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见愁思索起来。
因果道君也为自己倒了一碗酒,端起来略略抿了一口,眼底顿时充溢着一种满足,近乎迷醉。
“想想也真是有意思……”
“凡人人人想求得长生,却不知一旦踏入修行之路,便被轮回拒之门外。贱命一条,一死便从这天地之间消散一空,魂魄被十九洲大地吸收,成为这天地间渺渺之一气。欲求长生,却失了长生;蒙昧无知,寿命短暂,却可入六道轮回,纵使前尘往事尽忘,也还以独特的灵魂状态留存在这浩瀚宇宙中。”
一时迷惘。
见愁发现,因果道君所言之事,竟是自己以前从未想过的。
便是这十九洲的修士,又有几个将这道理想透?
踏入修行之路,是得是失?饮一盏孟婆汤,又已经将前尘往事尽忘,转世之后,还是原来的自己吗?
还有……
谢不臣。
他寻长生而去,便真的能寻得吗?
见愁垂眸看着自己眼前这一碗酒,泛着几乎快要没有的梅花香息,忽然问:“修士的性命灵魂,仅有一次,也不可入轮回。也就是说,死了便是真的死了,再也不会有任何再重来的机会?”
“不错。”
通达又晦涩的目光投去,上下扫视见愁。
因果道君一下就看穿了她所有的想法,只贴近了她,在她耳边说话:“修士一死,灵魂飘荡于天地,会被这宇宙重新化为混沌。所以,若你要杀什么人,一击毙命,他便再无翻身的机会。”
见愁眼睫微颤。
红唇在她耳边翕张,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此酒名为‘照见’,饮之便可照见是非、正邪、善恶……它可以让你看见一切你想看到的、不想看到的,敢面对的、不敢面对的。你饮下此酒,照见你自己,本道君便指点你幻身所在……呵,我的见愁,你敢么?”
敢么?
见愁缓缓将目光移过去,正好与因果道君对在一起,只轻嘲一笑:“我饮此酒,于你无干。”
“……”
因果道君忽然一愣,似乎有些没明白见愁这一句话。
在她有些微怔的目光之下,见愁已经将粗陶碗端起,一饮而尽。
酒液入口,顿时烧灼的一片。
凛冽的香息缠绕在每一丝的酒中,顿时弥漫到见愁的全身。
“有意思。”
因果道君忍不住叹了一声,而后随手朝桌上一指,那两丈龙筋竟然有灵一般腾跃而起,竟然直直朝着灰蒙蒙的天空之中射入,化作一枚细小的光点,消失不见。
于是,转瞬间,周围的场景全数消失。
雪,下了起来。
没了原来的庭院,没有了满庭的红梅,也没有了假山小池……
灰蒙蒙的天幕也一下暗了下来。
耳边忽然有哗哗的水声,像是流水拍击在石头上,忽大忽小,就连脚下,也开始晃荡起来。
见愁低头一看,石亭竟然已经瞬间化作了一只小船,趁夜行驶在江面上。
前方有行船无数,亮着的灯笼漂在江面上,沾着江上的雾气,有一种世俗的安宁。
可他们眼下的这一艘船上,却没有半点的光亮。
照着小船的,只有天上一轮素白的月。
哗啦啦……
江水从船侧划过,波纹切碎了月光,起起伏伏。
抬眼一望,江上数峰苍青。
可这夜,竟似如万古一样长。
一道瘦削的身影俯在船边,嶙峋的五指已经探入了那江水之中,长发被江风撩起来,勾连着衣襟,带着一种依依不舍之态。
他眉峰如那江上的青峰,疲惫之中藏着伤怀,一张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病后的憔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因果道君的影子已经消失不见,船上的见愁,站在这一道身影的背后,不由自主地朝着前面走了一步。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
他没有回头,只将手慢慢从冰冷彻骨的江水之中收回,像是不用猜都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谁一样,全然的信任与安然。
“见愁,我们成婚吧……”
☆、第156章 懦夫?
那是独属于谢不臣的温柔和缱绻。
嗓音里有隐约的沙哑,因为连日来不分昼夜的亡命,他终于病倒,昏迷了整整三日,直到这个深夜才醒了过来。
他的眼睛里,也带着将浮华都淹没的沉静,望着她,满心满眼都是她,等待着她的回答。
而这一刻的见愁,浑身僵硬。
她甚至险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是什么人,又到底是在经历什么。
江上行船,随着江流荡漾。
见愁的心绪,却是大海之上猛烈的浪涛,一片汹涌澎湃。
“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戏谑的声音,从一片虚无之中响起,落入见愁耳中。
她僵硬地站着没动。
因果道君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不是一般女子那般的温文,反而有几分爽朗:“厄运的起始,恨意的开始……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这是你真实发生过,难以面对的过去……”
“六扇因果门,果真是好东西,不是吗?”
……
见愁依旧没有说话。
她凝视着站在自己对面的谢不臣,瘦削的脸颊,透着几许冷峻的眉峰,似乎因这几日突发的种种事端,而染上了霜寒之意,可这眼神,是微暖的。
曾记得,便是这一刻的眼神,在满江揉碎的波光之上,让她终于投降,从此与他生死不离、患难与共。
谁许她一世共白首?
如今只有仇满心、恨满腔!
站在谢不臣的面前,站在这飘摇的小船上,天上的月亮照在两个人的身上。
兴许是因为她奇怪的沉默,兴许是因为她脸上并不一般的表情,船边的谢不臣似乎有些担心她,忍不住朝着她走了一步。
那向来平静的眼底,少见地出现了几分不确定,甚至还有一种希望可能破碎的脆弱。
他似乎,有些害怕。
害怕从见愁的口中,得出一个否定的答案。
“待安定下来,我们便隐姓埋名,不再颠沛流离。从此以后,你我是彼此唯一的家人,我们将生儿育女,慢慢白发满头……”
他的声音,平缓,柔和,又低沉,像极了这江上浪涛的声音。
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谢不臣朝着她走了过来,将她冰冷的手握住,慢慢搓了搓,似乎想要帮她暖手,可下一刻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也是一样的冰冷,甚至才从江水之中出来。
于是,所有的动作顿时一僵,他忽然摇头一笑,似乎是对自己这般难得的考虑不周全而发笑。
于是这一瞬间,笑容点亮了他整张苍白的脸。
见愁的整颗心,也忽然颤了一下……
多熟悉啊。
她眨了眨眼,似乎觉得眼睛底下藏了什么东西,又像是在思考什么。
最终,见愁也轻声一笑,如同叹息一般:“生儿育女……”
缓缓闭上眼,夜,还有这样、这样长。
……
昆吾主峰之外,所有还看着木门之上场景的人,顿时都一头雾水起来。
“那是什么地方啊?”
“那个又是谁?”
“太模糊了……看不清啊。”
细碎的议论声在云海广场的四周响起。
横虚真人没有说话。
扶道山人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注视着那那一扇木门,那一扇见愁走入的木门。
“见愁丫头啊……”
“担心了?”
听见他这一声,横虚真人终于开口问道。
扶道山人看他一眼,冷哼了一声:“只怕最担心的人不是我。”
话中有话。
不是他所熟悉的扶道。
可他们……的确很早以前就已经开始生疏了。
横虚真人没有回话,只将目光投向了那十丈高的巨门之上,一片模糊的月亮,像是镶嵌着毛边,江水上飘着渔火与行船,都在影影绰绰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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