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其面相看着自是宝相庄严的一片,也度了一层金身,一片粲然的金光,颇有一种神圣之感。
可也许是因为这佛像太高,也许是因为这圣殿整体的色彩与见愁所知的佛门殿堂大相径庭,她非但没从中感觉到什么慈悲与神圣,只感觉到了一种若有若无的阴鸷从中透出,叫人看了生出一股寒凉之意。
同来的十数名明妃,早在接近这圣殿主殿的时候,便屏住了呼吸,不敢言语。
此刻入得殿来,更不敢惊扰前面日夜礼佛的新密僧人,只悄无声息地在他们身后,也就是主殿门口的位置跪了下来,个个虔诚地参拜。
见愁就站在所有人后面,可谁也没有注意到她,所以她没拜。
旁人专心致志磕头的时候,她就站在最靠近门口的地方,抬头凝视着这一尊佛像。
那种阴鸷之感,并非错觉。
谁能想到,这位于佛门雪域密宗圣殿之中的佛像,竟会让她想起当初在明日星海夜航船大殿里看到的“神祇”之像呢?
那一只伫立在大殿深处,始终为阴影笼罩的无目蜈蚣——神祇少棘!
看似金光灿灿的佛像金身下,其实盘踞着一点点似有似无的黑气,正与当初她和谢不臣在昆吾殒身的长老和弟子身上发现的一模一样。
至于崖山弟子身上的诡异黑气,已被傅朝生用一只玉瓶存了起来,也置于珠内。
想来,该是他怕她此刻的修为难以处理,所以特意为之。
昨夜傅朝生去极域之前,曾说在圣殿没有发现少棘的踪迹,那么这一会儿少棘应该就在极域。
至于这殿上佛像身上的痕迹,应该是少棘昔日盘踞所留。
见愁心里面慢慢地推测着。同时也暗暗警醒自己更加小心。
过了有一会儿,诚心跪拜礼佛的众人才起身来。
见愁没有下跪朝拜的事情也没有人发觉,桑央起来看见她还站着,也只当她是起身比旁人快,没有多想。
于是一行人,这便朝着真正的圣湖去了。
主殿两侧,各有一条狭窄悠长的走廊。
一只又一只巨大的金色转经筒,整整齐齐地排列起来,一眼看去好似竹简一般垂挂在走廊的一侧,上面刻画着独属于佛门的种种图纹和常见的佛门典故,经筒内则藏着写有佛门六字大明咒的经书。
众人从走廊上经过时,便都伸手从转经筒上抚摸过去,让经筒跟着一起转动。
雪域苦寒,并不似十九洲其他地方,物产丰饶。
在这里,寻常人之中不识字的都是大多数,虽在密宗的影响之下,拥有一颗虔诚的礼佛之心,可不识文字如何能诵经?
所以,才有了这转经筒。
不识字的信众,只需要请人将“六字大明咒”写下来,投入转经筒。从此以后,每转动经筒一次,便相当于念了一遍经文,由此积累福报。
在雪域,转经筒很常见。
到了圣殿,这东西自然更不可少,甚至做得更大,更精致,也更给人一种宏大的气象。
试想一下,什么也不知道的信徒走到此处,看见这一排几乎看不到头的转经筒时,该是何等的向往与虔诚?
金色的转经筒,在头顶狭窄的一线天光下,折射出幽暗的光芒。
正如见愁一开始所预料的,眼前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们见了之后,眼睛里都透出一种由衷的尊敬来,一个个地踏上了狭窄的走廊,用手转动着转经筒,向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有隐隐的风从走廊尽头出来,带着些冰冷,带着点湿润。
见愁照旧走在所有人后面,手也漫不经心地从这许多的转经筒上拂过。
但她的目光,依旧放在前面的人身上。
雪域这一趟行程,她虽然没怎么跟这些小姑娘说过话,但一路上观她们言行举止便知道都是些心思单纯之辈。
可最多就等到明日傍晚,这些姑娘白纸一样的人生,就会被人涂上色彩。
她如今修为虽然也不低,甚至悄无声息地潜入了雪域,可自忖此时此刻并没有与整个雪域抗衡的能力。
要救她们,真不是件什么简单的事。
最要紧的是,这几日,总有这样一个问题盘旋着在她脑海中:她若真的“救”了她们,她们便算是脱离苦海了吗?
也许她们自己并不认为。
这般思考着时,对穿整个圣殿前后的走廊,已经到了尽头。
于是在头顶天光忽然散开,视野忽然明亮起来的一瞬间,前方那一片纯净而巨大的湖泊,便这样惊艳地、毫无半点保留地,闯进了所有人的眼底。
真正的“天空上的湖泊”。
昨夜下过的雪还没有化干净,在湖岸边上堆了银白的一层,盖得满世界再没有别的颜色。可这素裹世界的中心,却偏偏躺着一块海子般的纯透净蓝。
波纹不起的湖面如同镜面,倒映着极低极低的天空。
这一刻看上去,棉花似的云朵行走在湖底,湖底便是整个空旷的雪空。站在此处,便像是站在天空与湖泊的夹缝里。
仿佛湖底的天要蹦上去,天上的天要掉下来。
从未有一种如此接近天空的感觉,让人觉得颤巍巍的,可清风吹皱湖面的刹那,又的确生出一种灵魂都被洗净的清透感。
正是如此,才会让人以为这一片湖泊,能洗净灵魂吧?
见愁眼底的赞叹,终于变得毫不保留。
她怔怔站在原地看了许久,唇角也不由得露出几分微笑。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十多名少女已经行到了圣湖前,再次对着圣湖跪拜祈祷起来。
唯有一个人例外。
她看上去瘦瘦小小的,这时候就站在见愁身边不远处,两只眼睛发直地看着前方,也看着前方通透得如同一块宝石的湖泊。
分明没说一句话,可见愁却隐隐能从她身上感受到一种悲伤与不安。
这个小姑娘,是先前那些明妃之中的一个。
见愁隐约有些印象,除却她自己自认大了所有人许多,不爱说话之外,这小姑娘算是另一个话少的,大多数时候都很安静地看着旁人,似乎十分内向。
“你不过去吗?”
见愁觉得有些奇怪,看了湖边正在虔诚跪拜的众人一眼,不由得重新调转视线来,看向了她。
那小姑娘似乎正在出神,也没想到有人跟她搭话,便似乎被吓了一下,待得转过头来看到与她说话的是一路上几乎不搭理任何人、且地位特殊的恰果苏巴时,这种惊讶便变得更明显了。
她有些局促起来,慌忙地掩饰了脸上的神情,道:“没、没,没什么,只是从来没有来过雪域,看呆了罢了。”
是吗?
这明显就是鬼话了。
但见愁也不拆穿她,只这么注视着她,慢慢笑了一下,还是站在湖边,也不过去。
这一下,轮到这瘦削的小姑娘疑惑了:“你也不过去吗?”
“不过是片湖泊而已,过去拜了有什么用?”
也不是不信佛就要死,更何况见愁一开始表现给所有人的态度就是“不配合”,谁让谢不臣杜撰了她来自阴宗的身份呢?她说话实没什么顾忌。
“旁人将你送入了囹圄,关进了地狱,还要感恩戴德吗?”
“……”
那小姑娘的脸色,顿时就有些变化。
一时显得畏缩,像是怕自己听到的话为自己带来什么麻烦;一时又显得感动,显然内心是很认同见愁这一番话的。
她就在一旁,犹豫了许久,才带着几分苦涩与无奈开了口:“我听她们说,你原来是阴宗的弟子,被他们掳到此处的。我娘以前也当过佛母,但就想带我爹躲得远远的,说向西走也好,向南走也好,或者去阴宗,或者去中域,叫什么明日星海。可惜没有去成。”
“没去成?”见愁疑惑。
小姑娘低垂了头,露出一段好看的、白皙的脖颈,只道:“半道上就被庙里的师父们追上了,爹爹为保护娘死了,娘也没有逃过。姐姐,你从阴宗来,那阴宗是什么样?那边也跟雪域一样吗?”
“……不一样。”
见愁还没去过阴宗,但典籍上所记载,阴阳两宗与中域左三千的宗门差距不大,只是相互之间的争斗多了一些而已,不争斗的时候,还算平静。
“那里没有寺庙,没有僧人,既不需要朝圣,女孩子们也不会成为明妃。”
“如果在那里,你可以和这里的僧人们一样,通过别的方法修行。阴宗的女弟子多一些,阳宗的男弟子多一些。他们之中有好人,有坏人,也有不好不坏的人,”
“比起在这里,那里就像是一片可以让鸟儿展翅的天空……”
她话音渐渐地沉落下来,像是天空中缥缈坠落的鸿羽。
小姑娘听了,两只眼睛却变得亮晶晶的,可当目光接触到前面那一片澄澈的圣湖时,又变得压抑而且忧郁。
“那可真好,应该是十九洲最好最好的地方了吧?”
“十九洲最好的地方?”
见愁听了,微微一怔,可下一刻,便注视着远方笑了起来。
“阴宗虽然好,可还算不上。”
“算不上?”
小姑娘有些惊讶起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显然,她还没有出过雪域,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否则也不会问出方才这种问题来了。
见愁心里面很清楚,回首看向她时,只有那种万物都能容纳的包容与温和,心底微微滚烫,用一种莫名地口吻,轻声回道:“十九洲最好的地方,名为‘崖山’。”
“崖山?”
对于小姑娘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见愁却点了点头,笑望着她,道:“以后,等你有机会走出雪域,出去看一看,就会知道了。”
“出去看一看……”
小姑娘怔然地回望着她,只觉得这一句话听来是如此地让人无法理解,可冥冥之中又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可以令人信服的力量。
还有这样的眼神……
隐约似乎含着一点微光,暖融融的,让人忍不住好奇,那传说中的“崖山”该是何等样好的地方。
这时候,她还不明白这个眼神。
直到很久以后,她成为了第一名主动踏出雪域的明妃,在中域见到了九头江支流边那巍峨的一座孤峰,才终于了然——
这个眼神,到底凝聚着什么。
“梅朵,梅朵,你不来拜吗?”
下方的湖岸边,一道清脆的声音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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