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身后茶寮垂下的竹帘被吹地扑簌作响,头顶那挑起的“茶”字旗也鼓荡不止。
见愁回头望了一眼,便当先御剑,向北而去。
燃灯剑化作了一缕暖黄的毫光,倏忽间便如同摇动的船桨,在漫天飘渺的云气中,划出一道细小的波纹,远去。
谢不臣则在原地站了片刻,注视着她远去,才负手跟上。
人皇剑通体漆黑,飞起的时候却没有半点的光芒,在穿过云气的时候,甚至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其速迅疾,倒是片刻间就追上了不快不慢的见愁。
修士御器的速度,与修为有关,也与“器”本身的优劣有很大的关系。
谢不臣这一柄人皇剑,见愁是曾用过的,对其的威力深有体会。即便她当初不是人皇剑的主人,可随意挥舞了几下,剑的威能也极其骇人。
所以,对于谢不臣此刻追上来这件事,她一点也不惊讶。
她只是,想起了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于是,看着前方,她眯缝着眼,忽然就笑了一声:“记得当初谢道友说,人皇剑本无主,似乎是凡人皇皆可取剑而用之。但我流落极域时,竟也能拔此剑出鞘,算得上是奇妙了。”
这话隐隐有所指,但谢不臣丝毫未受影响。
他稍稍落后她几分,只看着她背影,淡漠道:“有人皇之心,便能修人皇之道。只是有的人有人皇之心,却不愿行人皇之道。不然,见愁道友也不会归还此剑了。”
他倒看得清楚。
见愁心里面冷笑了一声,嘴上却道:“不是我的东西,用着也不习惯,所以才还你。至于道,你我确是道不同的。”
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现在他们两个却偏偏通路而行,这一刻,同一个词浮现在了两个人的心底:与虎谋皮。
谢不臣满面镇定,目光清浅:“说来,先才茶寮中有几名密宗僧人,见愁道友没有什么想法吗?”
急速飞驰的燃灯剑,骤然一停。
见愁回头看他,却笑:“我也正想问呢,难道谢道友也没有什么想法吗?”
“……”
刹那间,两个人对望,甚至不需要更多的交流,只一眼就能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与自己一般无二——
他们如今对雪域一无所知,而茶寮中那几个僧人,却是绝好的突破口!
谢不臣从来不是什么胸无城府的草包,见愁经历过旧日的一切,闯过了不少的生死难关,当然也不是什么有勇无谋的匹夫。
谁都不是善类。
这一刻,只是不约而同的调转了方向,直接悄然返回了茶寮。
那几名疑似来自雪域密宗的僧人,还没有离开。
以他们此刻的修为,也完全无法察觉到先前走了的那两个奇怪的中域修士已经盯上了他们。
在茶寮中又坐了一会儿之后,四个人才一道出了茶寮。
见愁与谢不臣都藏在斜对面那一座山的暗处,一看这四人去的方向,便知道是往明日星海。
往年极少听说雪域密宗的僧人往外走,更别说还是这副形容了。
先前在茶寮的时候,见愁便已经注意到这些人的头发,僧人都要剃度,但这几个人头顶却发青,明显是好一阵没有打理过了。
她只觉得这些人往明日星海走,更像是逃难。
四名僧人,修为都在金丹中期到金丹后期。
尽管人要多一些,可在面对见愁与谢不臣两人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的还手之力。或者说,在他们看到见愁又出现在面前的时候,就根本生不出半点的还手之心了。
只片刻,就被二人制服,扔在了远处山腰一块巨石下。
“密宗的?”
见愁半点也没客气,抱着燃灯剑,就站到了这几个人的面前,稀松平常地开口发问。
四名僧人脸上都颇有几分惊惶之色。
唯一好一些的,是被扔在中间的修士。修为最高,金丹后期,人很瘦削,太阳穴两侧突起,目中精光隐现,一看就是修行密宗功法有点小成的人。
他抬眼看着见愁,保持了勉强的镇定:“我、我们是。你们想干什么?”
“放心,没什么恶意。”
见愁又不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魔鬼,说话还算和善。
“方才在茶寮中你该也看得出来,我与我身边这一位道友,要去雪域转转。只是不知道,现如今雪域是什么情况?”
此言一出,四名僧人明显都松了一口气。
诚如见愁先前所料,他们还真就是逃难出来的。如今的雪域完全是刀光剑影,血色满布,似他们这般的小角色实在难以生存。
一旦得知见愁他们并非要取他们性命,雪域那边的情形,便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我们四个都是密宗的僧人,修炼已有近百年。”
“入宗的时候,虽然也听说有很多的争斗,但我们都是为一口生计进去的,也没想那么多。谁料想,这几十年以来,新旧两密打得不可开交。寂耶圣子刚被请出的时候,忽然帮着旧密一派,我们都以为局势大好,圣殿就要从此干净起来了。但没想到……”
“前阵子新密几位法王不知怎么,修为大进,大肆屠杀旧密……”
也许是回忆起了当时的血腥的场面,这僧人的瞳孔深处,都蔓延出几分恐惧来,其余三人也是面色灰败。
“旧密本就只有三位法王,如今两死一伤。”
“我们三个都是利严法王的弟子,他伤势太重,说自己已经没有多少时日了,只嘱托我们离开雪域,不要再回去。我们劝他逃,可他说要等圣子。如今的雪域,整个圣殿,都已经落入他们手中……”
“明王在上,二位若要前去,实在凶险万分。”
果然是密宗新旧两个派系之间争斗。
这一点倒是没有出乎见愁的意料,但是对于这僧人提到的“新密几位法王忽然修为大进”这个点,却有些耿耿于怀。
她侧头看了谢不臣一眼:“谢道友怎么看?”
谢不臣的目光从这四人的脸上慢慢扫了过去,并没有回答见愁的问题,只是向先前说话的僧人问道:“若依你们所言,前些天中域昆吾崖山两派修士殒身雪域的事情,你们也一无所知了?”
“……什么?”
四个人几乎是齐齐愣了一下,瞬间有一股凉气从他们背后冒了出来。
昆吾崖山!
这四个字的威慑力,是何等恐怖?
可眼前的修士却告诉他们有崖山昆吾的修士在雪域殒身,这背后,潜藏着何等样的惊涛骇浪?
先前说话那僧人几乎打了个冷战,好半晌才摇了摇头:“我们是七日前离开圣殿的,此事确是一无所知。”
谢不臣便没了话。
见愁看了一眼谢不臣,又看了一眼这僧人,倒是一时摸不很清楚了。
她跟着谢不臣来,一是为了崖山那无辜殒命的诸位同门,二就是为了看看昆吾或者说横虚真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总归她修为更高,谢不臣就算知道她目的,也无可奈何。
但现在谢不臣这表现,倒真像是也只为了查探昆吾弟子殒命之事一般。
是真?
是假?
天知道。
见愁深知身边这人是何等心机深沉之辈,所以即便对方此刻仅有金丹巅峰的修为,她也不会掉以轻心。
将这僧人说的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破绽。
之后,她才直接一挥手,除了方才在这几个人身上下的禁制:“没你们事了,都走吧。”
这一番半路堵截,来得突然,去得也突然。
被解开身上禁制的时候,几个人都有些反应不过来,怔了片刻,才连忙起身,胡乱将右手搭在左肩,弯身行了密宗之礼,就朝着远处山道上跑去。
唯有修为最高那僧人,看了他二人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但最终只是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躬身一礼,道了一声“千诺”便跟上了自己的同伴。
四名僧人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山林之间。
见愁与谢不臣都站在原地看着,直到人影不见了,才慢慢收回目光来。
“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要说出来,但大约觉得说了也没有用,所以终究没对我们说。谢道友,你不好奇吗?”
见愁回头看了一眼。
谢不臣不置可否,只看了看依旧晴好的天气,平静道:“或许是想劝你我不要以身犯险,但也看出你我师出何门、所从何来,所以知道说也无用。”
昆吾崖山在雪域有弟子折损这件事,至今都没几个人知晓。
平白无故出现两个人半道拦截了他们打听雪域的情况,稍微细想一下,也就知道他们两人的身份了。
所以,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该走的都会走,该来的也都会来。
有的事,不是一人之力就能阻止。
冥冥中,所有人都被一道洪流卷着,踏向他们该踏上的方向,去往他们会去往的远方,探寻他们想要探寻的秘密。
见愁与谢不臣,终于再没有什么交流了。
于见愁而言,是单纯的无话可说。
于谢不臣而言,却是戒备与忌惮并存。
世上大约没有比这更糟心的事了——
你曾杀过一个人,这个人没有死,还成为了你最不可为人知、最深最刻骨的心魔,每与她多说一句,多处一刻,心魔都会增长一分。偏偏,你无法摆脱。甚至,你此行有所图,但因有她在侧,只感手脚束缚。
一不小心,便会如当初杀红小界,白白为人做嫁衣。
见愁……
便是当初杀她的时候,这两个字,都没有这一路同行,来得刻骨铭心。
相比起谢不臣来,见愁就轻松了太多。
她修为更高,此行也没有什么更多的秘密和目的,所以几乎没有半点的负担。自堵截了那几个密宗修士打探过情况之后,便再次一路向北行去,一面想着有关燃灯剑的一些东西,一面则观察着脚下过去的山河变化。
从茶寮再往北,气候自然更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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