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雷恩那
他嗓声略哑又道:「当下你和两孩子掉进湖里,碧穗丫头也滑下去,但未被湖水淹没,她腰际恰巧卡在三块浮冰之间。」
「碧穗她……」气息一紧。
「她无碍,我的手下很快已将她救起,会照看好她。」
「顾元、双双……那一对小兄妹……」
封劲野静了会儿才叹气般道:「那小女娃有及时将水控出来,之後有转醒过来,男孩则一直都清醒着,本王後来把冬涌湖那儿的事交给徐屯长了,在场的百姓也能帮上忙,那两只小的不会有事,能平安回家的。」一顿。「本王只怕,有事的是你。」
李明沁努力理解他所说的,得知众人安好,她嘴角恍惚翘起,听到最後面一句,她茫茫然般微扬脸容,池面下的手动了动想探上来摸摸那张刚硬的脸,却只能想着,感觉四肢都不受控制似。
「……王爷有什麽好怕?」她轻动着嘴下意识问。
他捏住她的下巴细细端详,不确定她是否完全清醒,但一些话就是再难压住,直接便道:「本王怕你真的出事,怕你真心想死。」
李明沁突然听不懂这话了,原就茫然的神情更呆滞,在暖气氤氤中显得有些无助。
「我没……没有想死,我想好好活着,得好好活着才行,要做很多事,活着……」她自言自语般低喃。
「是,你好好活着了,却是为着别人而活。」他指劲忽重,似把她捏疼了,见她蹙起眉心想躲,封劲野忙松开扣着她下巴的手,改以单掌掌着她的脸,要她不能闪躲。「这一世,你可以待在帝都当个贵女,也可回到隆山祖地当个世族千金,更可以选择重回清泉谷,过上清静无为的舒心日子,结果阿沁却跑来西关边陲过活,为什麽?」
「……为什麽?」她怔怔重复他的问话,像鹦鹉学语,也像迷糊自问。
这一刻,封劲野觉得自己都快被不知是装傻抑或真傻的她磨到没脾气。
他沙哑问道:「你是觉着上一世所犯的错,即使重生了,这一世亦需弥补和偿还是吧?所以才会如上一世那样,回到西关定居,想为这儿的边陲百姓多做一些,谁病了就治谁,谁落难了便救谁,就算把一条命搭出去也无所谓的,本王可有说错?」
李明沁被他问得说不出话,隐约觉着哪儿有古怪。
老实说,男人认真问的话,她迷迷糊糊没有很懂,却是被他越问越咬牙切齿的语气弄得不知所措。
好像……她错了,做错什麽事。
但她记不起究竟做错何事。
於是只能笑,一笑泯恩仇,她多麽希望他们之间没有仇怨。
「封劲野……」她徐慢地眨眨眸,连唤声都慢悠悠。
封劲野俯视着她,听着自己的名字从那两片血色仍淡的唇瓣间逸出,眉微扬。
他看到她笑了,那眸光迷离,似被满室奶白的水气染至微醺,接着听她忽道:「我要跟你说一件事,一直忘记跟你说……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我在湖里以为快不行了,突然记起,忘记跟你说了……」
这是在跟他玩声东击西,好用来转开话题吗?
封劲野暗暗磨牙,却是抵挡不住欲知的渴望。
「何事如此重要?」无妨,他暂且允许她以问制问。
李明沁这一次笑咧了嘴,笑虽无声,但弯弯的眉眼腼腆可人,眼底闪烁的碎光像带着珍珠泪一般,既羞涩又惆怅,令人费解。
「告诉你喔,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她强调着,边点头边眨眸。「我要告诉你,不、不……是要回答你问的,你问我……问我……」
眼睫眨啊眨着,突然就眨不动似,掩下双睫後,她靠在男人怀里直接昏过去。
「阿沁!」
这一下还不把封劲野吓得面色发青?
以为神识未尽失,体温亦回稳,情况便算稳下,结果是他低估了李明沁身上的寒症,也低估隆冬落水对寒症的诱发程度。
症状一下子变得严重,甫入夜,李明沁开始发高烧,一张脸烧得通红通红的,四肢却冰凉凉,怎麽焙都焙不暖。
清泉谷谷主被封劲野的人接来时,一踏进王府主院内的寝间,就见清清白白的大姑娘家被某位在西关可说权势滔天的大将军王爷裹着皮裘横抱在怀。
王爷抱着姑娘的姿态非常专制,就大马金刀坐在暖榻边上,陷进昏迷的姑娘被包得像个襁褓娃儿。
一旁被亲兵送来的两丫鬟想上前接手都苦无下手之处,因为王爷把事儿都揽了,替姑娘暖着四肢,替那张烧红的脸蛋降温等等......两丫鬟能做的就是把巾子重新打湿,一次又一次帮忙递换上。
若非清泉谷谷主驾临,怕是任谁也无法从昭阳王怀中把昏迷的姑娘挖走。
知道自家小姐的医术是在清泉谷学的,瑞春和碧穗见谷主被接来,而行径有点脱序的王爷也肯听其指示,至此,焦急到想乱抓头发的心绪稍见缓和,但立时又想到,自家小姐这会儿名节难保了,被身为大长辈的谷主瞧见这一幕,在冬涌湖那儿更被不少屯民瞥见她被打包带走,还直接进了这座昭阳王府。
两丫鬟很替自家小姐忧郁。
清泉谷谷主其实从头到尾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有在掀开包裹李明沁的那条皮裘,见到她身上套着的是男款底衣时,轻布细纹的嘴角微乎其微一颤。
那件底衣尺寸非常之大,足可塞进两个李明沁还绰绰有余,明摆着这偌大王府内找不到一件女儿家衣物,只能拿昭阳王的来凑合着先。
目睹这一幕,瑞春和碧穗更忧郁了。
须知她俩被带进王府之前耽搁不少时候,瑞春帮着徐屯长照料同样落水的两孩子,碧穗尽管很快被救上岸,半身亦湿淋淋,等她俩各自忙完事儿被王爷的亲兵送来,自家小姐早被昭阳王「霸占」,主院内见不到半名仆妇或婢子,可想而知,小姐那一身是谁动手换的。
事到如今,封劲野什麽都不在乎,当他下定决心要去纠缠,便势在必得,若对方不愿给,那他就蚕食鲸吞、强抢豪夺。
他三天前就得知清泉谷谷主一行人义诊的行踪,遣人去请,一来是想给李明沁一个惊喜,二来亦是想请谷主为她再诊诊,总觉相较上一世,她手脚冰冷的状况似严重许多。
今日撇下公务赶去冬涌湖,就是想亲口告诉她清泉谷谷主将至的消息。
再有更为了一事—— -
他得亲眼瞧瞧,带她来冬涌湖冰钓的那一双兄妹究竟是谁,尤其是身为兄长的那一位,竟说要教她湖上冰钓,对方能有多厉害,他得会会。
如何也料想不到,约她冬涌湖一游的兄妹竟是两个小孩子。
他是赶到湖边在与徐屯长说话之际才自个儿瞧出来的。
她牵着那小妹妹,身为哥哥的小男孩则忙着安置好几根钓竿,他顿时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很是可笑,从得知她与人相约出游就笼罩在心上的那片阴霾在那当下消散得无影无踪。
然,他还来不及扬出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外已发生。
「如何?」见谷主将灸在李明沁身上的银针一 一取下,榻边,未曾离去的封劲野沉静问出。
谷主瞥了他一眼,神情静中带笑,语气慢腾腾——
「这一回是严重了些,按理不该如此,看来老身曾教她的那一套养气活血功法,这丫头全搁置着没在练了。」
瑞春和碧穗两个不约而同点头如捣蒜,毫不犹豫地把自家小姐出卖——
「小姐说要捡回来练,可也没见她认真练过几回。」
「嗯嗯,以往在帝都是懒得练,如今来到西关定居,小姐更忙碌了,就更难要她练了。」
谷主闻言微微颔首,似叹非叹。「莫怪啊。」
封劲野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气息略沉,目光再次从李明沁那张过分雪白的脸容转到谷主笑笑的圆脸上,再问:「前辈可有解她身上寒症之法?」
谷主收好银针,两手一摊。「有啊,老身这不是将保命之法教会她了吗?可阿沁不好好练,无心去练,还能旁人代替她练不成?」语气甚是无辜。「这是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没法子根治,但保养得好一样可享天年,想活到七老八十不成问题,问题在於想不想活。」
此话一出,封劲野面色陡变,一时间说不得话。
谷主此时移坐到圆桌边,瞧出她要开药方,瑞春立刻上前将老早备好的墨仔细磨起来,碧穗则俐落地摊纸铺纸,将狼毫笔呈上。
开好药方子,两婢子在谷主的指示下一同前去清泉谷义诊团下榻的院落,那儿自有能手按方子抓药,并开小炉煎熬出最佳药汁。
瑞春和碧穗甫离开,谷主忽而笑笑道:「以往阿沁身边多少有个可心人盯着,当她的大棉袄,她心里有着落,想跟那人天长地久,可惜啊,如今那人不在了,她对着自个儿也就发起懒病。」
在榻边落坐的封劲野面色一变再变。
他缓缓将头转向坐在圆桌那方的谷主,峻目拢进无数道暗流,眉峰成山,欲将眼前其貌不扬的老人看个清楚明白却遍寻不到法门。
「前辈是谁?」低声问。
「瞧王爷这话问的,老身还能是谁,不就小小一个清泉谷的谷主吗?」她笑笑耸了耸肩。
似意会到再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封劲野牙关紧了紧,道——
「前辈口中所说的……大棉袄,如今当犹在。」
「噢?是吗?那当真万幸了,是咱们阿沁的福气,有劳有劳。」甚感欣慰般合掌一握。
清泉谷谷主来历神秘,字字机锋,封劲野感觉自己招招打在棉花团上,无处去着力、借力或使力。
他耳根子发烫,像被彻底看穿一切,却又生出某种安然之感,彷佛受到这大千世界无形力量的照看。
他从容立正,朝谷主深深一揖。「望前辈指点迷津。」
谷主发皱的麦色老圆脸难得露出「孺子可教也」的神态,更露出慈祥到令人有些发毛的微笑,和蔼可亲道:「既是一件大棉袄,也愿意当一件大棉袄,那就得知所本分、物尽其用,该扑上去裹紧不放时就不能裹足不前,大棉袄是用来暖和人的,人里里外外被弄暖和了,气与血两相通,身子自然也就壮实了,王爷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谷主的这个理儿不难懂,某位王爷一听就很懂,於是耳根子热到蓦然涨成紫红。
李明沁知道自己又遭恶梦吞噬。
说是恶梦,於她而言却是真实发生过、刻划在她神魂深处的记忆。
梦过好多回了,再次回到她铸下大错的那一晚,昭阳王府在火光与血光中沦陷,亲人的欺骗、自身的愚蠢、卸不去的负疚……
前尘今世,梦境与现实之间几进几出,後来的她有些分辨不清,那个匍匐在地、尖叫哀号到彷佛一颗心被绞成烂泥的狼狈女子究竟是自己,抑或她仅是梦中过客,从头到尾不过是个旁观者?
「怎麽睡着也哭?是梦见了什麽?」
男子轻沉的声音穿透梦境,传进她耳中,震动着她的心房。
李明沁陡然睁开双眸,角落的枝状大烛台架上仅点燃几根烛火,火光迤洒到床榻这一边又微弱些许,许是眸底蓄着泪,视线蒙晒中她看到男人就坐在床榻边,正幽幽俯视她。
「封劲野……」她喘了口气,唤音微抖,难以立即平复梦中所见。
「阿沁作恶梦吗?梦见什麽?」他五官似凝,眉宇间显出几分淡漠。
「我、我……」吞咽唾津,她推被爬坐起来,探出手想碰触眼前人。
男人略撇开脸,避掉她颤颤的指尖,语调平板——
「阿沁是梦到本王被害了,昭阳王府遭突袭血洗,是吗?」
李明沁倒抽一 口凉气,泪水蓦地涌出眼眶,感觉快无法呼吸。
男人嘴角笑笑一勾,眼底一片冰寒。「这哪里是恶梦?身为隆山李氏女,这不是你原本就想好的吗?是阿沁有意害我,如今本王被你害死,又何须假惺惺扮什麽後悔莫及?」
「封劲野,你、你听我说……」李明沁泪如雨下,不死心地再次想碰触他,却见他往後一飘,似被夜风带起的薄身如纸,立在几步之遥的幽暗中,彷佛轻易就要穿墙而出,随风遁散。
这不是梦!
他真的死掉了,是被她害死的,都是她的错!
「你别走!别避开我!」李明沁哭嚷着连滚带爬,结果直接跌下榻。
狠狠这麽一跌,她双眸骤然张开,满眼都是泪水,感觉两鬓、耳朵和枕子上都湿透,也不知哭了多久。
「怎麽睡着也哭?是梦见了什麽?」
听到那熟悉的男子嗓音突然在幽夜中荡开,李明沁惊到整个人弹坐起来,她举起衣袖乱七八糟往脸上一抹,用力揉眼,然後定定望着此刻坐在榻边的封劲野,真实或虚幻在煎熬中开始分不清了。
「阿沁作恶梦吗?梦见什麽?」
再听这一问,李明沁瞬间如遭雷击一般,胸房都要被击成碎片似。
她浑身痛到哀号,「哇啊啊——」地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