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泽时若
这柄武器不是从中间裂成两半,而是跟脆弱的沙土一样,风化成无数碎片,这些碎片也不是直直往下落,而是倒飞出去,不断打在刀疤脸的胳膊腿上,上面的钢刺,也在他身躯上戳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孔。
刀疤脸大吼一声,不知是怕是怒还是痛,他怀疑舱内藏着一只恶鬼,一刻也不想在此多待,当下重重一跺脚,向着舱外飞纵出去,打算奔至岸上,借路而逃。
他一贯在水上讨生活,以前就算遇上危险,第一选择也是自水中溜走,凭刀疤脸的水性,就算对手武功较他为高,在水中作战,也往往不是他的对手。
但此时此刻,这位梁河帮中出名的高手,已经无论如何都不肯在水上多待。
刀疤脸的身手颇为矫捷,一起一落间,已掠出了二丈来远。
就在此时,他感到眼前一花,脚下坚实的地面也忽然晃了一晃。
"……"
波浪不断拍打在船身上,这艘船因为表面重量的改变,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刀疤脸只觉目光发眩,手脚发软,身躯止不住地开始发抖——他明明已经离开了船,却为何又在一眨眼间,重新回到了甲板上?
到了这个时候,周围除了刀疤脸自己外,甲板上已经没有了旁人。
那些船客还在舱内待着,却一声都不曾吭,仿佛只是凝固在此地的人形塑像。
火光已快要全部消失,只剩船舱内的一盏油灯还亮着。
鲜血从伤口中涌出,一滴一滴打在甲板上,刀疤脸感觉力气在飞快流失,他忍不住想,今晚这些异常状况,若果然是某位途径此地的高手所为,那对方居然能在自己无法感受到的情况下,将他从岸边提回甲板?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身法,又是什么样的速度!
刀疤脸自觉见多识广,江湖经验丰富,但面对已然超乎他全部想象的武功,依旧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战栗,他宁愿是真的遇见了鬼,也不肯遇见这样的高手。
他的身体越来越冷,已经无法维持站立的姿态,随着生命的流逝,刀疤脸心底深处又涌出了一股无端的恨火,大叫起来:"到底是哪里来藏头露尾之辈,除了吓人外,还有什么本事……"
就在此刻,甲板上忽然出现一身与夜色别无二致的玄色下摆,对方的姿态格外自然,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从来也不曾离开。
刀疤脸竭尽全力地想要抬起头,但还没看到这人的脸,眼中的光芒就彻底消失。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旧无法确定,自己方才遇见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檀无栾的目光在刀疤脸身上一扫而过——她是鱼叟的弟子,以往还能说理论知识丰富,但实战经验不足,但跟寒山掌门一块外出半个月后,已经通过无数次的互相切磋,大大提升了自己的个人应变能力,论起水战上的本事,不在任何江湖门派之下。
别说梁河帮这群人只是在河下埋伏了六个暗桩,就是埋伏了六十个,结果也不会产生任何变化。
那位周老爷看着眼前这一幕,直接瞪圆了眼睛,正常情况下,发现,绑架自己等人的水匪被团灭后,他应该感觉到欣喜,但方才的情形实在过于诡异,他盯着来人瞅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颤声道:"这满船的金银财货,壮士尽可以取去,只求留下小人满门的性命,那便感激不尽。"
檀无栾闻言,视线便往那位周老爷身上移去。
周老爷看着,直觉这玄衣女子的目光中带着浓浓的寒意,锐利如剑,仿佛下一刻便要大开杀戒,只得硬着头皮道:"非,非要杀的话,那便取了小人的性命走,只求饶过小人这对儿女。"
檀无栾:"……?"
她望着对方,只觉此人的表现十分古怪,但这些天经常听寒山掌门谈起江湖中的种种奇怪事件,觉得或许是对方性格如此,自己也不便深究。
檀无栾无意多问,拔出佩剑,随手抖出数个剑花,绑在周家老小身上的绳索便寸寸断裂。
直到此刻,周家那群人才确定,这莫名出现的玄衣女子,当真是来救人的。
……这简直比那群水匪上来绑票更加惊悚。
周老爷看着地上的绳索碎片,面上露出些犹豫之色,忽然道:"壮士,小人曾听过,若是身怀宝物之人没有保护宝物的本事,那宝物便会成为灾祸。"叹息,"小人以前财迷心窍,若非壮士出现,险些连累了全家人的性命。"
檀无栾淡淡看了周老爷一眼。
周老爷咬牙,深深一揖,道:"恩人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小人身上携有一
件珍贵事物,愿意献给恩人。"
他转过身,从船舱中的暗格里捧出了一只盒子。
依偎在周夫人身侧的两个小孩子踮着脚,探头往父亲那边看,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好奇之意。
檀无栾的神色依旧瞧不出什么变化,随意道:"这是何物?"
周老爷笑:"具体是什么,恩人打开看一看便晓得了。"
檀无栾没说话,但伸出右手,轻轻将盒子揭开了一角,似也有些好奇。
——若是她把心神沉浸下来,仔细感知这艘船中最细微的动静的话,一定能发现,此刻最响亮的,是周老爷的心跳声。
对方的心跳声,跟舱内其他人的心跳声混合在了一起,密集得像是数不清的鼓点,又像是夏日的冰雹不断坠落在屋瓦上。
对于普通人而言,在遭遇了一场有惊无险的意外后,情绪激动实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然而在数不清的呼吸声和心跳声的掩盖下,一个极其细微的机括声也随之悄然响起,简直比蚊虫震动翅膀的声音更微弱。
周老爷看着那玄衣女子慢慢打开了手中的盒子,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眼底难以遏制地流露出狂喜之色,但他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只听"咔"的一声,已经打开大半的盒子,居然被重新合拢。
——这不可能。
盒子中的机括乃高手所制,一旦启动,便会像暴雨般急打出去。
周老爷正在疑惑间,便觉双手一沉,低头看去,发现那只盒子凭空出现在了自己手里。
他慢慢抬起手,小心地扶着盒盖,将这只藏有无数凶险机关的危险事物,缓缓打开。
"……"
油灯上的火焰猛的摇曳了一下,刹那间,数不清的银芒在空中闪过,周老爷大叫一声,仰面倒下,他本来保养得当的脸,如今已半点瞧不出本来的样子,看着就像一个密密麻麻的钉板。
飞针锋锐无比,表面又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周老爷还未倒下,就已经气绝身亡,与此同时,那些因为酒醉而沉睡的"小厮"们,此刻就像是夜里的猫一样,自地上陡然弹起,在空中调整着自己的躯体,他们方位各异,姿态不同,武器也五花八门,但都有着同一个目标。
除此之外,周老爷的夫人更是自怀中抽出一柄蓝汪汪的短剑,他那对玉雪可爱的"儿女",也同时尖笑了起来,露出与小孩子完全不同的狰狞神色。
——这竟是两个小小的侏儒!
所有船客同时发起进攻,这套阵势已经被演练了很久,他们在设计时,直接以裴向舟等人为假想敌,相信就算是这些年轻一代的杰出高手陷入其中,也只有死路一条。
船舱内的劲风利如刀割,真气不住呼啸涌动,仿佛是一个漩涡,要将所有人都彻底撕碎。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两道剑光同时在船舱中升起。
一道像是逆流而上的孤舟,水流越是湍急,越是分寸不肯相让。
另一道,则像是落日下渡河而去的飞鸿,振翅间渺然千里,其意态清隽高远,竟瞧不出半丝杀气。
等到剑光消失的时候,所有船客都倒了下去,速度竟比他们弹起来时更快。
如果他们中有谁还能睁眼去看的话,就会发现,此时此刻,有一个青衣少女立在灯下,她的面色与常人相比,显得过于苍白,如云的衣袖轻轻垂落,令人联想起山间被雾气环绕的修竹古松。
——他们万万不曾想到,今夜在此出现的敌人,除了那玄衣女子之外,居然还有第二个人。
孟瑾棠微微笑了一下,觉得这些人之所以会做出错误判断,完全是因为不了解檀无栾的性格——倘若只有对方一个人路见不平的话,方才拔刀相助时的氛围,就绝不会是"深夜河上怪谈"。
檀无栾收剑归鞘,淡淡道:"这些人不对劲。"
孟瑾棠笑:"水匪是真水匪,但船客却是假船客。"
从武功路数跟行事做派看,这些"船客"比起普通的江湖草莽,倒有些像是血盟会中的杀手。
其实孟瑾棠想得不错,"周老爷"确实是血盟会中人,今天接近傍晚时与她们的船擦肩而过时,就发现了些许不对,担心是正道中的高手有意尾随,于是决定提前引爆自己船上的不安定因素,引得她们过来路见不平。
后面的剧情大体按照"周老爷"的设想往下走,刀疤脸环顾四野,觉得此地风水不错,很适合宰杀肥羊,不远处的北陵侯跟寒山掌门也闻声而动,三下五除二将那群水匪送上了西天,奈何这两人武功突破了陷阱的最高承载额度,直接把计划中的引君入瓮给变成了羊入虎口。
第189章
假船客跟真水匪基本都化作了经验值,只有少数活口被稍微留了点气来了解情况——孟瑾棠也不奇怪他们会发现问题,如今行船泊宿有严格规定,为了保障乘客安全,晚上必须要停在指定地点,傍晚时分发现有船只在荒芜人烟之地停泊,对方要么就跟自己一样,算是道上的人物,要么就是缺乏经验的普通人。
"周老爷"假装自己缺乏经验,于是十分顺利地被寻找肥羊的水匪给盯上,两边一个有心忽悠,一个有心被忽悠,自然一拍即合,其他坏蛋看他们船上已经有同行在了,便不会再过来伸手。
他的计划本来不算太坏,但却万万想不到,途中会遇见寒山掌门这样的高手,对方轻功之高,堪称神出鬼没,出手又是迅捷无伦,已然超过了自己等人感知的极限,孟瑾棠可以把跑上岸的刀疤脸轻轻提回甲板,却不被对方察觉,也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将即将发出的毒针弹回原位,复原盒子里的机关,并把盒子塞到"周老爷"手上,控制着他自己开启。
这也是绝顶高手始终能占据武林食物链顶端的缘故,对于普通的武人而言,境界高强的大佬们简直已经脱离了人类的范畴,他们像是风,偶尔轻轻从身边吹过,别人却看不到也捕捉不到。
孟瑾棠趁着几个"船客"还没彻底咽气,又问了两句,她的武功境界高出这些人太多,天然便带有精神方面的压迫,再结合上"水上怪谈"氛围的加成作用,最后当真打听出了不少细节。
这些人在阵营上,其实跟寒山派还挺熟——他们分别来自血盟会中的太和、景云跟大韶三个部门,其中太和里奇门人士比较多,景云里多刺客,而大韶里头,多是些寻常武人。
他们之所以乔装改扮,其根本目的其实跟天华教有关。
——怪不得这些日子没太在中原感受到对方的存在,原来是转移了战略目标。
孟瑾棠理解了一下对方话里的意思,发现这些人很可能把她们当成天华教那边派来追踪的高手,才设计了这么个套子让人钻。
"周老爷"本身身手其实一般,但一面是身边那些乔装醉酒的"小厮"们的武功都不差,可以随时暴起伤人,另一面是料定了这些水匪性情贪婪,在拿到宝物之前,不会下死手,但等对方真开始打开盒子,里面的毒针便能飞出取他性命。
孟瑾棠又问了几句,在这些血盟会杀手断气前,把内幕打听了个干净。
天华教那边虽然没有广而告之,但也没有刻意隐瞒,只要有心,便能打听到——再过不多久,就是天华教主回家的大日子。
天华教总舵不在大夏境内,而在西域的新罗山山城之中,如今除了每过几年就得往净华寺那写几封信,怀念几句当年同在罗浮散人麾下的日子,顺便冷嘲热讽几句对方弃暗投明的阵营转换行为外,跟中原武林其实没太大交集。
有些江湖人士为了掩人耳目,曾顶着天华教弟子的名头在外头做坏事,消息传回山城之中,那里的人却也懒得外出追杀,看姿态,简直是大写的咸鱼。
这种特点很可能跟他们生活重心的偏移有关——在武学研究上花了太多时间,能用在外出找茬的时间也就随之减少。
因为醉心武道,天华教每一代教主的武功都堪称超凡绝俗,他们的武学境界达到一定程度后,就会慢慢闭关不出,同时将教主的位置传给下一代。
对武道至境的追寻占据了天华教主太多的注意力,他们不一定能挤出时间来收徒,为了保证天华教传承的延续,基本都是从当初建立天华教的四大长老的徒子徒孙那边轮流跳出合适的人选,来继承教主职位。
在天华教发展壮大过程中,曾经有一位年轻人立下了大功,也因此进入到长老序列当中,将长老人选从四个扩展成五个。
——孟瑾棠感觉策划在这一块的人事结构式上设计得还挺直白,大部分情况下,第五位长老都应该是传说中的隐藏选项,要干掉前面四个才能刷新。
其实就算没有血盟会之人提供消息,孟瑾棠也依稀听闻过,天华教这一代的教主在很小时候,就被其师父带出新罗山城,如今算了下年纪,也差不多二十岁了,应该到了可以接掌天华教权柄的年龄。
新罗山城那边正在为迎接教主做准备,许多商人都赶了过去,想要趁此机会赚上一笔。
按照以往的流程,本代教主归山后,要在教众的簇拥下,祭奠一下历代祖师。
假扮成船客的人之所以一路上疑神疑鬼,是因为他们把祭典上所需要的一件重要器皿给悄悄偷走。
活口不知道东西的下落,孟瑾棠两人便拎着手中的宝剑,动作利落地把这艘船拆了一遍,总算找到了目标物品——该器皿是一块游鱼形状的玉佩,质地温润,在鉴定信息里,显示具有清心定神的效果,可惜属于任务物品,无法装备。
天华教历史悠久,有些规则已经明显落后于时代,比如祭典中的种种细节,教规中居然还特地声明,若是无法在规定日期拿出所需器皿,这一环节就非得延期不可。
当然若是一直找不回来,天华教也可能会变通一下,弄一个削减版的祭典出来,以便让教主尽快过关,但最后就算是含混了过去,也难免引得人心浮动。
"……"
孟瑾棠有点怀疑,之所以会存在类似的规则,要么就是策划为了让玩家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剧情切入点才刻意添加上的,要么就是这些器皿极其珍贵,其价值不止在装饰上头,要么就是天华教的创教人员缺乏远见,没考虑到物品在传承中可能的折损情况。
身为当前寒山派实际上的创派祖师,孟瑾棠在心里告诫自己,以后千万要记得留份遗书下来,提醒未来的徒子徒孙们,真要有啥贵重的祖师遗物遗失,那丢就丢了,哪怕贵重如寒山令,走流程补一份就行,千万别折腾什么"见令如见祖师"、"谁拿到了令牌谁就是门派老大"的古早武侠剧情,实在不行拿萝卜仿一个照样能用……
孟瑾棠看着手中的游鱼玉佩,笑道:"天华教在西边,我们一路行去,正好能到——这些人明明应该远离新罗山城才对,也不知怎的,居然撞上了我们。"
檀无栾想了想,公正评价道:"或许是因为今日略有些偏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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