了更是抖抖嗖嗖不敢看她。
“你这个贱婢!”沈蓉锦将手中的团扇狠狠地掷在绿云头上,绿云吃痛一躲,都不敢吭声。
沈老夫人看着乱糟糟的一团,拍着桌面,敛威道:“够了!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芳宁,你可还有什么证据?”她平静地看向沈芳宁,“单就绿云的一面之词,让我如何信你……”
沈芳宁欠身道:“芳宁若没有十成十的把握也不敢相信这件事,毕竟事关沈家的颜面,芳宁思量再三还是要祖母知道才好。”她觑了眼琉璃,让她叫琥珀把人带上来。
琥珀随即带来一个粗犷的男子,他生得虎背熊腰,黝黑的脸上有一道浅浅的刀疤。一见跪在地上的绿云,用着大嗓门儿说道:“绿云,说好今日放钱,恁得我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你们来!可是不想放了?”
沈蓉锦站在他身旁,看着这么一个威猛的汉子说话,唾沫星子直飞。她鄙夷地拿起手绢,遮住鼻子,恨不得里这等人远远的。
绿云哆嗦地抬眼,她看向老夫人,抽噎说道:“老夫人,此人名叫赖冲,是大公子放银子的那位。”
赖冲立刻看向沈老夫人,一看此人就是当家的,他立马堆着笑脸拱手说道:“禀老夫人,你家说好了放五十两银子予我,每月六分利。我们可是立了文书的,沈家是大户人家,不能诓骗我们这等平头老百姓啊!”说着便从袖子里掏出文书,扔在地上,嚷道:“白纸黑字写了的,你们谢家若是不放银子,便闹到官府去!光脚不怕穿鞋的,谁怕谁!”
那白纸黑字写着的每月六分利,沈老夫人还有啥不明白的呢!
沈家自沈老太爷起就是言官,如今沈大爷在都察院里任正四品佥都御史。印子钱这等苟且营生沈家是断断不允许的,有碍门风,甚至会连累沈大爷仕途。沈家如今就靠沈大爷在京为官,一旦有人抓住把柄——哪有人是一丁点错都没有的?他们沈家便再也在京城说不上话了!
她抿紧了嘴唇,睇视着沈芳宁。心里只怪自己太过于小瞧这不声不响的孤女。
沈芳宁站在一旁看着沈老夫人思忖的神色,心里一嗤。
沈老夫人不是愚笨的人,她管了沈家大半辈子,见过的阴私更是不再话下。这印子钱一事本该是清楚明了,将回事处的账簿一比对,放没放印子钱,一目了然。而沈老夫人既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非将她逼着把赖冲拉上台面,无非是先前以为她只是拿捏住了绿云而已。
“祖母,芳宁想着何不让回事处的管事理了账本拿来,一做比对便知道到底有没有冤枉蓉锦和大哥哥了。”她意味深长地看向沈蓉锦,轻轻牵起嘴角。
沈蓉锦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向疼爱她的祖母阴沉着脸,连个眼神都懒得搭理她。可她原先也就是深宅里的女儿家,哪里知道这印子钱这么害她!顿时脸发白,只能垂着头不敢讲话。
沈老夫人端起放凉的茶水,呷了一口。她命人威逼利诱将这个赖冲打发出去,否则传出风声有碍沈家清誉。
紧接着,她那双精明的眼睛看向了沈芳宁。
“芳宁,你闹出这些事情,是为了什么?”
沈芳宁一听这话,噗嗤一笑。
第6章 落定 一窝子糟心事总算过去了。
沈老夫人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要她放弃丁氏留下的嫁妆,必然肉痛极了。可如今却牵扯到沈家的名声,沈老夫人看得出来,若是真的不答应,沈芳宁宁肯自损八百也要伤敌一千。
事情未曾说开了来,可一看也知道,沈清宗和沈蓉锦的事情已然被摊开在青天白日之下。只不过沈老夫人碍于名声,不好发作起来。
为的是什么?
沈芳宁一直都很清楚——她既不寄希望用这件事彻底扳倒大房,让沈蓉锦他们身败名裂,也不是要毁了沈家三世积累起来的名声。这些对她来说都无益处。
当然,如今大房与她也算是撕破脸了。
“我娘留给我的嫁妆,仅此而已。”
沈芳宁又说了一遍,并侧眼看向大夫人,说道:“芳宁自始至终只想拿回属于我的东西罢了,何况我与沈家一荣俱荣。印子钱一事若是此时不斩草除根,将来必成祸患。芳宁也是为沈家声誉着想。”
她既将这话向沈老夫人表心意,对于沈老夫人而言,大房并不是她唯一的选择,而沈家才是她的根本。
沈老夫人长叹一口气,打量大夫人与沈蓉锦来,平生第一次觉得这个媳妇、孙女不够聪明。再细看看沈芳宁,天光这么衬在她身后,不卑不亢地站着。像极了她逝去的父亲。
可究竟是自己亲养长大的孙女儿,纵使沈蓉锦再怎么不好,她也要替沈蓉锦擦干净痕迹,否则这事传出去,只怕全京城没一个人敢娶她了,女儿家的一生就这么毁了!
沈老夫人的视线盘桓在大夫人和沈蓉锦之间,她怅然地说道:“印子钱一事,清宗那儿自有他父亲管教。蓉锦年纪小跟着犯错,你却也是个糊涂的!”她指着大夫人说道。
“你既然管不好这个家,以后就别管了。至于蓉锦……”沈老夫人又是头疼又是恨她不争气,“禁足三月,待在院子里哪里也不准出去!好好将《女则》《女训》读了来,以后我亲自给你立规矩。”
沈蓉锦一听,雷声大雨点小的惩罚,比她心里想得要容易得多。连忙应是,生怕沈老夫人反悔了似的。
她慢慢又将这视线移在绿云身上,刚想开口,却被沈芳宁打断了,只听见沈芳宁说:“绿云显然不适合留在沈家了,不如将她发卖出去,只管打发的远远的就是了。”
沈老夫人蹙眉不语,她原本想的是让绿云永远都说不出真相来。可既然沈芳宁开口了,她便顺了沈芳宁的心意,她看着回来复命的吴妈妈一眼,沉声说道:“你既然逃脱一命,就将这事烂在肚子里。去了石景山的田庄上,若是我听见风声,你的老子娘仍旧还在府中,你也要为她着想不是?”绿云是家生子,她母亲是管针线房的。
绿云本就没想过自己能从沈家离开,能得到这么一个结局,她已经心满意足。又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对老夫人说道:“奴婢一定守口如瓶。从此在田庄里,当做自己从未侍候过四姑娘。”
闹了大半天,沈老夫人再怎么磨磨蹭蹭依旧绕不开沈芳宁的嫁妆。她挥手道:“你们都先下去吧,只留芳宁在这就行了。”
众人叠声应是。
“你母亲留给你的,待会儿我让吴妈妈清点了,送你院子里去。”
进入内室,沈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丫鬟们今日都被吴妈妈严防死守,不能靠近花厅一步。尘埃落定后,才一脸茫然地进来添茶。
沈芳宁低下了眉眼,她屈了腿,道一声是。
“你年龄也大了,应该明白不痴不聋不做家翁的道理。以后嫁进了傅家,不要让人猜到你的目的才好。”沈老夫人又难得指点沈芳宁一两句话,接着便说起她的嫁妆来。
沈老夫人说道:“傅家送来了丰厚的聘礼,我们沈家自然不能差到哪里去。原定的六十担,如今也可以加到九十九担嫁妆来。你母亲的那一份再加上中公的那一份合起来也是不少了。”她如同菩萨低眉,拉着沈芳宁的手又继续说,“净慈寺的慧明大师原先是你祖父的好友,明日便去替你父亲上柱香,捐些香火钱吧。”她阖上眼,显然被今日一通折腾弄得很是疲累。
沈芳宁眸色微动,她点头应下了。
翌日清晨,天初晓。
坊市未开,天边才翻出一块鱼肚白,清清冷冷的道上,只听见马车轱辘轱辘的声音。
沈芳宁好奇地扯过车窗外的帘幕,灰蒙蒙的一片,以往热闹的街道如今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在为开店做准备。
她欹在琥珀圆润的肩头上,无聊地听着昨日因她早睡而错过的新鲜事。
琉璃正绘声绘色地说道沈大爷回来的场面,“……大爷一向为人正派,从不做这些狗苟蝇营的事情。甫一进门,大爷身边的余姨娘就告诉了这么一件事,大爷一听,顿时震怒,将大公子逮到宗堂里跪了整整一夜,米水未进。老夫人看了也心疼起来,今早才让大公子回屋好生歇息,又替大公子向国子监请了好几天的假。不过……四姑娘大爷却没怎么罚,只让大夫人好生管教。”
如今大夫人没了管家的权力,余姨娘能不添油加醋来一脚吗?
沈芳宁听了,讥笑道:“大伯最担心的就是他的仕途,大姐姐不就被他和大夫人嫁给了忠勤伯吗?余姨娘心里不痛快,可哪有能怎么办,她只能在大伯面前给大夫人上眼药。”
那一窝子糟心事总算过去,沈芳宁只需要想着以后就好了。
说着她想起琉璃和琥珀的婚事来,“再过不久我也要离开这沈家了,你们若是有意头想出府的,也趁这个机会把你们嫁出去。若是想留在我身边的,我也一定好好待你们。”
琉璃和琥珀都比她大两岁,如今也二十了。沈芳宁身边没个妈妈帮衬,很多事情只能她自己看透。再早些时候,她处境艰难,也做不得主。如今虽然不知往后是什么路在等着她,也能做的了主了。
“你们跟了我这么些年,之前就想提起,可惜我那时也做不得主。也是耽误你们俩了。”她说起来便觉得愧疚。
琥珀立马表了心意,“奴婢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许是亲缘浅薄。姑娘待奴婢好,只要姑娘不嫌弃奴婢,奴婢愿意跟着姑娘一辈子。”
至于琉璃,她踌躇地看着沈芳宁。一向老实沉稳的她也难为情,“……奴婢原有个一同长大的哥哥,两家人定了亲。后来奴婢弟弟重病,为了给弟弟买药,就卖到了沈府里。亲事未退而他到现在也没有与人结亲,奴婢……也不知道……”她两颊酡红,分明郎有情,妾有意的模样。
沈芳宁闻言,却来了兴趣,她眯眼笑道:“平日你跟个锯嘴葫芦一样,三缄其口的,没曾想到还有这样情缘。这样,待我从净慈寺回来,便准你两日回家去看看,也算情投意合结个喜缘。”
琉璃诧然地望向沈芳宁,“姑娘……”
沈芳宁却倚在琥珀的肩头,笑她跟个二愣子似的。
一柱香后,沈家的马车停在了净慈寺门口。
琉璃搀着沈芳宁下去,沈老夫人指了一个马车夫和一个眼生的小厮陪她一同来这净慈寺。
琥珀则给了分别给了两颗八分的银裸子给他们,让他们去喝口茶歇歇,未正再来接。
慧明大师沈芳宁也是见过的,每年沈家都会捐一笔香火钱到净慈寺里。而她的父亲沈三爷与慧明大师交情不浅,幼年时也常来这里陪她父亲休沐。
沈芳宁在宝殿上拜了佛,又添了一些香火钱。沈家在这有单独的禅房,沈芳宁便由知客师父引路进去。
跪在蒲团上,沈芳宁嘴里念着经文,虔诚地拜了一拜。
过了一会儿,沈芳宁见到穿着朴素的袈裟袍的慧明大师,含着浅笑行礼道:“慧明师父,别来无恙。”
慧明大师约七旬的年纪,银白的胡须长长的一把,他有着出家人的慈眉善目,看着很和蔼可亲,“三姑娘,别来无恙。”
净慈寺是有名的寺庙,它的有名之处出了姻缘签很出名意外,更是因为当今太后原先就是净慈寺的孤女。
这便又是京城里兴盛不衰的另一件往事了。
坐着聊了些时候,沈芳宁打算抄写一些佛经,供在香火案上。慧明大师又有些事,便匆匆告辞了。
“慧明大师看着很急切的样子,”琉璃一面替沈芳宁磨墨一面道。
沈芳宁是写簪花小楷的,她的笔力比寻常姑娘更有劲道与风骨,看起来很是好看。她沾了墨,默下一段经文后,菱花窗外飘进来些细细的雨丝。
沈芳宁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雨丝也沾上佛寺里的檀香气一样,很让人心宁。
“琥珀,随我去看看这佛寺后面的竹林吧。”沈芳宁突然脑袋里有这么一个想法,她幼时随着沈三爷常在竹林里游玩。竹林里扎了一个秋千,便是沈三爷为沈芳宁扎的。
凭着记忆,她沿着两丛绿草的路蜿蜒到一块青石面前。
却被拦在了竹林外。
第7章 意外 沈芳宁如坠冰窖。
竹林外面守着一位配刀的护卫,他面容老成,身材魁梧,一双浓眉直入鬓发,眼神凌厉并有肃杀之气。他持刀看向沈芳宁,浑然不像京城里绣花拳头的护院一样,“姑娘,请止步。”
他的声音又哑又沉,像极了刚淬炼完的铁器。
虽然话里带着个请字,可一举一动分毫不让。沈芳宁却深知用得起这样的人的主子非同一般。
这便让她连半点窥探之心也无,但心里仍然有些遗憾。微颔首道:“打扰了。”
其规避之意溢于言表,说完扯着琥珀快步离开。
一路下了坡道,沈芳宁才松了一口气。琥珀带着怀疑地眼神遥望已经成为模糊的一点的那一处,她说:“刚才的护卫可不寻常……”
“使得动这样的人的正主,也不是我们得罪得起的。只是也没想到,在净慈寺里能碰上这样的事。”沈芳宁只是一介闺秀,哪里见过这样带着血气的人?她在伞下站立着,同样看向那一片竹林,心里无不怅然着可惜。
她原本想着再去看一眼。
密札扎的雨织成帘幕,雾气未消散,悁悁地绘成一幅画。远处上坡弯处突然又多了一个人影,可太远、太高,看不确切。触景生情来的愁绪便如细丝一样,缠裹在她的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