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赏饭罚饿
为了赶着进城,全数的观家军都往这处退避,很快便纷纷兵至城下。
观林海一枪/刺破企图偷袭他的元兵士卒,再度呐喊:“我乃麒麟营主将观林海!有令牌在此,快开城门!”
回应他的,依然是如死一样的寂静。
观林海不可思议地仰首凝望,又扭头注视身后黑压压的麒麟军,再看向远方逐渐逼近,形成夹角之势的敌人,心里蓦地生起某种不寒而栗的恐惧。
他更加急迫地吼道:“快开城门!”
“开城门!”
正在这当下,青石栏杆的凹起间显出一个身着玄甲,形容模糊的武将,他立于高墙之上,对眼前的厮杀与呼叫视若无睹,淡漠地低垂眼睑。
数丈之外的观亭月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眼神。
她平生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憎恨一个人的目光。
对方居高临下,姿态轻蔑地瞥了她父亲一眼,接着便默不作声地退后一步,冷冰冰地从城墙上离开了。
观林海的双瞳骤然充血似的用力瞪着高处。
“将军!”他的老副将分明瞧见自家主帅握枪的手在不住颤抖,话到嘴边,便也不好再慌张,“左有高山,右是敌军,元兵已经将我们包围住了,我们……”
他后半句话未能说完。
想问的其实是,“我们还要再战吗?”
副将小心翼翼地开口,“襄阳守军,是不是……不准备放我们进城?”
观林海狠狠地抿唇。
他们不过是一队援军,物资有限,人力也有限,失去城防的遮挡,哪怕再如何骁勇善战,终归会变成一堆活靶子。
蛮人的包围圈眼见着渐次收紧,他的留作压后的兵很快死伤过半。观林海一面替自己清扫左右,一面扯着嗓子,不死心地嘶喊:
“我乃麒麟营主将观林海!奉命入襄阳增援,快开城门!”
“开城门!”
……
观亭月想不起那一晚,他爹在城门下将这句话重复了多少次,因为最后,她甚至感觉到他的嗓子已经溢满鲜血。
哑得发不出声来。
可古朴的襄阳城门仍旧沉睡在他面前,像一块冰冷残酷的雕塑,沉默地俯瞰众生。
麒麟营的无数精兵良将一个接着一个力竭而亡。
尸体堆积如山。
冲天的喊杀声带着绝望渺茫的悲鸣响彻大地。
后半夜时,元兵已将圈子收拢至极小的范围,观林海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敌军以攻城的战车筑起几道高台,密密匝匝的细小寒光对准了城墙下的这群兵马。
刀俎鱼肉,人在此刻与猪狗牛羊的区别,也不过如此了。
“放箭!”
数万光华齐发之下,近乎就是一场虐杀。
他们多以骑兵为主,没有弓手,亦没有藤牌。
观林海的脸上鲜血淋漓,他顶着周身狰狞的伤口,在充斥着惨叫的人间地狱里咆哮着嘶吼道:
“我乃麒麟营主将……观林海!”
血汗从他鬓角滑下来,话语嘶哑。
“奉命……入襄阳增援。”
“快开城门……”
他声嘶力竭:“开城门啊!!”
可他终究未能敲开这扇底蕴深厚的古门。
同袍递来的刀刃淬有见血封喉之毒,毫不犹豫地扎进他最后的一点血脉里,叫他此生此世,不得好死。
第78章 你真应该看看这小子当时的眼……
襄阳城郊的这场惨烈鏖战将夜晚拉扯得无比漫长。
悠远的古战场又增添了新的尸首, 伤痕累累地重叠交错,覆盖在旧白骨之上。
说不清天是几时放亮的,观亭月沉寂在一片迷惘而混沌的思绪里, 她恍惚感觉到有很温暖的光落在自己的脸颊, 睁开眼时竟被刺痛了一下。
破晓的晨曦过分灿烂,天气好得像是, 有佛光普照。
她便是在这样的晨光中恢复意识的。
背后的负重压得人险些透不过气,观亭月吃力地从尸山底下爬出来,她坐在由鲜血浸染的草地中,侧身回望, 才发现自己被观家军的老部将们死死地护了一夜。
离她最近的那位将军已失了一条手臂,单手拼命地搂着她,半边身子从肩往下被整齐削断。
而所有的观家军们仿若遵循着某种不言而喻的约定,在必死的刀光剑影来临之际, 围在她周遭, 里三层外三层的,叠起一堵血肉模糊的人墙。
观亭月手脚上皆是深可见骨的伤, 她蹒跚挣扎地站起身,环顾四野, 满眼皆是空茫。
世间好似半点活人气都没有。
数不尽的尸体无边无际地从官道两旁蔓延开去,未熄灭的狼烟烧得哔啵而响,弥漫在鼻息间的, 是腥臭、焦糊混杂的味道。
观亭月沿着这条铺满血泪的路, 缓之又缓地往前走,朝阳明朗蓬勃,在她清瘦的肩头一如既往的绽放华光。
照见这苍凉破败的万生之相,也照见了观氏踽踽百年的终途。
有那么一瞬, 她心中麻木得无知无觉。
只在血海断肢里怔忡而行,一面走,一面看。
突然,某处尸堆扬起了一只胳膊,她双眸收紧,顾不得伤痛,奋力飞奔上去,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对方面前,用两手握住那条血淋淋的臂膀。
担心它随时会滑落。
可还未等观亭月唤出此人名姓,她便发现掌心触及的皮肉僵硬冰冷,手臂的主人早就死去多时。
是晓风微拂而已。
幸存的少女面色苍白地立于天地之中,她张了张口,居然一声也发不出,强烈的哀伤呼啸着缠进心脉。
她将额头用力抵在那只僵直粗糙的手上,似乎是在借此悼念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亡魂。
“嘎——”
尖锐的鸟鸣不知从何处传来,高远的苍穹中划过好几只通身漆黑的秃鹫。
明里暗里,数十双眼睛正精明盘旋,打量着地面。
她太熟悉这种鸟了。
这是每次清扫战场时,都会趁机啃食尸首的畜牲。
观亭月继续摇摇晃晃地朝襄阳城的方向磕绊前行。
然而等走到距其十丈之处,腿脚却无论如何也走不动了。
在箭矢汇聚成林的一小块空地上,她的父亲手拄长/枪,单膝而跪,十余支箭羽从他胸膛、胳膊、大腿,乃至眼窝横穿而过。
他就像一只巨大的刺猬。
发冠丢失,青丝凌乱,面目凶狞得近乎辨不出原貌来。
唯有那身刻着水波纹的大奕铠甲,犹在血迹斑斑地反射阳光。
观林海的头了无生息地垂于一旁,而他背后耸立着的,是襄阳巍峨厚重的城门。
观亭月隔着无数人的尸骨远远凝望这一幕,捏紧拳头的十指血流如注,仿佛是牵引着四肢的最后一根弦猛然崩塌,她双腿终于无力地直直跪落。
“噗通”一声。
砸起来的,皆是带有鲜血的尘泥。
她仰首朝着天空泪如雨下,放声恸哭。
但已经无人能来共情这份苍凉的哀伤了,而秃鹫不解其意,张皇的四散飞开。
那是观亭月此生最无助,也最孤独的时刻,漫漫山峦长河,人世如此之大,可仅是一隅的襄阳城门,却只剩她一人活着。
至此往后,她都未再那样哭过,或许今生,也不会有比这更令她痛彻骨髓的事了。
山川萧条极边土,战士军前半死生。
“我抱着我父亲的尸首,枯坐了整整一天。”观亭月曾对着李邺这样说道,“即便如此,襄阳驻军也并未派人打开城门查看。”
“我其实已经忘记了当日的统领究竟是谁,也不记得他们此举是为了怎样的利益或是恩怨。可杀父之仇,始终是不共戴天。”
她语气无比阴冷,“我想,我一定要杀了他们给我爹陪葬。”
“哪怕背上千古骂名,我也一定要手刃仇人。”
李邺认真地颔首:“令尊一生忠肝义胆,碧血丹心。”
“是。”观亭月听出他的画外音,“但那是他的忠义,却不是我的。我爹从不会强迫我要如他一样,非得为大奕鞠躬尽瘁不可。从前是,死后,也是。”
他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示意她往下说,“在那之后呢?”
“襄阳一战结束,你又去了何处?”
观亭月长长地换了一口气,“之后……”
“我用了五天五夜的时间,把大家葬入郊外的山林。”
“开始是一个人,幸而过了半日便有不少村民赶来帮忙。”
她拖着一身伤病,哀思深重,情绪与躯体皆在崩溃的边缘,硬撑着收拾完战场,没多久人就晕倒了。
“我当时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多亏住在近处的山民心善,把我带回家去照顾。直到十天后,人才开始转醒,脑子浑浑噩噩的,足足养了一个月的伤。”
观亭月不经意道,“待我伤势转好了,才听农人讲说,襄阳城已被敌军攻破,上万驻军死得一个不剩。”
“是你们的兵干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