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时镜
将自己的气息,悄然地隐匿了起来,见愁从这些面有肃然、忧心忡忡的修士身边,无声地走过。
谁也没有发现她,谁也发现不了她。
因曲正风的刻意“排挤”,明日星海并未给崖山昆吾提供住处,但两门挑选的地方都距离其他宗门的住处很近。
走着走着,便接近那一片其余宗门聚集的区域了。
在行至某处的时候,见愁的脚步忽然就停了下来。
她有些意外。
并没有想过在这里会看到扶道山人,还有——
姜问潮?
前方那一处宅院,大约是通灵阁所有人暂住的地方。
一身赤红色长袍的姜问潮就站在台阶下面,他面前则是提了一根破竹竿的扶道山人。见愁看见的时候,姜问潮正从扶道山人手中接过了某样东西,然后点了点头。
接着,便见扶道山人转身离开了。
他走的与见愁不是一个方向。
有些枯瘦的身影,没一会儿就已经消失在了街道尽头的夜色中。
唯有姜问潮还站在原地,看了看扶道山人离去的方向,又垂首看了看自己掌中之物,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见愁顿时微微皱了眉。
她与姜问潮也算是旧识了。
当初御山行带她去左三千小会,半道上便是遇到了他,还得他行了方便,乘了他的飞舟。
这是通灵阁的一代天才,但中途似乎遇到什么困厄,停滞不前,直到八十年前那一届小会,才重新绽放出了光彩,让整个中域左三千刮目相看。
平心而论,这是个很值的结交的人。
只是,她师尊前来,是为了什么事呢?
有些疑惑。
见愁略一思索,便直接走了上去,笑着打了一声招呼:“姜道友。”
“见愁道友。”
一下见到见愁,姜问潮有些惊讶,但下一刻便也笑了起来。
“倒是巧了,扶道长老才来过,不过前脚刚走,后脚道友便也来了。”
见愁也不解释,只好奇道:“我只是路过,不过,我师父来是为了?”
“扶道长老是来送丹药的。”
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且见愁又不是什么需要警惕的外人,姜问潮便将自己掌中之物摊开来。是一只土陶做的小罐,上头用掺了金粉的朱砂画了鲜艳的一笔。
“说什么一码归一码,还有旧账要跟我们掌门算,要我把这东西给掌门。”
这东西有些眼熟。
见愁不由伸出手来,从姜问潮掌中捡起来转了一圈,细细一看,最终目光落在这朱砂所画的鲜艳一笔上。
许久后,复杂地一笑。
“这是什么丹药?”
姜问潮是半点也看不出来,刚才扶道山人也没说,见见愁似乎能认出来的样子,不由有些好奇地问道。
但没想到,见愁却摇了摇头。
“我只是认出了这药罐子的来历,却不知道内中的丹药是何作用。你若问我,我只能说是师父的一片心意了。”
崖山的丹堂,她去过。
崖山的丹药,她也知道。
虽然在外的名气不如白月谷,可事实上的品质与种类并不输给中域任何一个宗门,除了药王一命先生处,恐怕也就昆吾能与之一拼了。
像这种画了一笔朱砂的药罐子,在丹堂是极少的。
当初她因炼体去丹堂皆鼎的时候,曾见这种小罐子极少,都被存放在丹堂最高的药柜上,且有显而易见的阵法护着,寻常人轻易不能近。
崖山可不是什么在乎丹药法器的穷宗,被阵法圈起来的丹药实在屈指可数。
如今,却在姜问潮手中见到了这么一只小药罐。
见愁垂眸,又将这小药罐放回了姜问潮的手里,半开玩笑道:“姜道友可要留神小心,别摔了,这东西可贵呢。”
“哈哈哈……”
姜问潮知道她是开玩笑,这时候便笑了起来,只将这小药罐握在了掌中。
“不敢不当心,不敢不当心。”
他一笑,见愁也不由得笑了一声。
人笑起来,心里面郁结的气便会散一些。
她看上去脸色也比之前好了些,但姜问潮看得出来,她状态有些奇怪,只隐约猜测怕与白日发生的争执有关,犹豫了一下,到底劝她:“见愁道友似乎是遇到一些困扰之事,可天下间困扰之事何其多?有时候不想,放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明白了,还是不要太挂心的好。”
姜问潮这话说得很聪明。
见愁本来都打算告辞了,这时便不由抬眸看他一眼:“我还以为姜道友要问问我是遇到了什么困扰之事,要为我答疑解惑一番。”
“非也,非也。”
姜问潮摇头,看得却很清楚。
“见愁道友如今已是返虚大能,不管修为还是心境,都已经远胜于姜某。若此刻心中生出什么困扰疑惑,也必定不是姜某能解答。所以只以庸人之言以劝之,略表关心罢了。”
天下的妙人到底不少,姜问潮绝对是其中之一。
直白也就罢了,偏生还有趣。
见愁接受了他的善意,道了一句“那可真是谢过”,接着便下意识想问问他们掌门陆松怎么样了。
只是转念一想,此事一有横虚真人插手,二有自家师尊送药,若还有什么大碍,那才是奇怪了。
所以只片刻,到嘴边的话便又收了回去。
见愁道:“不打扰姜道友了,你忙,我也继续去转转。”
姜问潮的确是还要回到陆松身边,毕竟所谓的“接臂”就是重新催长一条手臂出来,那痛苦的滋味,即便是陆松这等的硬脾气受了也禁不住乱骂一通。
如今虽差不多了,可还在恢复。
他们这些门下弟子,自该紧着些心。
所以他并未多留见愁,只与见愁道了别,目送她向这人迹渐稀的街道另一头走去了,便折转身回了门内。
因着天色越晚,明日星海又不是什么世外桃源,反而充满了危险,所以在外面活动的各宗门势力的修士,都各自回去。
此刻还在街上或者街边高楼上的,可说泰半都不是什么好人了。
见愁就这么一如来时般,无声地行走。
漫无目的。
只是她脑海中却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了方才姜问潮的神态——
她明明记得,这一位昔日的天才,因为忽然有一阵变成了“废柴”而遭到宗门中不少人的排挤和嘲讽。
可如今……
事陆松不卑不亢,未有半分仇恨与不满,平和而稳重。
那么,陆松这个脾性的确与她不对付的通灵阁阁主,在通灵阁修士的眼中,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而她师尊,前一阵分明与陆松闹得不可开交,险些大打出手。
如今却送来丹药……
这又代表什么?
换个角度去想事情,或者看人,会出现许多不一样的结果。有的细想起来有趣,有的细想起来却很惊心。
比如她师尊……
在辨认出那药瓶的瞬间,见愁便觉得,师尊应该看出了白日那一场争执的真相,所以才有此举。
只是他既没有责怪傅朝生,也没有来找自己说什么……
不过是送了这么一只小陶罐。
换了旁人,只怕是想破头也不明白,可见愁此刻走在这大街上,却隐隐有些猜测,只是无法确定罢了。
她想起了很多。
傅朝生那一番话,烂柯楼的种种,自己有记忆以来所见过的种种杀戮与生死,甚至想起了在极域枉死城时见过的那些生魂。
被传说中的“傅国师”所害,推上法场斩首的廷尉张汤,还有那些本不应该死却偏偏死了的读书人……
昔日没注意过的蛛丝马迹,全都出来了。
小书蠹便在傅朝生身边,食书,也食人之所思所知,所以才引发了那一场大乱,造了一场无辜的杀孽。
傅朝生说,自己因所需而杀人,没有做错;陆松说,自己因所忌而除妖,没有做错。
那这天地间,到底谁错了?
难道是她这个还没来得及做什么、更没来得及想什么的人错了吗?
广阔天地,浩瀚宇宙……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还是这天地间,根本就没有什么对与错?
见愁越想越远,越想越深。
就这么一意的求索,一头扎入那一片蒙昧而混沌的世界之中,不断地前行,不断地深入,想要穷尽其根源。
可这个世界太深了,似无尽头,也无止境。
她要追寻的那种东西,就似沙漠里的绿洲,而她就是那个苦苦寻找的旅人……
找不到,便不愿走出这一片沙漠;
找不到,便不愿意抽身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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