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但谢九在和卫枕流对峙。一个黑衣肃穆如夜色,一个白衣清朗似昼光。
铮——
太阿剑出,焰光亮起。
光照亮了谢蕴昭的眼睛,也照亮了谢怀苍白的脸。
“我始终记得,七年前有人将我从外祖母的灵堂前生生拖走,嘴上却说平京的亲人要照顾我。他们在路上喝酒说笑,说要是外祖父识相点,就不会有横死的下场。他们说自己是怀少爷的属下。”
剑刃是灼热的,贴在谢怀的脖颈上。
“此后我隐姓埋名,不敢回乡。有几次我在通缉令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和画像,就知道你们在找我。”
谢蕴昭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好似自言自语,也好似冬日雪花缓缓飘落。
但夏天哪里会有雪花?若是六月飞雪,那只能是冤魂的眼泪被怨气凝结成了冰。
“我一直在想,怀少爷是谁,谢怀是谁?谁杀死了我的亲人,为什么我连一点头绪都找不到?”
剑刃向下,浸出血丝。
谢怀拼命地喘着气,黑黝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在那时的我眼中,你们真是庞然大物。逼得我一路往东,只为求得一线仙缘,才有一点查清真相、让你们血债血偿的可能。”
谢蕴昭笑了笑,叹息了一声,手中的剑光却稳得可怕。
“可即便是现在,在你们眼里我仍然很渺小,是么?渺小如棋子,如沙尘,可以随手利用,再随手丢开。”
半空中的谢九垂首看来。他嘴唇轻轻动了动,似乎说了什么;但就连距离他最近的卫枕流都没有听见。因为他毕竟没有说出来。
谢怀努力挺直了背,咬牙说:“你不敢杀我。”
谢蕴昭看着他。
“为什么?”
谢怀说:“现在如果你杀了我,就打破了仙道盟和平京的默契。你担不起这个责任,除非你想成为北斗的弃徒。”
仿佛是为这句话引证,掌门遥遥说道:“阿昭,够了。冯师弟还在等你回去。”
郭衍也降落些许,诚恳劝说:“谢师侄,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但你是我北斗新星,也必然是未来的仙道领袖之一。有什么不明了之处,我们容后再议可好?”
这话相当于一个暗示。暗示说,要收拾谢怀之后有的是方法。
谢蕴昭一动不动,忽问:“郭真人,你的沉香阁弟子是真的死了,还是假死做局?”
郭衍沉默片刻:“三十七名弟子,死了七个,剩下的都在。”
谢蕴昭便笑道:“那郭真人还是挺爱惜弟子的。死的那七个是自愿牺牲的么?”
“是新入门的小弟子,还不能够知道这样的计划。”郭衍坦然回答,“但他们从一开始加入就被告知了,绛衣使就是这样的存在。需要人牺牲时,便要牺牲。”
“这么说来,郭真人还很讲信用。”
谢蕴昭再笑一声,问:“好,我信你会让我在之后杀了谢怀。可是,之后我也能杀谢九么?”
郭衍一噎。
谢蕴昭了然颔首:“那便是之后我也只能杀谢怀了。也对,他也只是个小人物,没有多少分量。我很相信你们会为了我,而牺牲他。”
她瞧向谢怀那微微颤抖的神情。他显然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知道了自己处于被舍弃的边缘,像悬崖边摇摇欲坠的碎石。
“你也只是一个小人物啊。”
不知道感慨更多还是失望更多,谢蕴昭再叹一声,有些乏味地收回了剑。
剑刃离开青年瘦弱的脖颈,留下一道明显的血痕。
四周极静,却又像有许多人松了一口气。层层叠叠的、微不可察的吐气声,如虚幻的海浪在四周涌动。
谢怀也松了一口气。
他感激地看了一眼天空。
——唰。
剑光是火红的。
鲜血也是火红的。
只有飞起的头颅格外苍白。比雪苍白,比月色苍白。
他的眼里还残留着刚才的感激和放松,唯有瞳孔深处凝结着一丝不可置信。
人的头颅被斩下后,意识不会立即消失。
尤其在剑刃过快之时。
时间像被拉长了。
半空中的人头缓缓掀起眼皮,看见自己被截断得整整齐齐的脖颈。
还有一点点倒下的身躯。
孤零零的头颅,渐渐扭曲出了深深的惊恐。
他的嘴唇在颤抖,好像还想发出什么呼喊,也许是一声“阿兄”。
但人没了喉咙,又怎么能发声?
所以头颅重重地掉在地上。
“咚”一声。
一点鲜血飞溅到了谢蕴昭脸上。她抬手拭去。
“小人物犯下的罪孽,也要偿还。”她面无表情,“这一次总算没人替你去死了。”
“……阿昭。”
北斗掌门那轻松惬意的神情,终于褪去了。
“你闹得太过了。”
当他沉下脸时,星月的光辉也随之黯淡。
浓云忽生,黑风又起,天地间一片肃杀。
一念起而风云换,这就是玄德境的大能。
对视——只在很短的一瞬间。
轰——!!!
万道雷霆天外来!
但是,却不是掌门出手。
“——动手!”
有人高呼一声。
立时,掌门身后的大队修士中,亮起不下二十道流光!
一朵巨大的白莲虚影在平京上空盛开。
谢九抬起头,沈佛心抬起头。
掌门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
沛然巨力,无边伟力。
一尊浑身漆黑、青面獠牙的三头六臂邪佛出现在白莲虚影之上。
——白莲会!
——堕魔佛像!
五十余名修士如飞鸟投林,转瞬冲向地面,将早已被遗忘的世家诸人守卫起来。
五十余名——竟足足占了修士数量的一半之多!
其中有小门小派如万兽门、天音阁,也有剑宗、北斗的名门修士。
他们心口处,都浮着一朵白莲虚影。
“焦师兄?!”
“明师弟!”
“严师姐?!”
“齐师叔!”
空中的修士们猝不及防,被那白莲虚影捕捉到,捆了个严严实实。
邪佛分别摆出禅定印、说法印、与愿印;三道手印打出幽黑光芒,将北斗掌门等修为最高的玄德上人困在其中。
一声大笑迸出。
谢蕴昭循声看去,竟见谢彰放声大笑。
短短时间,他像被掠去大半生机,如一把勉强残留了皮肉的骷髅,依靠在妖仆身上;妖仆手里握着白玉虎符,也是气息孱弱。
滴滴鲜血在虎符身上流转,排成无数血色逆卍字。
“九郎!九郎!”谢彰似笑似哭,“你既不仁,就休怪我不义……这数百年中谢家辛辛苦苦培养出的仙门修士,原是要交到你手中,却只能用来清理门户了!”
他四周围着的修士个个无甚表情,眼神却透露出几许无奈和悲凉。
白莲停在他们的心口,好似心脏跳动,一下一下。
他们都是凡间贫苦出身。当年他们被谢家寻觅,资助灵石,前去修仙,同时心中却也种下了白莲种子,让他们一生都被禁锢。
控制他们的引子就是那只白玉虎符。
谢彰身为家主,以血脉唤醒白玉虎符,自己却也被庞大的力量反噬,已然命悬一线。
到此刻,他全靠一口恶气撑着,双眼直直看向空中的谢九。
“……动手!”谢彰厉声道。
谢蕴昭站在一旁。
她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像看着今夜之初的自己——尚未落幕,便见到了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