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鹭成双
有人掀开珠帘进来,轻轻叹了口气。
坤仪抬眼看过去,嘴唇动了动:“皇嫂。”
张皇后消瘦了很多,装扮虽还如前,宫装的腰身却是空荡荡的。她走到她床榻边坐下,低声道:“上阳宫周围都是国师亲自布下的法阵,就算无法护你周全,也能在他们靠近的时候有所警示,你大可以安心多睡会儿。”
看了看外头的天色,坤仪道:“睡够了,我还有事要做。”
张皇后知道她在想什么,略略垂眸:“如今上清司势大,连陛下身边也有他们的人,不管是明的还是暗的,我们都斗不过他。国师已经约了聂衍,打算协商一些事,你我只用等着结果便是。”
聂衍不能光明正大杀进宫里来,禁军和法阵足以挡住大部分的刺客和妖物,眼下双方僵持,谁也不愿把路走死,那就还有得谈。
“你们不太了解他。”坤仪摇头,“有一次,上清司三司门下一个天赋异禀的道人起了异心,聂衍带我去见他,那道人的确有本事,能单打独斗杀掉一只旁人都束手无策的吃人妖怪。他自视也甚高,要聂衍替他求一个三品的武官位置,否则他就投靠夜隐寺。”
“按理,他的要求其实不过分,他身居要职,对聂衍也没什么坏处,毕竟都是上清司的人。”
“但,聂衍听他说完,直接废了他在上清司学得的所有道术,将他经脉打断,扔去了夜隐寺门口。”
张皇后怔愣,坤仪却是习以为常:“这便是他处理事情的手段,只要你没扼住他的命门,用共赢之事来与他谈条件是没用的,他不喜欢听人威胁。”
秦有鲛或许能与他谈下些什么条件,但聂衍如今占着上风,他们想要安心,只能反手捏住他的命门,否则,他们一个好觉也别想睡。
“还请皇嫂帮我个忙。”坤仪与她道,“我这侧殿的后院,可以留出一处破绽来。”
张皇后一听就摇头:“就算聂衍对你心软,他身边的人可未必,你一留破绽,必死无疑。”
“皇嫂放心。”坤仪浅笑,“只管帮我的忙就是。”
坤仪先前帮过她,张皇后自然是冒着风险也会回报,这是妖怪的规矩,是以,当天夜里,上阳宫侧殿后庭里的法阵就出现了一个缺口。
缺口不大,没有惊动秦有鲛,但也不算小,恰好能容纳一只苍蝇飞过。
黎诸怀很快就发现了这件事。
他知道坤仪在上阳宫,已经借着巡逻之名在附近绕了好几天了。聂衍是不肯动手的,甚至还愿意去听秦有鲛说一些废话,所以要干净利落地除掉坤仪和青雘,还是只能靠他。
他要动手,还不能留下痕迹,不能给人机会指认上清司和聂衍,所以,最好是用普通刺客的身份潜入动手。
这苍蝇缝儿给了他灵感。
黎诸怀当即就拉了淮南来替他望风。
“大人,你这样不太妥当。”淮南连连皱眉,“伯爷都还没下决定,你哪能擅自动手。”
“交给咱们伯爷,坤仪就只能老死了,也就是说你我想去九重天,都得再等几十年。”黎诸怀变身成了苍蝇,绕着他嗡嗡飞了两圈,“他就算是怪我,我也得将这事先办成了。”
说罢,顺着缝隙就飞进了上阳宫。
淮南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陈杂。
坤仪殿下不算一个完美的好姑娘,但她至少是喜欢过伯爷的,好端端的两个人,怎么就走到了这个份上。
黑夜无月,苍蝇飞入侧殿,落地成了一个黑衣人。他瞧见床榻上鼓着包的地方,无声地变出长刀,手起刀落,直取她咽喉。
坤仪还没来得及哼一声,血就溅了老高。
一个哆嗦,黎诸怀没捏稳长刀,刀和着血落在地上,哐啷一声响。
“什么人!”外头守着的禁军当即反应过来,推门而入。
黎诸怀变回了苍蝇,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上阳宫。他的身后,禁军低喝,宫女尖叫,随即有凄怆的哭声直冲云霄:“殿下——”
跌出上阳宫外变回人形,黎诸怀脸色不太好看,但却不怎么后悔。
坤仪是一定要死的,尤其她身上还有个青雘,他虽是欺负了弱小,但也算是帮聂衍做了个了断。
值得。
“殿下!殿下——”上阳宫侧殿乱成一团,宫女们踉踉跄跄地跑去跟盛庆帝禀告,火把随之亮起,宫门四处落了钥,禁军巡逻各处,开始搜查可疑的人。
动静太大,以至于站在上阳宫最高的屋檐上说着话的两个人都被惊动了。
聂衍扫了下头一眼,微微皱眉,秦有鲛倒是直接提拎了一个宫人上来,皱眉问:“吵吵嚷嚷的,怎么了?”
那宫人突然飞上屋檐,吓得腿都软了,哆哆嗦嗦地道:“坤,坤仪公主被害,下头正在找凶手。”
秦有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公主?”
“坤仪公主。”宫人牙齿都打颤,“侧殿里的坤仪公主,被人抹了脖子!”
脑子里嗡地一声,聂衍冷了脸色:“人在哪里?”
“就……就在下头侧殿。”
拂袖跳下屋檐,聂衍径直跨步走进侧殿,秦有鲛紧随其后,表情难看极了:“去把上清司今日在宫里的人都请过来,一个也不许借故离开。”
“是。”随侍领命而去。
聂衍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问他凭什么怀疑上清司,他几步走进侧殿,迎面就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儿。
坤仪躺在被血浸透的被窝里,脸上已经是一片灰败之色,一条伤口从她的咽喉一直横亘到耳后,皮开肉绽。
他下意识地摇头,上前想细看。
“你做什么?”张皇后红着眼挡住他。
聂衍冷冷地看着她:“坤仪身上有我给的护身符,不可能受此横祸我却不知情……让开!”
张皇后不让,咬着牙将他的护身符扔还给她:“坤仪进宫那日就把这东西扔了,你能知道什么?再者,她不是被妖怪杀害的,这是谁的手笔,你难道猜不出来?”
略有些陈旧的护身符,上头还沾着些泥。
聂衍只看了一眼就将它捏紧,下颔紧绷地道:“我不信。”
她没那么容易死,她身上还有青雘,青雘也不会那么容易让她死。
“你对她总归只是利用,眼下就莫要站在这里,让她皇兄都不敢进来送自己的亲妹妹一程。”张皇后泪如雨下,“伯爷,你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你心里谁也没有,但他们是人,人的生离死别是何其痛苦,您何必再挡在这里,白给他们添堵。”
“坤仪——”
外头响起了盛庆帝沙哑又不可置信的喊声。
聂衍死死地盯着床上那个人,僵硬了半晌,才侧开身子。
“伯爷,这是个好机会。”黎诸怀近到他身侧来,低声道,“青雘跟着没了,这人间便再无天狐能通风报信,您就算改了这人间,九重天上也察觉不……”
话还没说完,眼前突然一花。
黎诸怀怔愣,再一定神,周遭就变成了花园的一隅,他被聂衍掐着咽喉抵在假山上,好悬要被他直接捏死。
“你动的手?”聂衍问。
黎诸怀抿唇想否认,可对上他那双十分慑人的眼睛,他沉默半晌,还是点了头:“如此……你我前路再无阻隔。”
嘴唇蓦地发白,聂衍猛地就将他扯进了结界里。
黎诸怀被他盛大的怒火吓了一跳,不由地皱眉:“她只是个凡人,与你相识不过数月,我跟了你上千年,你要为了她杀了我?”
第77章 楼似玉
“时间太长,你仿佛忘了你六足蛇一族为何能存活至今。”结界里狂风呼啸,聂衍冷冷地看着他,手上的力道一点也没松。
黎诸怀被他这话给噎住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六足蛇也是聂衍捏出来的兽修炼成的妖,因着形与龙十分相似,地位和法力都颇高,行事也就霸道,有一回冲撞了女娲,酿下数十万还未出生的凡人夭折的惨祸,导致九重天降下责罚,要将他们灭族。
聂衍以一己之力将他们主要的族人给救了出来,放他们入不周山,给了他们巢穴和守地,让他们繁衍生息,这才保住了六足蛇一脉。
黎诸怀也是因此发誓一辈子追随聂衍的。
只是,他的行事作风依旧没改,聂衍不曾约束他,他也就变本加厉地管起了更多的事。
“我没要她死,你凭什么要她性命?”聂衍看着他,鸦黑的眼眸里泛着杀意,“她算计我也是我的事,我还没动手,你凭什么杀了她?”
背脊发凉,黎诸怀咬紧了牙,没敢再吭声。
“去把她寻回来。”松开他,聂衍转过了身去,“上天入地,随你去哪里寻,寻不回来,你就也别回来了。”
凡人死生如蜉蝣,但都是有来处有去处的,生从女娲手下来,死则归于九幽黄泉,只要将魂魄寻回来,再给她捏个肉身,坤仪就还有复生的机会。
黎诸怀不太甘心,但也知道聂衍没给他第二个选择,只能拱了拱手,表示应下。
聂衍撤了结界,头也不回地走了。
坤仪骗他,利用他,他未必对她有多至死不渝,但除了他,旁人凭什么决定她的生死?他还有账要与她清算,还有话要问她,没说完之前,谁也别想要她的命。
宫中喧闹成一团,吵嚷哭泣声不绝于耳,穿过上阳宫,绕过御花园,落在清渠的水里还清晰可闻。
因着宫里的乱子,上清司的人守卫出现了很大的缺口,坤仪被龙鱼君装在结界里,驮在鱼背上从清渠顺流而下,安静地离开了宫闱。
外头正在宵禁,龙鱼君维持着坤仪所在的结界,并不能立马化人形,所以直接一直顺着水游,到合德大街附近的沟渠边上,才将她放下。
谁料,结界刚一解开,远处就有人呵斥:“什么人!”
坤仪惊了惊,立马起身就跑。
风声在耳边呼啸,夹杂着身后追兵的喊声,她脑子有些乱,一时间也没想起来青雘说的地址,只埋头朝前冲,穿过几条小巷还没将身后的追兵甩开,这才有些急了。
街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她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
正绝望呢,眼帘里突然映入一家敞着门的店铺。
坤仪大喜,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闷头就撞上了门口正在点灯的人。
“哎哟。”那人软绵绵地叫唤一声,捂着腰扭过头来瞪她,“小姑娘怎么横冲直撞的。”
一张明艳得略显狐媚的脸,妆点精细,美色诱人。窈窕的腰肢又娇又软,被她侧身捂着,眼里含嗔带怨,端得是风情万种。
坤仪看得呆了呆,一时都忘了躲追兵。
这女子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凶恼的表情当即一变,打着团扇就迎了过去:“哎呀两位官爷这大半夜的怎么累得满头大汗呐,要不要来咱们这儿住个店?刚修葺过,被褥干净着呢,一晚也才二两银子,现在外面随便吃几个菜都不止这个钱了。”
那两个官兵瞪眼看着坤仪的背影:“她是什么人?叫半天不站住也不回头,别是什么逃犯。”
“哎哟我的大人,这青天白日……青天大晚上的,哪来什么逃犯呐,这就是我酒楼里一个不开眼的粗使,说家里有急事,赶着想出城,我都告诉她宵禁了她不听,这不,遇见二位官爷,想必是被吓着了,这会儿老实了。”
说着,她朝坤仪娇嗔一眼:“还不过来请两位大人进去酒楼坐坐?”
坤仪硬着头皮转身,刚要下台阶,就见两个官兵摆手:“罢了罢了,我二人就不进去坐了,最近城里不太平,楼掌柜你自个儿小心些,别叫什么妖怪钻了空子。”
“多谢二位大人关怀,但大人,真的不进去坐坐?我店里还新到了花雕酒,买三两送一两,合算着呢。”她盛情地问。
大抵是知道这家酒楼价格昂贵,不太划算,两个官兵摆了摆手,又回去继续巡逻了。
坤仪目瞪口呆地看着,觉得很不可思议,盛京里的巡逻官兵一向难缠,这人竟能两三句话就将他们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