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信手弹拨,指如修竹,行云流水已极。
见愁闻声时便心底一紧,竟觉骤痛,收势强转视线于周遭,便见在这不绝如缕的琴音之下,一道道身影由虚而实,重重叠叠地出现在了战场之上。
一二三四,个十百千!
有着飘飘的衣袍,卓然的姿态,飞扬的神采!千修傲立!美好得像是人在夜深时才能想见的一场幻梦……
是她欲入义庄一堵,却最终未能得遇的千修魂傀!
手中一线天,顿时沉得让人难以提起。
置身在这战场之上,琴音之中,见愁心底一抹悲怆似浓墨般化开,转瞬又变作了滔天的怒焰!
纵使她与钟兰陵曾有过尚可的交谈,亦不觉他心有邪念,可此情此景下,又如何能冷静理智?
更何况,她实不愿自己身后的崖山众修,再见着这一番令人断肠的情景。
千人痛,何如一人痛!
既成崖山大师姐,便该有所担当。
手翻剑抬,见愁满面霜寒,将心中所有的不忍与犹豫都催逼回去,便欲先斩这满目邪祟!
只是剑锋方起,一只不大的手掌便从旁侧伸来,覆压在她手背之上。
错愕间,她回眸。
原该是扶道山人座下行八的姜贺,竟毫无征召地出现在了她身旁,谁也没看清他到底如何出现,能看清的只有那似乎稚嫩的脸颊上,几分浸满了伤怀的沧桑冷寂!
“见愁师姐,不必动手。”
他向见愁笑了一笑,便收回手来,站在诸方惊异骇然的目光中,既不解释自己如何出现,亦未向周遭袭来的无数鬼兵看上一眼,只是叹了一声。
“朝生道友恐有不测,师姐放心去,此处有我。”
☆、第526章 第526章 夜雨崖山
姜贺师弟……
见愁是有几分意想不到的, 一则纵使以她的修为都未察觉他是如何出现在自己的身畔,二则不知他此刻的言语有何深意,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可冥冥中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想要顺从的念头。
就好像他说出来的这句话,无比正确。
在崖山门下诸多弟子中, 八师弟姜贺是怎样的存在呢?打从她进崖山那一日起,他便是这般小小少年的形貌。看上去微胖, 总也长不大, 就连修为都是从来停留在金丹期, 好似也从未参加过左三千小会。
师弟们在的时候, 他都在。
师弟们说笑的时候, 他也跟着笑。
偶尔古灵精怪,泰半平和安静, 身上带着一种同崖山天然的契合,仿佛与那一座山岳共同经历过深深浅浅的岁月。
可是……
他的年纪, 明明不大。
这样的一刻, 来不及追究他话里藏着的意思,见愁只是不放心。可还不待她有所动作, 姜贺那手掌已然抬起!
掌风一送, 便是一阵狂风平地起!
一如她方才一掌送左流出了险境一般, 姜贺这一掌竟也强将见愁身型吹起,将她送出了战阵!
流风千尺, 环绕在身。
乘风而起, 飞渡层云。
凭见愁眼下返虚大能的实力, 竟无法从这掌风携裹之中脱离, 一时骇然地睁大了眼睛,望着留在万军阵中的姜贺,心头陡然一寒,已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姜师弟——”
“姜师弟……”
伴随了他近四百年的称呼啊。
姜贺远远地看了她一眼,喃喃念了一声,终究还是带着几分难言的慨叹,笑了起来。
琴音环绕,强敌在畔。
他立在这成千上万鬼修的重围之中,孤身一人,面上却凛然没有半分惧色。
转目望向眼前成片的魂傀,眸底光华寂寂。
没了昔日与同门插科打诨时的玩笑,亦没了那平平无奇小胖子的稚嫩,纵然还是这一副长不大的身躯,可不管是眉目间的神态,还是举手投足间的动作,都在顷刻间沾染上岁月最沉重的痕迹,有了一种与其外表全然不符的垂垂老态。
是很老了吧?
姜贺自己都记不清是多少年了,近四百年来同崖山年纪轻的小辈们混在一起,倒都快忘干净了。
他生的时代,该比绿叶老祖还早上个千余年。
那还是上古,强者纵横,轮回犹在。
只是要他回忆,竟浑忘了。
大约是十一甲子前殒身于那一场阴阳界战,魂魄尽散,损伤太大,也使他失去了那些构筑成他生命的时光吧?
留存在他记忆最初始处最清晰的画面,不过是黄泉河畔,血流倒涌,冲刷过崖山千修血肉之躯,将活人化作白骨,将生魂撕成烟云,让钝了锋的剑游走过苍穹万里,升上阴霾的高空,穿过东极三千桃花覆压下的鬼门,叩响崖山武库的大门,坠落在那终年不化的冰原之上!
可回去的,只是剑。
所有倒下的身躯里,那殉道的魂魄,却终难突破这两界的隔膜,被天堑鸿沟一般的轮回阻断!
唯有那强极的、磨灭不去的执念,如星火般汇聚在一起,在某个偶然的机会里,聚合起他散落的魂魄,逆投向十九洲大地!
回去——
回到崖山去!
于是他以魂魄的存在,穿破了闭锁隔绝的两界,顶着天劫降落的规则惩罚,消解掉九成的修为,终于跋涉万里,从东海岛上鬼门中出来,坠在崖山那摇晃的铁索桥上。
九头江的水淌着,是世间最好听的声音;
还鞘顶隐约在层云上,是世间最美的风景。
他心里喊了一声:崖山,我归矣!
然后山川河岳都回荡着层层叠叠无数的响声:崖山,我欲归矣!
那不是他的声音,那是陨落在极域的千修之声!
他们欲归不能归的执念,铸成了他的魂体,成为了他魂魄的一部分,支撑着他如风中烛火似将尽的寿数,让他再一次以一名崖山门下的身份,行走在崖山险道!
四百年,忽忽弹指。
可还记得,当日极域黄泉一战那无尽怆然不甘的面孔?
可还听见,全新的身体里那回荡不绝的悲歌与呼唤?
姜贺闭上了眼去听,周遭千百道朝他坠落的攻击都在他闭目这一刻凭空泯灭,好似从未出现。
战场上的喊杀声,潺潺的琴声,同门担忧的呼喊声……
声声皆入耳,可都没在他心间留下半分痕迹。
他还在倾听,还在寻觅……
只将这世间或冰冷或热烈的一切声音,都从耳边摒除,于是便听见了,听见了那曾构筑起他之存在本身的声音!
“崖山……”
“崖山,吾欲……”
“吾欲……”
“吾欲归!”
“吾欲归!”
“崖山,吾欲归矣!”
“崖山!吾欲归矣!”
初时细碎,几不可闻。
可当第一声响起,便如同流泉撞击在深涧,回响在山间,一层叠着一层,一层撞着一层,越来越响,越来越响!
它们撕扯着他的魂魄,撞击着他的心神!
在这声音变得震耳欲聋的刹那,姜贺终于睁开了双眼,泪落两行!
尽管眼前这千修面孔已然陌生,甚至已成为了完全迥异于当年的存在,成了任由旁人操纵的傀儡——
可当年的誓言,他仍要兑现!
带他们回去!
离开这阴惨森然的极域,回到十九洲去,回到中域去,回到那梦魂难归的崖山去!
“砰!”
犹如星辰炸裂,在这一瞬间,姜贺展开了自己的双臂,敞开了自己的胸膛,任由那一团炽烈的光芒在胸怀间炸开!
近千魂傀阴风已起,成一大阵!
无数血线各携凶邪戾气,划出耀眼的弧度,向他投落!
可他未闪未避,只是张开着怀抱,任由这无数血线扎进他滚烫的胸膛,跳跃的心脏!
这一刹,天地都静止!
连琴音都止住了。
呜咽的风声里,钟兰陵怔忡地望着,只觉自己身体的每一个部分似乎都不再听从他的调遣使唤,它们流溢出了一种让他觉得很痛的情绪,好像有许多的声音从他身体里发出,但却不从他的舌尖与喉咙,而是从四肢、五脏、六腑……
投去的血线,充斥满目,悬在虚空,不能收回。如同血脉般,将“他们”与他连在了一起,恍惚是一种共生共存的关系。
一如他们陨落的当日……
将那无论如何也消解不去的执念、终难实现的渴望,都寄托在散落的魂魄之上,希冀着他回到崖山,也希冀着他带他们回到崖山……
“姜贺师弟!”
“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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