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谢蕴昭若有所思:“所以和夫人越像,就越容易倒霉?怪不得你不叫我露脸。”
“要真是他,那真是家门不幸,我希望……不说了。”九千公子摇了摇头,“不过,我希望妹妹远离他,并不只是因为这件事。”
“还有什么?”
他总算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种事我向来不愿意对人提起,但既然是妹妹,也该叫你知道。二十年前我十四岁,早就能够明白事理。我记得……”
“公子,原来您在这里。”
一道娇柔的女声传来,好似明珠落盘、环佩琳琅;既有成熟女子的婉转,又有天真少女的明快。
只听声音,便知道这是个大美人。
再看其人:
一袭红裙,青丝如云;巧笑倩兮,明眸善睐。
美人有一双含烟带雾的迷离妙目,嗔视有情。此时,她便用这一双盈盈妙目看过谢蕴昭二人,又去瞧九千公子,柔声道:“公子,原来您不去看我的演出,便是来这儿给别人捧场了么?可叫我好找。”
九千公子见了她,竟然露出了几分心虚的神色。
他干笑道:“言重了,言重了,我只是随便转转……”
“随便转转,也不肯去我那儿么?”
美人调笑一句,却也并不真的在意。她含笑对谢蕴昭一礼,说:“见过二位道友。我叫商依依,本为蓬莱万法宗的妖修,现在正给危楼打工,暂且跟着公子做事。”
从气息来看,她也是神游境,只是谢蕴昭还看不出她的原身。不过这般貌美又风情万种的大美人,倒是十足十地符合世人对妖类的想象。
商依依身上气息清正,显然是妖族道修。
“我是谢蕴昭,这是我师兄……兼道侣,卫枕流。”
谢蕴昭察觉到师兄轻笑一声,还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她好险没脸红,却见商依依笑容更盛,似乎看出来了他们之间的小动作。
九千公子倒是在边上瞪眼,显然不爽得很。商依依也不理他,只问谢蕴昭:“你们明日可要来看我的演出?距离此地不远,我精心排练了许久呢。”
她嫣然道:“这可是公子亲自操刀的剧本。”
谢蕴昭醒悟过来,看向那个正磨牙不已的青年:“你说赞助的参赛者,就是商道友?”
她一看过来,青年就立即端正神色,摆出个好哥哥的模样。
“正是依依。”他想了想,又道,“你们若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事……与其由我干巴巴地说明,不若明日你们去看了依依的演出,便能知晓。”
“你这样……我会怀疑你故弄玄虚的。”
说罢,谢蕴昭也不再看九千公子那瞬间宛若雷劈的表情,又问商依依:“商道友演的什么?”
妖族美人嫣然道:“虽然不比这梁祝有趣,却也是个值得一看的故事。叫作……”
“……《凤求凰》。”
作者有话要说:
引用注明:
1、原句来自越剧梁祝,本为“燕子归去书斋冷,夕阳黄昏照古槐。自从英台别我去,书房寂寞梁山伯。”
2、一缕烟痕无断绝那一句是陶然亭的碑文,不过我没去实地考证过……也有人说是“一缕香魂无断绝”,但我自己背的是烟痕。感兴趣又在帝都的,可以自己去康康。
3、汤显祖; 徐朔方; 杨笑梅. 牡丹亭(插图版)(古学专家徐朔方校订;近六十载文字校订;2020年教育部指导目录) (中国古典四大名剧) (Kindle 位置 104-105). 人民文学出版社. Kindle 版本.
【↑牡丹亭我还蛮推荐这个版本的。不过……戏曲唱腔我不会欣赏,烟.jpg】
第122章 勘得破生死,勘不破情关
“凤兮凤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他有时会梦到少年时。
那时他们都青春正好,他是九千家的继承人, 她是家道中落、寄养在他家的大小姐。
但每次他这么调侃时, 她都会羞恼起来, 说她已经不是什么大小姐。
“我感激伯父的恩情,但我留在九千家并不是为了做大小姐, 而是学习经商, 将来恢复我任家门庭。”
她板着脸说话时, 却仍有鲜花一般的明媚。
后来他才想明白,他不过是故意逗她作恼, 好看她微红着脸训斥他, 眼睛却又盛着一整个四季的日光。
他们青梅竹马, 他们一同长大。
他拿了琴跑到她的院子外,在那棵梧桐树下弹琴, 唱《凤求凰》。
她扔了个空盆出来, 好险没砸着他的头。
后来父亲归家,听闻了这事,拿着荆条抽了他一顿。
他蔫巴巴地趴在床上, 看窗外夕晖渐沉,沮丧地想,大约她真是对他无意的。
然而那一天明月如水,满院清辉, 她悄悄拿了药来,红着眼睛、带着哭腔道歉, 说并不是真心想叫他挨打。
他受了伤、身上痛得很,心里却高兴极了, 简直要发狂。
高兴到了极点,他又嘴贱地唱:“凤兮凤兮归故乡……”
她瞪他一眼,抬手狠狠戳了一下他背上的伤口,痛得他差点大叫起来。
但他们在月光中对视了半天,却又齐齐笑了起来。
那……事情是为了什么变成后来那样?
锦书一封,泪痕两行。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在他们年少时,曾一同读书。读的是诗还是无聊的话本?他已经忘了。
但他总是记得她说过的一句话,并在之后很多次重复想起。
她说过:“好似越是说愿如何如何、不要如何如何,就意味着这愿望一定不会实现,而不想要的事情一定会发生。”
他笑说:“湘君未免太悲观。”
她在梧桐树漏下的日光里对他微笑,容颜清丽而又带了一丝艳色,好似无暇珍珠上那一圈彩色的光晕。
湘君轻轻笑着,说:“是么?”
是么?
他现在会在夜里颂念佛经,那些年少时一眼都不曾看过的晦涩经文。檀香缭绕,风雨晦暗,窗外的梧桐树急促地摇动,像随时会折断。
——越是祈愿保有的,越会失去;越是不乐见发生的,越是必然发生。
是么?
他想:的确如此。
佛说:是日已过,命亦随减,如水少鱼,斯有何乐?
檀香氤氲中,有人从门外走入,脚步悄然无声。
僧人袈裟垂落,满面疤痕掩去了真实容貌,只一双眼睛优美清澈如平湖。
“九千施主,令郎编排的《凤求凰》快要开始,你是否要前往一观?”
九千家主捻动佛珠。
佛珠有一百零八颗,意味着人生在世共计一百零八种烦恼。当将这些烦恼统统斩断后,人便能得到真正的清净无暇。
然而斩却一百零八种烦恼,总有一样是他挥之不去的。否则,他多年来何以苦苦索求?
勘得破生死,也勘不破情字。
他并未抬头,淡淡道:“不看也罢。”
台上种种,都是虚假。
唯有他心中所念,才是真实。
他问:“我这里还差一个人,法师可有什么建议?”
沈佛心说:“随缘即可。”
他说:“我瞧好了一人,却只怕不够像湘君。”
对方说:“九千施主的信念足够坚定即可。”
他沉默片刻:“法师说的是。”
“待到花会落幕那一天……”
……
有的地方清寂无言,有的地方却热闹不已。
扶风城里一日比一日热闹。
前有新奇有趣的《新梁祝》,后有哀怨动人的《凤求凰》。
人们围在台边,听琴曲铮然,看那名红衣美人泣血控诉。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谁又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为男!”
两人本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朝夕相伴、鹣鲽情深。
男子在外经商、生意越做越大;女子打理内宅、照顾人情,处处都井井有条。
夫妻恩爱十五载,却只孕有一子。渐渐人人便劝男子纳妾,多生几个孩儿,便是个女孩儿也好啊,未来也好叫大公子有个帮衬。
男子起初没有这个心思,可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二人膝下仍是只有一子,他心中也焦虑起来。
更何况,除了“子嗣单薄”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外,男子心中……也的确有些厌倦了。
他们不满九岁时就认识,十八岁成亲,朝夕相处已足足有二十四年。
便是再如何国色天香的美人,也看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