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掠夺灵根,也是王留要做的。
但他怎能承认呢?
他是必然不能承认的。
无论是他自小受到的教育,还是他天生的性格,都让他早早懂得一件事:身为世家子,只需要表面光风霁月、干净清白,就能前路畅通无阻。所有阴私、肮脏的手段,只要没人知道,或者找一个完美的替罪羊,就相当于没有发生。
只要将责任推到别人头上,他就能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于是他努力地将责任推给王玄,甚至在心里恶毒地祈祷:让钱恒化为的厉鬼去找王玄!最好杀了他,这便是转祸为福了!
然而,冰冷的剑锋贴上了他的脸颊。
王留僵在原地,眼珠不停震颤,盯着“钱恒”。
他听见对方问:“把蝴蝶玉简给我。”
“我,”王留的喉头总算能自由而恐惧地滚动,“不在我这儿,王玄发现玉简不在,就拿回去了……”
对方用冰冷的剑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仿佛自言自语:“那还要你活着干什么呢?灵魂被抽出来多痛苦啊,我就把你的灵魂也拉出来吧。”
王留顿时抖如筛糠。
“不……”
——“妄想。”
一声冷哼。
一抹亮光。
闪电惨白的光芒被灿烂的光明所淹没。
一道太阳般灿烂的剑光劈开房门,直直奔谢蕴昭而去!
“——天阳一式,百邪避退。”
一言出,道法生。剑气化光,灼灼四方。
谢蕴昭手里的火红长剑早已悄然收敛光芒,如同凡兵。她招架一击,顺势后退,落在靠窗的墙边。
窗棂就在她身旁,而窗外就是闪电。大雨拼命敲击着窗;她看了一眼窗外。
当闪电和雷鸣再度同时降临时,窗框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声音。
轰隆——
窗户连着墙,整个朝外倾倒,落在雷霆奔鸣的雨水中。
刹那之间,飘摇风雨吹来,将谢蕴昭笼罩在夜雨雷霆中,也冲向了对面的人,将那一身光亮的盔甲打湿一些。
一个年轻的将领站在对面,手中的长剑亮着耀眼的白光。那纵横的剑气,与刺破门墙的力量一模一样。
谢蕴昭眯了眯眼。
房屋中间,王留仰面坐倒在地。他身上秘药的药效差不多过去了,吸收灵魂带来的痛苦重新刻入骨髓;但在此时的他的感觉中,这痛苦都像是生命的希望。
就像那身披盔甲、手执长剑的野种,此刻也成了他的希望一样。
“王玄!”他终于发出了今夜第一声尖叫,连滚带爬地扑过去,“王玄救我!他要杀我!他已经杀了阿土——救命啊!”
年轻的将领正是王玄。
平京城里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将军,被骂成“野种”的顶尖世家嫡枝的私生子,和光境《点星榜》第七名。
同时,他也是出了名的……谢九郎的心腹。
谢蕴昭平静地想,很好,这就都连上了。王玄带着蝴蝶玉简,玉简里记载的是谢家的隐私罪恶。掠夺灵根的事情,果然与谢九脱不开关系。而且,王留得到玉简,果真是偷盗成功?王玄真的不是故意让他得手吗?说不定,这就是他们诱惑世家子主动掠夺凡人的秘诀。
王玄没有去看地上那形容可笑的异母弟弟,他的脸上甚至闪过了一丝厌恶。
然而他依旧上前一步,将王留护在身后,并提起了剑。
剑尖指向谢蕴昭。
那光亮而坚硬的头盔下,是一张年轻却坚毅的俊朗面容。和王留不同,他的脸上写满了赤诚和无谓。
“不论阁下是谁,都请退出王氏府邸。”他朗声说,“否则休怪我剑下无情。”
谢蕴昭看了一眼那散发着温暖白光的长剑。
她知道,王玄是剑修。所谓剑修,就是剑意如人,不可遮掩。
王玄的剑意明亮率真、执著无惧,因此他本人也是明亮率真、执著无惧的人。
“天阳剑,《百兵谱》排名第三十六的名剑。”谢蕴昭说,“这样一把剑,却要维护为一己之私而滥杀无辜之人,实在叫人扼腕。”
王玄的嘴角微微抽动一下。这通常是一个代表愧疚的本能反应,但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仍坚定不改,挡在王留身前的姿态也坚定不改。
他说:“阁下请回。”
他背后的王留自以为得了保护伞,便大声颐指气使:“什么‘请回’!王玄,杀了他,杀了这个装神弄鬼的混账!”
他现在倒是回过神了,知道来的不是钱恒的鬼魂,而是另有其人。
谢蕴昭没理他。
王玄也没理他。
谢蕴昭只看着王玄,问:“蝴蝶玉简在哪儿?”
王玄不为所动,连一丝一毫的惊讶都不曾表露:“阁下请回。”
“蝴蝶玉简现在不在你手上,是不是?”
“阁下请回。”
夜雨还在继续。同前半夜相比,暴雨渐渐有了停歇的势头。
四周传来了隐隐的叫喊,还有防风灯里透出的点点火光。除了真实的火光之外,谢蕴昭能感觉到,还有火焰般的力量在悄悄接近,形成包围之势。
那是一个个的修士。
而且,应该不是站在她这一边的修士。
王玄再踏前一步,天阳剑光芒更盛。他嗓音含威,喝道:“平京守备已至,大阵将启!天子龙居之地,世家云集之所,岂容宵小放肆——速速退下!!”
舌绽春雷。
可这明明是夏天。
夏天,就该有夏天的雷霆。比春日更暴怒,带着要撕碎整个世界的声势。
可此时此刻,云层中盘踞的雷电已经缓缓按下声势。雷鸣变得沉默,闪电也黯淡起来。
一场夏季的雷雨,分明尚未到达震怒的顶点,就已然要临近尾声。
谢蕴昭仍一动不动。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王玄:“你要放我走?”
王玄没有说话。
于是谢蕴昭继续问:“你为什么放我走?你的援兵已经来了,把我包围了。你是领兵的将军,不追穷寇,却该知道斩草除根的道理。可你还是要放我走,为什么?”
风雨飘摇,渐渐起了喊杀声。那是军队常用的手段,以呼喝来震慑敌人。
然而谢蕴昭像突然对这个无关紧要的细节产生了无穷的兴趣。她挑起一边眉毛,饶有兴趣地看着王玄,摆明了一副得不到回答就绝不会退走的模样。
王玄不得不回答。
他说:“王留滥杀无辜,该死。”
他背后的王留猛地一抖,会错了意,抖着声音叫喊:“王玄!你什么意思……你敢杀我?!你一个野种,竟敢说我该死?”
没人理他。
谢蕴昭问:“既然该死,为何不让我杀?”
王玄面无表情:“王氏子弟,不容旁人置喙。”
谢蕴昭笑了一声:“那你会杀他?”
王玄顿了顿:“不会。”
年轻的将军依旧稳稳地握着剑;雪白的剑身照出他的眼神,也照出了那一丝一闪而过的狼狈。
谢蕴昭说:“那就让我杀。”
“退下!如何处置王留,世家自有定论。”王玄再上前一步,天阳剑威势更甚。
“什么定论?”谢蕴昭微微一笑,“杀了他?”
王玄嘴角肌肉再一抽:“十年之内,王留不会得到任何重用……”
——你敢!你个野种,凭什么……
一缕杀气爆发,旋即悄然消失。王留却瘫倒在地,好像喉咙已经被那缕杀气刺破,再发不出一个字。
谢蕴昭说:“他杀了三个无辜的人。”
王玄低声说:“阁下何必纠缠不放?事情已然发生,便是杀了王留又如何?”
谢蕴昭柔声说:“不如何,但我爽啊。”
王玄皱了皱眉,终于有了几分不耐:“现在退去,你还能保下一命。”
他心里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甚至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这个想法:死的那三个人只是庶民,就是钱恒灵根资质不错,但也只是有潜质而已。他们三个人的死加在一起,能比王留更重?
他讨厌王留。
但王留现在还不能死。
王留死了,王家的脸也就被摔在地上了;脸没了,别人对王家的信心也就没了。
世家要掌控世界,首先要让别人相信他们有能力掌控。而如果他们连自家嫡枝都保不住,谁还能相信他们可以掌控别人?
死一个王留事小,失了旁人的信心事大。
然而王玄虽然不说,谢蕴昭看看他,却大致能猜出来他在想什么。
这不是什么很难猜测的事,任何多读过几本史书的人都能从中找到答案。
此刻,他们的距离已经不到三步远。
谢蕴昭也提起剑,轻轻搭上天阳剑剑身。
“我要是不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