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写离声
他们所住的肃慎坊是黑水靺鞨人的聚居处,幽州内迁的胡人众多,虽然胡汉杂处,终究有隔阂,坊内的胡人基本不同汉人打交道,便省却了应付邻里的麻烦。
因是商户人家,门前车马多些也没人怀疑。
刚安家落户杂事多,一忙起来光阴也过得快,转眼之间已到了岁除。
幽州城在北方,冬季比长安来得早,也更长,晴和了两日,到除夕傍晚又刮起风来,这里的风像刀子一样,卷着屋脊上的雪粒子往人脸上扑。
天寒地冻的时节,白家的小院子里却是张灯结彩、其乐融融。
十几个人聚在堂屋中,也不分什么尊卑高下和男女,中间摆了张宽阔的大案,菜肴堆了满案,盘子叠着盘子,众人围案盘腿而坐。
用罢五辛盘,从幼至长饮过椒柏酒,吃了胶牙饧,小顺便猴子似地窜起来,奔向厨房,片刻后,变戏法似地捧出一只热气腾腾地烤全羊,又有两个侍卫抱了两大坛酒来,拍去封泥,一股芳烈醉人的气息便弥漫在堂屋里。
随随站起身,亲自给众人片羊肉,春条看着她手中刀刃翻飞,寒光闪闪,不由感慨,那时候在山池院看她片肉片鱼脍,她还时常惊讶于她的刀工,如今才后知后觉,一个普普通通的猎户女哪里来这样的刀法。
随随分了羊肉,揩干净匕首,从田月容手里接过酒杯,向众人祝了酒,饮了一口笑道:“这乾和蒲萄甚好,比起齐王府中喝过的贡品也不差多少。”
众人都是一怔,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他们知道她和齐王的关系,这些时日在她面前总是对齐王绝口不提,哪怕偶尔议论起淮西战事,也都用一个“主将”模糊过去。
随随若无其事地招呼大家饮酒吃肉。
众人见她态度自然,似乎早已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也暗暗松了一口气,齐王是淮西主将,淮西这场战事与他们河朔的局势也息息相关,总是难免要谈论的。
随随在养伤那段时间习惯了清淡的饮食,用了两口炙羊肉便觉有些腻了,放下银箸和酒杯,舀了一碗甘露羹慢慢吃着。
酒过数巡,难免就说起淮西的战局来。
田月容感叹道:“本以为这场仗少说也要拖个一两年,没想到朝廷的军队势如破竹,不到半载,已将淮西军逼退至蔡州,这齐王真是年少有为,不容小觑啊。”
说着颇有深意地瞟了随随一眼。
随随面不改色,颔首道:“桓煊的确是个很好的将领,淮西一役后,定成一代名将。”
田月容饶有兴味道:“看他兵锋凌厉,与大将军倒是一个路数,只可惜你们俩没机会打一场。”
随随乜她一眼:“若是打起来你是不是还要开个盘口赌胜负?”
田月容立即表忠心:“那属下肯定把全部家财连带脂粉铺子一起押大将军赢。”
随随道:“那脂粉铺子本就姓白,是我白家的产业。”
田月容装模作样地福了一福:“妾知错了,求郎君念着妾一年到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别休弃妾才好。”
众人都笑起来,春条早知道萧将军没架子,也叫他们这没大没小的样子惊了,嘴里一个糯米丸子不小心囫囵吞进了嗓子眼里,噎得直打嗝。
田月容倒了杯温茶给她,弯着眉眼道:“春条姊姊别见怪,别看我们私下里玩玩闹闹,真上了战场,大将军就是母罗刹活阎王,咱们这些小鬼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
随随笑道:“为夫的名声就是叫你这刁妇败坏的。”
转头对春条道:“过了这个新春,阿兄便给你物色个新嫂嫂。”
众人又笑了一回,田月容收了笑道:“齐王也是个人物,他才从军几年呐?”
另一个侍卫觑了眼随随,见她脸色如常,也忍不住道:“淮西那场仗不好打,十几万兵力中神翼军占不到一半,将领们又各怀心思,单是协调这些人就够难的了。”
随随点点头,这次朝廷征淮西,有一大半兵力是从各州县和藩镇抽调借用的,不比指挥自己的军队,桓煊能在短短半年内将叛军逼回淮西三州境内,连她都没料到。
田月容看向随随:“大将军,你估计齐王什么时候能把淮西拿下来?”
随随思忖片刻道:“三月前应当能攻下蔡州,淮西军也不是铁板一块,节节败退之下人心思变,六月前想必可以班师回朝了。”
田月容抬了抬眉毛:“这么快?”
随随抿了一口酒:“这是我保守估计,也许会更快。”
田月容道:“难怪薛郅那死老魅也快按捺不住了,可怜萧同安还躺在朝廷的敕封上做美梦,不知道刀已经抵到了脖颈上。”
随随道:“不出正月,他就该忍不住动手了。”
小顺向一头雾水的春条解释道:“河朔三镇中,幽州军统帅叶将军是萧大将军亲信,魏博军本是她的亲军,如今叫她叔父萧同安霸占着,而成德军统帅薛郅一直有异心,以前我们大将军在时他就想从河朔分出去自立门户,大将军一走,他野心更大了,想把三镇都吞下来,如今是想趁着朝廷征淮西顾不上他的时候作乱呢。”
春条的注意力却不在河朔三镇的大局上,皱了皱眉道:“娘子的叔父?”
小顺点点头道:“萧同安,娘子在战场上受伤便是他使了阴招,娘子受了伤便将计就计逃了出去,后来的事春条姊姊便清楚了。”
春条先前只知道随随受伤是被奸人所害,却没想到那人竟是她亲叔父,她不由有些心疼,萧泠虽贵为一方节度,论起亲缘,比孤女鹿随随只坏不好。
众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聊,不知不觉已过了亥时,屋外又开始飘起雪片。
随随站起身,向席间众人敬了一杯酒道:“我先失陪了,诸位务必尽兴。”
春条便要跟上去,田月容一把拽住她:“春条姊姊酒还没喝完,别想跑。”
春条知道这是找借口留下她,待随随走后,方才小声问田月容:“月容姊姊为什么拉着我,娘子是去哪里?”
田月容呷了一口酒,轻轻叹了口气:“你家娘子去厨下煮面。”
春条困惑道:“这么多菜肴和糕点,怎么还要煮面?”
田月容拍了拍她肩膀道:“你家娘子每逢元旦都要做这碗长寿面的,是她多年来的习惯了。”
春条这才想起去岁在山池院,她家娘子也是早早准备了鸡汤,半夜去厨下做面,高嬷嬷道她是为齐王殿下做的,眼下听来竟然不是?
田月容向厨房的方向张望了一眼,又叹了口气:“先太子是元日生的,你家娘子曾和先太子订过亲,你知道吧?先太子当年去西北平叛,领兵的正是我们大将军,他们一起在西北呆了两年……”
萧将军和先太子订过亲的事她自然是听说过的,只不知还有这一段,她忽然想起听人说过,齐王殿下相貌肖似长兄……
春条瞪大眼睛,“啊呀”一声轻呼,随即捂住嘴,她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
西平城外神翼军兵营中,将士们生起了一堆堆篝火,围着火堆饮酒吃肉,载歌载舞。
虽然出征在外,离乡背井,但岁除佳节,总要热闹一番的,何况他们前不久才打了场打胜仗,接连打下叛军攻占的两座城池,将淮西军逼退至三州界内。
桓煊在大帐中宴请麾下将领和监军御史,陪着他们饮了几杯酒,便即称不胜酒力,回了自己的帅帐中。
今日有长安来的书信送到,他还没来得及看便被部下们拖到了宴席上,此时一回帐中,便迫不及待地取出信函放到案上。
他察觉到自己的急不可耐,虽然侍卫们都叫他遣了出去,帐中只他一个人,但他仍觉这般猴急有失风度,便将那木函在案头晾了片刻,这才用刀尖剔去封蜡,打开盒盖。
函中照例装着一叠信笺和一些鸡零狗碎的小物件。
他拿出来一瞧,是一块半旧的帕子和一条系玉佩用的五彩丝络子,那络子精工细作的,缀着金片碎玉,一看就是街市上买来的东西,他不由“啧”了一声,这村姑对他真是越来越敷衍了。前半年还送些自己写的大字,缝的狐皮手筒、做的毛毡足衣,腌制的笋干、脯腊、蜜饯等物,最近尽拿一些旧东西和市坊里买来的玩意糊弄他。
虽是这么想,他还是拿起那方旧帕子放在枕下,将那条买来的络子收在枕边的檀木大匣子里——里面都是他这一年来收到的东西,除了吃食不能久存被他吃了,其余物件都一样不落地收在里面,连那对缝得歪歪斜斜的足衣都没舍得穿。
将东西收好,他方才展开信笺,一看信笺上全是高迈的字迹,忍不住又是一阵失望,他离开前那样旁敲侧击,这村姑愣是一个字也没给他写过,都过了一年了,都不够她学几个字的?
他扫了一眼高迈的书信,前面都是朝中、宫中、王府的近况,还有长安城里高门大族的婚丧嫁娶,他浏览了一下,见朝中没什么大事,便先跳到了最后——关于鹿随随的报告总是附在最后。
鹿随随敷衍,高迈也跟着敷衍起来,最近几个月的报告一次比一次简略,以前还说说鹿娘子这日研究了什么新菜式,那日在林中猎得一只山鸡,现在只剩下寥寥数行,不过转念一想,鹿随随除了每个月去郊外拜个佛,一直足不出户地呆在山池院中,也只有打打棋谱、写写大字消磨时间,近来没有研究出什么新菜式,大约也是因为想他想得没了兴致。
如此一想,他的气顺了些,不免又开始可怜起那村姑来,今日岁除,又是他生辰,她的思念想必比平日更甚,她独自守岁,不知会不会难过得落泪。
正想着,有内侍在门外道:“殿下,鸡汤面煮好了。”
桓煊道:“端进来吧。”
内侍撩开门帷,提了食盒到帐中,摆好食案和碗碟银箸,将热气腾腾的鸡汤面端出来。
桓煊拿起银箸尝了一口,又拿起汤匙舀了一口汤喝,便放下了食具。
内侍忐忑道:“可是面做得不好,不合殿下脾胃?”
桓煊摇了摇头道:“不是面不好。”
只是不是那个味道罢了。
他捏了捏眉心,让内侍将面撤下,赏了庖人一个十两的银锭子,便即盥洗更衣,上床就寝。
躺在床上,他却没有丝毫睡意,辗转反侧了一会儿,从枕下取出那方旧帕子,迟疑了一下,终是放到鼻端嗅了嗅。
半年前用过洗净的旧帕子,又一路从长安到淮西,自然没什么特别的味道。
可桓煊只要闭上眼睛,便能想起鹿随随身上那股暖香,这旧帕子上也似萦绕着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
他们分别已有大半年,其实从去岁秋狝之后他们便是聚少离多,那几个月她在养伤,他朝堂兵营两头跑,几乎没什么时间陪她。
岁除之后便是上元节,桓煊想到他们俩第一次一起过上元节的情形,明明那么开心,最后却闹得不欢而散,去岁上元节她在养伤,今年的上元节眼看着又将错过。
不过幸好他们还有很多个岁除,很多个上元节,很多很多个春秋冬夏。
桓煊不知不觉攥紧手中的绢帕。
第53章
随随料得没错, 正月没过完,魏博军中便传来消息,薛郅带着成德军叛出河朔, 派死士刺杀了萧同安和朝廷派来监军的中官, 将两镇纳入麾下。
藩将之间争权夺位、互相残杀不是什么稀罕事,但斩杀朝廷监军, 便是挑衅皇帝的权威了。
消息传到长安,天子震怒,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神翼军一半兵力在淮西,朝廷还以重金向各个藩镇抽借兵力, 若是薛郅此时大举反旗,朝廷根本没有兵力和财力在河北再开一片战场。
随随在幽州,事发后立即得到了消息。
听闻萧同安真的死了,她并没有多高兴, 只是怔了怔——自父亲去世后, 他们叔侄这些年明争暗斗,恨不得置彼此于死地, 但他们并不是从一开始便是如此。
她年幼时父亲总是忙着南征北战,她有几年是由叔父照顾的, 那几年说他们亲如父女也不为过,甚至连她的第一匹小马驹也是萧同安送的。
不管怎么你死我亡,萧同安都是她世间仅剩的一个亲人了。
田月容知道她心里不会太好受, 扯开话题道:“幸好幽州有叶将军坐镇依譁, 薛老魅不敢轻举妄动,听说他在调集兵力,说是要去淮西‘支援’朝廷军……”
随随当然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名为“支援”, 其实是去骚扰朝廷军队,暗中支援淮西。
“我们要不要动手?”田月容道。
随随沉吟片刻,摇摇头:“不必,让他作妖去,对我们有百利而无一弊。”
田月容一想,也明白过来,朝廷打下淮西之后,说不定转头就要来河朔咬一口,薛郅怕的正是这个,因此不惜杀中官,先下手为强。
有他顶在前头和朝廷作对,他们可以借朝廷之手削弱薛郅的兵力,待时机成熟再以平叛之名将他一网打尽——成德一直是三军之中的隐患,尤其是薛郅的亲军,借此机会清洗一遍,倒是省了他们的力气。
事情进展得颇为顺利,齐王一边攻打淮西,一边还分出兵力来应付薛郅的骚扰,兵锋仍旧锐不可当,于二月初攻下蔡州城,淮西节度使郭仲宣死于副统帅、亲兄弟郭季宽的刀下。
这位副将斩杀了自家亲兄长,立即向朝廷投诚,淮西之战提前结束,齐王转头便与成德的“援军”打了一场,将薛郅麾下数千精锐杀得几乎片甲不留。
薛郅见势不妙,退守成德,向天子上表请罪,斩了一个副将,把杀害监军的罪名推到他头上。
朝廷刚打完一场劳民伤财的大仗,也不想再战,双方便各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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