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就凭这小媳妇死缠烂打的做派,绝不会是他主动请去,那么就是绥绥赶他走的了。
想到此处,他不觉弯起嘴角,随即使劲压下,假惺惺地蹙着眉道:“程公子在大将军麾下定能有一番作为,着实可惜。”
话锋一转道:“不过程公子学富五车,入朝为官必定大有可为,小王预祝程公子两年后金榜题名。”
程徵哪里看不出他心花怒放,但事到如今他已生不出什么妒忌之心,只有些许无奈和惆怅。
若他不曾连累齐王受伤,萧泠会不会毫不犹豫地让他离开?
虽然阳奉阴违是不小的过错,但她会不会再给他一次机会?
然而那一晚若非遇到齐王,他早已命丧当场,所有假设都已没了意义。
如此一想,他便也释然了,恭恭敬敬地一礼:“借殿下吉言。”
桓煊叫来内侍,低声交代了几句,不多时,那内侍捧了个匣子来,揭开盖子,却是满满一匣子金锭。
“这是孤一点心意,为程公子作盘缠之费,”桓煊道,“请程公子笑纳。”
程徵不觉哑然失笑;“殿下救命之恩,在下粉骨碎身不能报,怎么能再收殿下的财帛?”
不等桓煊说什么,桓明珪道:“程公子就收下吧,我们殿下不缺这些阿堵物,你不收他还不心安。”
桓煊当着别人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能狠狠地瞪他一眼。
程徵迟疑片刻,终于还是道:“多谢殿下赏赐。”将那匣金子收了下来。
桓煊又授意书童写了封荐信,盖上自己私印,给程徵道:“两年后程公子回京,可以凭此信去大公主府上行卷。”
程徵向来见微知著,听他这么一说,便知他是不打算当储君了,甚至可能不会留在长安,否则他身为太子,要提携他只是举手之劳,根本不用让他舍近求远去找大公主。
他心中不觉有些五味杂陈,他放弃的不仅是储君之位,也是触手可及的九五至尊之位——皇帝重病缠身,其余皇子皆是庶出且未成年,将来践祚几乎是十拿九稳的事,齐王竟然就这么放弃了。若是易地而处,让他在萧泠和宰相之位中选择,他恐怕也没办法毫不犹豫地放弃位极人臣的机会。
他佯装一无所觉,接过荐书道:“承蒙殿下推举。”
“举手之劳罢了,”桓煊又用下颌点了点桓明珪,“程公子到时候也可去豫章王府,豫章王一定乐意效劳。”
桓明珪道:“好说好说,程公子才学兼人,能为朝廷举荐茂才是小王之幸。”
程徵看桓煊面露疲惫之态,便起身告辞道:“殿下有伤在身,在下便不叨扰了。”
桓煊要起身相送,程徵忙道留步,桓煊便让桓明珪代劳。
豫章王将程徵送至二门外,折返回来,兴高采烈道:“我已与程公子约定,六月在扬州相见。”
桓煊早知他不靠谱,不知他如此不靠谱:“你突然就要走,伯母和堂姊堂妹们知不知道?”
桓明珪斜乜着眼睛,半真半假道:“我早有林泉之志,不过是答应大哥照顾你才绊住了脚,你都打算离京了,我正好自在逍遥。”
桓煊道:“林泉之志?我看是烟花之志。”
桓明珪一点也不介意,笑着道:“你不送我一匣金子作盘缠?”
桓煊道:“你要去自去,与我何干?”
桓明珪道:“一匣金子打发一个情敌,多上算。”
桓煊不理他,让内侍搀扶他回房,方才他为了不在程徵面前示弱,强撑着坐了两盏茶工夫,背上都冒冷汗了,此时哪有心思与这登徒子废话。
他拈开扇子,扇了扇:“小王还没对萧将军死心,可是你的劲敌。”
桓煊冷笑了一声。
桓明珪自言自语似地道:“这人要是有尾巴,得翘到天上去了。”
自从程徵来访,桓煊的嘴角就没下来过——萧泠不肯再用程徵未必是因为他,但齐王殿下毫不犹豫地忽略了。
……
到二月初,太子谋逆案尚未审结,但御史台和大理寺已经将证据汇集起来,除了上元谋逆案和秋狝刺杀齐王案,桓熔的几个僚佐还在御史台的审讯下供出了另一桩惊人的秘密——原来当年故太子暴薨也是桓熔的手笔,是他暗中勾结陈王桓炯府上的一个方士,怂恿桓炯向故太子下毒手。
此事尚未公之于众,但该知道的人都已知道了,朝中自是哗然一片。
皇后得知消息时正在佛堂中做晚课。
听了中官王远道的禀告,她只觉耳边轰然一声巨响,手不由自主地一紧,扯断了手中的砗磲佛珠,雪白的珠子滚落一地。
她顾不上去捡,也忘了这串雪白的珠子是忏悔之用,她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想不起,什么都看不见。
几个中官和寺尼叫她这失魂落魄的模样唬得不轻,小心翼翼地唤着“阿师”和“娘娘”,可她只是两眼发直地瞪着前方,像是中了邪一样。
王远道忙叫人去请医官,一个小寺尼灵机一动,跑去佛堂外撞梵钟驱邪祟。
雄浑的钟声响起,皇后终于回过神来,像是突然坠入冰窟一般瑟瑟地发抖,发白的嘴唇不住哆嗦。
王远道轻声道:“娘娘心里难受就哭一场吧,哭出来好受些。”
皇后却是连哭都哭不出来,她好像堕入了火山地狱,眼泪还没流出来就已被烈火烤干了。
她的烨儿,是她一手养大的二子害死的。
这怎么可能是真的?
她瞪着王远道,这老东西一定是叫人收买了,故意激她,她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句话:“把这满口胡言的东西,给本宫拖去拔舌地狱……”
王远道虽知这是皇后臆语,背上仍旧冷汗直冒,磕头如捣蒜:“皇后娘娘饶命……”
她不再理会他,口中喃喃地说着要将胡言乱语者推进拔舌地狱,一边往佛堂外走去,走到廊下,她双腿忽然一软,眼前一黑,便倒了下来。
寺尼们赶紧七手八脚将她抬回房中,让她仰卧在床上,好在医官很快就到了,把了把脉,立即替她施针,又取了药丸置于她舌下,约莫两刻钟后,皇后终于醒转过来。
清醒后,她便将医官打发走,又屏退了宫人内侍,一个人在禅房中打坐,直至翌日天明方才打开房门。
门外廊下站着皇帝遣来探望的中官。
皇后面如金纸,双眼却亮得惊人:“带我去见废太子。”
第104章
太子谋逆事败后囚禁在内苑的清思殿中, 与他一起被囚禁的还有太子妃、两个良娣和两个小郡主。
昨夜下过雨,草木上挂着水珠,雨水洗濯一新的琉璃瓦在朝阳下闪着耀眼的光芒。
皇后觑了觑眼, 口中默诵着《地藏菩萨本愿经》, 沿着廊庑缓缓穿过殿庭,走到堂中, 向中官王远道颔首示意。
王远道便吩咐清思殿的总管太监道:“将庶人熔带过来。”
不多时,两个内侍押着桓熔从寝堂中走出来。
短短一个月时间,他已变得形销骨立、面容枯槁,遍身上下再没有当初儒雅闲逸、意气风发的影子。
皇帝其实并未在衣食上苛待这个意欲取他性命的儿子, 只是宫人内侍知道废太子已是在等死,自然不肯尽心伺候,桓熔等待发落,犹如铡刀悬在头顶上, 亦是坐立难安、茶饭不思。
此刻见到曙光中的母亲, 他犹如行将溺水之人发现一块浮木,晦暗颓败的双眼中瞬间燃起了希望。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抱住皇后的双腿:“阿娘你终于来了,儿子就知道你不会不管儿子……儿子知错了, 儿子听信小人谗言,一时鬼迷心窍,这才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求阿娘替儿子向阿耶求求情吧……”
他此刻还不知道他亲信的僚佐和中官已经供出了他当年谋害长兄之事, 御史台和大理寺已经找到了铁证。
皇后垂眸定定地看了儿子一会儿,抬手抚了抚他头顶,仿佛他还是个孩子。
桓熔大受鼓舞,把脸贴在母亲膝上:“阿娘, 二郎真的知错了,求阿娘救儿子一次……”
皇后收回手温声道:“最近没好好用膳吧?都瘦成这样了。”
说着从内侍手中接过一只食盒放在案上:“阿娘做了你爱吃的七宝羹和金乳酥,你尝尝。”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食盒,亲手将汤羹糕点一样样摆到案上。
桓熔此时哪有胃口,心下有些不耐烦,但他还是顺从地拿起玉箸,夹了个金乳酥送进口中,嚼了两下,便迫不及待地吞下,搁下玉箸道:“阿娘,儿子想当面向阿耶陈情,可那些刁奴不肯去通传,阿耶可是还在气头上?”
皇后道:“先不急着说话。单吃糕点太干,再喝点汤羹吧。”
桓熔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耐着性子拿起汤匙,舀了一勺七宝羹。
羹汤入口,却是又咸又苦,他不由皱了皱眉:“这羹……”
话未说完,他的脸色忽然一变,手一颤,玉匙落在白檀食案上,发出一声脆响,断裂成两截。
皇后道:“怎么了?可是味道不对?阿娘记得你们小时候最爱这道羹了,每回你自己那一碗喝完还不够,你长兄总是将他的分给你。”
桓熔掐着自己的喉咙,躬着背干呕,似乎想将吃下去的羹吐出来。
皇后看着他涨得通红的脸膛,冷冷道:“羹里没有毒。”
桓熔怔住,缓缓直起身子:“阿娘……”
皇后道:“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儿子,不管别人怎么说,我都不会相信。”
她抬起眼,盯着儿子,眼中满是冷酷的仇恨:“直到方才,我不得不信了。”
桓熔身子一震:“阿娘,儿子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皇后的目光宛如利箭,仿佛要将他洞穿:“烨儿是不是你这畜生害死的!”
桓熔道:“害死大哥的是淑妃和桓炯,儿子毫不知情,阿娘可是听桓煊诬陷我?他恨不得置我于死地,自会想方设法栽赃嫁祸,他手眼通天,御史台和大理寺都叫他收买了,还有东宫那些人,也叫他收买了,阿娘千万要信我……”
皇后冷笑了一声:“我原本也不信的,可是眼见为实。”
她向王远道点了点头。
王远道默不作声地退下,不多时捧了只银鎏金的酒壶来。
皇后接过酒壶,往案上的空酒杯里注满酒液:“这是你最喜欢的郢州富水。”
桓熔明白了什么,哭泣和哀求戛然而止。
他缓缓直起身子,苦笑了一下,向内侍道:“给我打盆水来。”
他看向母亲:“至少让我走得体面些。”
内侍看了眼皇后,皇后向她点点头。
不一会儿,内侍打了热水,捧了巾栉来。
桓熔慢慢洗净了头脸,剃去胡须,将头发束好,正了正衣襟,端起酒杯。
皇后昨夜已下定了决心,可事到临头她才发现,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远比想象的难。
她的嘴唇轻轻哆嗦:“要不要见一见妻儿?”
桓熔道:“不必了,不过徒增烦扰。”
他看了看杯中酒液,忽然抬起头向皇后一笑:“毒死桓烨,我从来没后悔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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