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肖某某
正对着晶玉湖有一处碧草如茵的小山坡,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小花散落在翠绿草甸四处。燕聆和元启森速度很慢,到达山坡时如毯草甸之上的露珠已然消逝,坐或者躺着都不会觉得潮湿。不过燕聆还是厚厚地铺了一层毛毯在草地里,然后扶元启森躺下,再翻卷过毯子盖住他。
“我想一个人在这儿躺着,你回去休息。”元启森微笑看着燕聆说,“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我父母的为人你很清楚,元家和爸妈以后都不会亏待你。”
“您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燕聆摇摇头,不肯走。
“怎么是我一个人呢?她在这里。”元启森目光平静地注视正前方湖面的彩茧。这个落脚地方是他选的,位于面对湖泊的山坡斜侧,不费多大力气就能瞧见对面的动静。
默然片刻,燕聆咬了咬唇,低头在元启森额上印下亲吻,轻声说:“先生,那么……”她眼里滚下泪来,泣不成声,“再……见!”
燕聆知道,这一离开,定当是永别。元启森给他自己选了个最好的离开人世之地。他谁也不要,只要她!纵然不能见到她,也要到离她最近的地方去。
“再见。保重!”元启森语声低弱,温和地与燕聆道别。
一步三回头,燕聆一路流着泪,对自己腹中的孩子们说:“那是你们的父亲——即将告别人世的父亲。孩子们,对他说一声再见!”她哪里敢走远,不过躲在元启森看不见的地方痴痴凝望,苦苦守护。
微风拂过元启森的鼻翼,他轻轻打了个喷嚏,脑子便有阵阵晕眩。今天精神非同一般的好,他很清楚是因为什么。但他也有一种莫名的信心,那个茧今天一定会破。而他,也一定要等到茧破的那一刻才肯安心离世。
阳光正好,温煦不耀眼。青丘的天真蓝,云也特别白。元启森只觉得病痛都似乎正在离自己而去,他很舒服。但他清楚感觉再舒服他都不能睡过去,否则一睡便将成永远。
“我第一次见你,你印在照片上,只有一个侧身背影,面容模糊不清。我想办法复原你的模样,只得到即使朦胧却依旧漂亮得让人惊艳的侧颜。”元启森低低地叹了口气,阖上眼,自言自语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那时我就觉得似乎在很早以前……我就认识你。”
他脑海里又出现那张相片。彼时海风应烈,白选宽大披风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她的身体微向前倾,她面前是灿烂金光,她身后是深蓝色澎湃翻滚的惊涛骇浪,但背脊笔直的她却是画面中最鲜亮的那抹色彩。
“大约因为在此之前,为了引你入套,我仔细察看你的资料时便在心里勾勒你的模样。所以对你有熟悉感觉,那时的我可不知道你是妹妹。”不自禁浅笑,元启森心想,原来在认定你为我的敌人的同时,我也同样认定你才是配与我并肩、可以让我爱上的人。
再想起以前不过伤痛而已。但为了不让自己就这样睡过去,元启森不得不用一次又一次痛楚酸涩来刺激意识不向下沉沦。日上中天时,他的睡意越发浓郁,只得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能多挣扎一秒钟,他就一定要在这世上多留一秒钟。
可是午时阳光一刻不停抚摸着他的面颊,就像那天白选要独自赴险之前落在他眉心的那个吻一般无二的温柔。元启森只觉阵阵暖意在自己四肢百骸流动,他已经无法保持清醒理智去抗拒冥冥中的召唤。眼眸渐渐阖上,瞳孔失去焦距,他的嘴角是淡得看不出的遗憾。
蓦然,面前绽放刺目彩光,有如利剑驱散了快要得逞的声声召唤。元启森喉中咯咯作响,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沉重眼帘被一掀而开。他看见缤纷彩光中奔出人影,旋转着从湖面向上升至半空。稍一停顿后,其中一道人影直奔自己而来。
她披散着长发,白里透红的脸儿好似她和他都最爱吃的红苹果。眼前雾蒙蒙,却不妨碍他辨认出她健康且活力十足。真好,真是好极了,这样就能安心离开。元启森对白选浅浅笑,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启森,启森,你怎么了?!”白选惊慌失措地不停抚摸元启森的脸颊。冰冷入骨的触感让她害怕得几乎不能呼吸,扭头向后,她大叫,“无瑕快来!”
白璧无瑕远远一瞟便知道元启森已是弥留之际,心中微叹,天赋神通毫不犹豫使出来。一片茫茫彩光将元启森笼罩在内,迅速渗入他的身体。
“他时间不多了,你陪陪他吧。”不忍去看白选的神色,白璧无瑕犹豫数息,还是低声说,“你被反物质能量伤及心脏,是他把心……给了你!”弯腰在白选发上轻轻一吻,他直接瞬移离开,顺手把坐在远处的燕聆也一并带走。
这晴天霹雳把白选砸得木然呆立,身体一软坐倒在地,怔怔低头凝眸看向元启森。彩光渐敛,他原本惨白的脸上竟有了些红润之色。他的眼神异常平和,黑眼睛清澈见底,仰面看着她,神情温柔入骨。
“不要谢我。”元启森的声音也不再飘忽无着,坚定有力地说,“永远不要对我说谢谢。”
扭头飞快看了眼远处,紧紧闭了闭眼睛把泪水逼回去,白选再度回过头来凝视他,微笑着对他说:“当然不说谢谢。我知道……”她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元启森的上半身抱在怀里。垂首吻他的眉心,她低语,“我知道你爱我。对爱情而言,只有牺牲,没有馈赠。”
元启森低声笑了笑,手在毛毯下滑动。白选按住毛毯边沿,自己把手伸进去轻轻握住他骨节森棱的手。手背可以清晰感觉到针眼,她的指尖滑过去,整只手背几乎都是细小密实的窟窿。他的手指修长笔直,指尖如笋,指甲光滑,指腹柔软如棉。与他手指交叉紧握,她要用自己掌心的火热温暖他冰凉的手。
“我给你讲个故事。”用袖子揩去元启森额上湿意,慢慢理着他汗湿后纠结的额发,白选柔声说,“我身边有位隐形的强大存在,是它在我被末世黑潮淹死之后把我带到这个世界。那时我叫绵绵。”
元启森被白选紧紧抱着,心满意足。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她,他慢吞吞说:“我不在乎你来自哪里。你就是你。”
白选亲亲他的额角,继续说:“那位强大的存在,既不是曾经那个世界也不是现在这个世界的生灵。它的故乡是一个叫灵界的地方,那儿有一片星海——虚空星海。”
她害怕时间来不及,所以语速很快地把皮皮的来历叙述了一遍。元启森果然对科技极为发达,又有多种不同文明共同发展的虚空星海很感兴趣。但白选说这些话并不仅仅要给他释疑,她有她的目的。
“皮皮之所以会来找我,是因为……”白选低下头,深深凝视着元启森的眼睛,放缓了些语速说,“那位女舰长告诉它,在另一个世界有另一个她。”
脸上终于露出震惊之色,元启森咳了两声,脸上飞掠起异样鲜艳的红潮,喃喃问道:“‘另一个她’,就是绵绵?”
白选点点头,与他脸颊相贴,轻轻摩挲着说:“死亡只是另一次生命另一段旅程的开始。启森,星海的那端还有一个我。”在他疏淡的双眉分别亲吻,她加重了语气说,“不一定在星海的那端,也许是别的什么世界,也有一个我。你要满怀希望,去星海的那端或者别的世界找我!那个我,一定可以爱!”让你离开时满怀希望,不觉得人世孤单毫无亮光,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
“嗯。”元启森缓缓点头,嘴角噙着笑意,低声说,“我一定会去找你!你要等着我!不管是星海的那端还是别的什么世界里的你,都要等我!”
“会的,我会等你!”白选猛地抬起头,刺眼阳光将她流出眼眶的泪水即刻晒干,还有一些被逼回去,一直逼到了心里——此时悲伤得同样在流泪的他的心。
“给我讲讲绵绵的过去吧。我想听。”睡意上涌,眼帘立时沉重得再不能掀起。元启森与白选交握的那只手慢慢失去力气,一点一点松开。他的这句话微弱得对方必须要集中精神才能隐约听清楚,但他知道她一定能听见。
“绵绵小时候就不是个乖孩子,调皮捣蛋是经常事,还有过把幼儿园阿姨气哭的光荣战绩……读初中时揍过抢同学钱的混帐小男生……高中……大学……工作……”
白选的声音化进了风里,漫山遍野吹送。太阳已经走到了小山坡的另一端,由此将她与他的倒影长长地拉开。那片碧莹莹的草地和上面几小簇颜色缤纷的花儿没入阴影之中,却依旧盈盈摇曳且笑得灿烂。
她仰望澄澈蓝天,含泪却是笑着说:“启森,旅途一定要顺利,一定要找到你爱且爱你的那个人啊!”天空有数朵浮云飘过她眼前,云端似有谁对她颔首浅笑。
泪水终于模糊眼帘,白选放在毛毯中的手再度将那只滑落的冰凉的手握住。她低下头,将颤抖的唇印在元启森微微上扬的薄唇上。
----本文完----
番外:女王(上)
白选站在议会台第三会堂黑沉大门外,没有急着进去,仔细聆听内里人们的发言。她极少见的穿着一身素白衣裤,长发简单地用一条银白色发带束住,左鬓别着一朵小白花。
大约里面的人们都没想到她会来,所以言语没有太多顾忌。即使元启睿代表元家、花满楼代表花家出席了此次与海族和谈前的天舟高层内部会议,许多上议员的发言都表露出强烈的针对元家的意图。
静静地站了会儿,白选发现没有元启睿和花满楼的太多声音。守卫在这扇大门外的卫兵们都被她带来的人控制住,任何异常都不会传到里面去,这让她可以尽情听完。
花满楼向来不耐烦与政客打交道,发言少在意料中。花家虽然是元家的坚定盟友,但今次之事从明面上看似乎与花家关系并不算很大,只是因往日关系撇不清罢了。因而议员们对花家的攻击并不激烈,当然与花倾城还掌着军权有关。
而元启睿的简短发言固然没有否认祖父的罪行,却也反复强调了元启森和白选对结束战局发挥的巨大作用。可惜他说这些话时就被打断数次,且受到强烈质疑,很多议员都不相信是因为白选大义灭亲才使战争有了结束的可能。
唇角微微上扬,白选冷淡地笑起来。眼看战事将要结束,海族迫于浮城城主的强悍实力和海底四分五裂的内部混乱局势,在新的酋长会主持下打算与陆地和谈。所以,这些试图趁早攫取更大权益的人们就迫不及待地跳出来以算前帐为名打压元家花家。发难的人里甚至包括两家曾经的盟友。
元家自然是众矢之的,因为生命药剂因为元承智。那些正在慷慨陈辞的人们大概忘了,当初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并不是完全被强迫地坐上了元家这驾马车。
从去年的十一月底到如今四月上旬,元启森和白选就再也没在公众面前出现。这应了那个传言——这对孪生兄妹死于和祖父的内讧中。虽然来自初阳的资探员部队顽强作战,但由于他们都是在花满楼指挥下,反倒成为传言的佐证。
想起临来时父母亲对元家未来的忧虑,白选摸了摸鬓边随着窗外轻风微微颤抖的小白花,亲手推开了眼前这扇厚重的大门。如水阳光立时从门外倾泻进去,将正坐在门边的数人后背照得金光灿灿。他们似乎听见了异常声音,下意识转过头来,立时惊愕无言,脸色三变也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