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日蔷薇
她最担心的情况,终于还是发生了。
第157章 论道
凭着女人的直觉,南棠觉得事情恐怕不像夏淮说得如此简单。
夏淮虽然看着洒脱不羁,实则却是极其克制的人,也正因为他的克制,南棠才能轻而易举看出他对待苏迩的那份不同。南棠看得出夏淮的压抑克制,他正竭力坚守着岌岌可危的道心,保持着与苏迩之间最简单的师徒关系,等待时间的流逝让这份感情消弥,这无论对他还是对苏迩本是最好的办法,因而情愫虽生,二人之间却还相安无事。
南棠一直以为夏淮会就这么克制下去,最起码不会在现在暴发,今日却不知为何毫无征兆发作,看二人现下模样,定然发生了什么大事。
修无情道之人若是为情所困,道心便破,下场无非两种,要么夏淮仙途尽毁,要么……
“师兄,你这是要杀妻证道?”南棠问了出来。
修士修道为示决心,有杀妻证道、杀亲证道等等,以断凡俗七情六欲从此一心问仙求道之说,南棠向来无法理解,到底是多么不坚定的道心,才会连人与生俱来的感情都容不下?又该是怎样懦弱的人,才需要借助这样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坚定?这样的修炼,又意义何在?
坚定的道心,从来不需要证明,需要被证明的信念与感情,往往都很脆弱。
修仙,无非是在一场又一场劫难中感悟为人不易,从而领悟,能更洒脱豁达地看待这世间永远不可能消失的种种牵绊。
修士非仙,他们首先是人,才可论仙。
“这是我和她的事,不用你管,让开!”夏淮紧攥于手的长剑震动不歇,眼中泪水越落越多,可眉宇间的戾气亦越积越盛,让他像换了个人一般。
时间拖得越久,他越无法下手。
“师兄……”南棠还想再说什么,可夏淮并不给她机会。
“南棠!让开!”他厉喝一声,手中长剑斩落。
银色剑光直奔南棠而去,只是没等南棠回手,一道人影从半空落下,接下了夏淮攻击,正是听到侧峰异动,第一时间赶到的银魄仙鹿。
“阿渊!”南棠看着逼向夏淮的银魄仙鹿,生恐这两人打起来。别看银魄仙鹿生得弱不禁风,修为却不低,再加上夜烛的芯子,真要斗起法来,如今的夏淮绝非对手。
夜烛连头也没回就逼到夏淮身前,也不和夏淮缠斗,只敏捷地绕着夏淮飞了一圈,身上绽出浓郁香气。银魄仙鹿又名百香鹿,体内的香腺是他的天赋之力,可以随心所欲转换百种不同香气,每种香气的功效皆不一样。
那厢南棠似乎想到什么,急急转身,将青色光球打碎,迅速给苏迩套上件外袍后拦腰抱住。夏淮已经被银魄仙鹿的香气包裹,眉间戾气渐散,通红的眼眸逐渐闭上,清俊的面容上出现浓浓倦怠疲惫,但情绪却渐渐冷静,慢慢盘膝坐到地上。
银魄仙鹿的这种香气,有很强的宁神静心作用。
“我先带她进屋,你守在这里,如果还有其他人过来,找借口拦住他们。”南棠匆匆交代了一声,将苏迩抱进屋里。
侧峰异响太大,听到动静的人恐怕会接二连三赶过来一探究竟,夏淮和苏迩必定都不想让人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夜烛只“嗯”了声,仍旧不看南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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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棠快步将苏迩抱入屋中,放在床上。
苏迩仍旧双眸紧闭,唇边嚼着一丝笑意,似乎陷入什么美梦中,看起来不像单纯的昏迷。南棠想了想,从发间拔下天一宗宗主梅怀谨所赠灵簪,这灵簪有破幻定心之仙力,应该可以帮到苏迩。她一边想着,一边催力,灵簪上幻起一朵红梅,飘至苏迩眉心,倏地没入她的魂神中。
片刻后,苏迩脸上红潮退去,眼皮动了动,慢慢睁眼,目光迷茫地看着四周,及至看到南棠时她忽然一醒,待发现自己身上衣物已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立刻便紧攥衣襟坐了起来,拉着南棠的手急问道:“我师父呢?”
“在外面。”南棠简洁道。
“他……他可还好?”
“不太好,但暂时没事,阿渊在外守着,。”南棠直截了当回答她,“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苏迩听到她的回答,俏脸骤变,怔了片刻后忽然双手掩面痛苦道:“是我不好,害了师父。师父他是不是……要杀我?是不是杀了我,师父就可以结丹了?师叔,我愿意……我不恨师父的……”
听着她语无伦次的话语,南棠叹口气:“到底出了何事?你说了我才能帮你们。”
“我……”苏迩放下手,看着南棠欲言又止,犹豫许久才道,“我给师父点了幻心炉。”
幻心炉乃是夏淮所收法宝,炉内放有幻心石,一旦点燃,闻其香者可陷幻境难以自拔,亦会显示出最真实的一面,一般来说这东西是用来逼敌手招供,也可用于男女欢情之上。
南棠是知道幻心炉的,此物的厉害之处在于,越是压抑克制隐忍的人,受香之后反应越厉害,似夏淮那等骄傲自持的人,恐怕是百倍反噬。
“你……”这下连南棠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她可以想到发生了什么事。
“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知道幻心炉对师父的影响那么严重。我知道他不能动情的,也从没奢望与他发生什么,我只是想在分别之前看看师父的心,看看他对我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点动心,就够了!没想到弄巧成拙。”苏迩难以自控地泣出声来。
“分别?”南棠不解问道。
“嗯。师父他打算随师叔前往长渊,他说仙凡有别,不能再将我留在身边,我也长大了,可以在悲雪城里自己生活,以后……再不相见,师徒缘尽。”苏迩说着说着,眼泪越流越快,“我知道的,他是修仙之人,我只是个凡人,我和师父终要分开,我就想在离开之前留一点点的念想,我喜欢师父,我很喜欢他……我不想害他……”
“我懂,我知道的,你别难过。”南棠轻声安慰道,“你放心,夏师兄不会有事的,我们都在。”
没想到她还没找夏淮,夏淮就已经决定要去长渊了,应该也想趁此机会,彻底斩断这份感情,与苏迩分开吧。
“可是,师父的道心被我毁了。我没想到师父他……他中了幻心石香后像变了个人般,平时从来不会说的话,从来不会做的事,他都……”苏迩已经顾不上初成女人的羞涩,几乎向南棠和盘托出,“我和他……夫妻之实已成,他现在一定很痛苦。”
南棠想起刚才夏淮的模样,在心里再次叹口气。
夏淮平日把感情藏得很深,乍然暴发必是惊天动地,完全脱离控制,会发生这些,一点也不奇怪。
“如果杀了我可以让师父恢复,我愿意。师叔,你帮我告诉师父,杀了我,我不恨他的。”苏迩猛地拽住南棠的衣袖乞求道。
“傻丫头,你在说什么?”南棠按住她的手,安慰道,“事情没有严重到这般田地。要是杀了你对他有帮助,他根本不会捱到今天,再说修士也没你想得那般不中用,心境动摇需要靠杀人来解决。你别胡思乱想,师兄那边我来想办法,不过这段时间,你暂时不能再见他。”
苏迩这才抹了抹泪,抱着被子无助地团在床上,再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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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棠在屋里安慰了半天苏迩,等她彻底冷静后才踏出屋子。
也不知是没人来过侧峰,还是来得的人都被夜烛给打发了,屋子外依旧安静。夏淮盘膝坐在屋前,正闭眸调息,以平息内心波澜,夜烛双手环胸靠在不远处的树杆下,见她出来也只抬眸给了她一个眼神。
一个让人放心的沉稳的眼神。
南棠知道夏淮醒着,便走到他身旁道:“师兄,我们谈谈。”
“谈什么?”夏淮眼也不睁地道,“是想劝我放弃杀她?”
他披头散发,不复往昔风范,声音中透着浓浓疲惫——碎丹重结本就艰难万分,何况又经情劫,他道心已溃,杀苏迩是最后稻草,可过了刚才杀心最盛之刻,要再杀她已不可能,他做不到。
“你不必劝我,我不会杀她。”他淡道,“南棠,师兄求你一件事,带她去长渊,让她留在你身边,过点安稳日子便好,她虽是凡人,应该也能帮到你。”
“那师兄你呢?”南棠听他话中有托孤之意,不由蹙眉。
“不必管我,天地之大,何处不能容身?”夏淮道。
“师兄,我不是来劝你的。”南棠轻震衣裙,盘膝坐到夏淮对面数步开外的地面上,扬手布了道结界,将二人纳入其中,“我要与师兄论道。”
夏淮此时方睁开眼,疑惑地看着南棠。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师兄。”南棠指拈莲花,平放双膝,眸色沉静如水,“一问师兄,何为无情道?人生而有情,七情六欲乃是常态,而这世间关系除夫妻外,还有父母子女师徒等等人伦之情,是否全与无情道背离?”
夏淮渐渐凝起心神思忖:“是,所以都要割舍。”
南棠不反驳,也不接话,只没继续问道:“二问师兄,你也有过父母之情,有过师徒之情,亦有过我们这些同门之情,既然有,你从前修的无情道又为何不会崩毁?却独对男女之情视如洪水猛兽?”
夏淮被她问住,忽然间答不上来——他经历过父母之情,也经历过师徒之情,还有江止、南棠等等众多同门,却从没经历过男女之情。他在所有感情里皆可游刃有余,为何独惧男女情爱?
“三问师兄,这世间万般感情若都需杀尽至亲才可换得,为何师兄从未弑父弑母弑师屠尽同门?你为何不杀光我们来证明你的道?”南棠的语气猛地转厉,声音也陡然尖锐起来,“是不是因为师兄其实已经领会了何为父母亲情,师徒恩情,同门手足之谊,这千丝万缕的感情不会再对你的心境造成影响,你可收放自如,心无挂碍?”
而情劫之所以为劫,是因他从未真正明白过何为情爱,既然不曾感知,便谈不上领悟,他又选择逃避退却,任由此情成劫。
“最后一问,杀妻证道固然可以换来短暂突破,但能换来师兄对‘无情’二字的真正领悟吗?没有哪条仙道易行,揠苗助长从无好下场。靠着屠戮来断情绝爱,那不过是饮鸠止渴的行为,以杀断情,那是绝情道,一字之差,天翻地覆的差距。”
先有情而后斩杀,那叫绝情。绝情之道和无情之道,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仙道!天生万物本就有情,天灭万物却为无情,轮回之间生死总有起灭,若单纯的以杀证道便可获得强大道心,那这天下早就大乱。
夏淮想说些什么,却被南棠阻止:“师兄不必急着回答我,我想你会找到你的答案。无情道难修,难在人生而有情,谁都逃不过。我知道师兄艰难,希望师兄可以真正领悟无情之道,而非强求突破亦或自暴自弃。”
夏淮动了动唇,渐渐息了回答南棠的打算,只闭上双眼,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感谢南棠今日之助。
南棠问得一点也没错,他其实经历过这世间大部分情感,父亲兄弟师徒同门等等,却没有哪一段感情成为他的束缚与劫数,男女情爱与这些,又有何分别?
这世间万般感情,都不该成为桎梏。
或者……好好地明白这一场人世情爱,他方可真正领悟。所谓情劫,不过是他与自己的争斗,和苏迩没有关系。勘破了,便知不破不立,勘不破,便就此陷入迷惘。
她在之时,他为她倾尽所有情爱;她离之后,他的情会随她而逝。
从此山高海阔,天遥地远,往后余生他不会再对第二人动情动心,自此方真正炼成无情之心。
弃道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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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峰上的结界何时消失的,南棠又是几时离开的,夏淮全然不知。
他再睁眼之时,已经过了五天。
这五天时间,南棠每天都会过来看看,她事务繁忙不能亲自守在侧峰,便叫了叶歌前来陪伴苏迩,也防止夏淮再起杀心。
苏迩避在屋中,半步都没踏出过,也不与人说话,短短时间,她就瘦了一大圈。
这日清晨,她照旧坐在墙旁的贵妃榻上发呆,一墙之隔的屋外就坐着夏淮,她却连看他一眼都不敢。
几声轻轻的脚步响起,大抵又是叶歌来给她送饭,她其实毫无胃口,可不吃东西又让他们担心,每每便味同嚼蜡地随便吃几口。
“谢谢。”她没转头,向叶歌道谢。
“苏迩。”响起的却不是叶歌声音。
苏迩猛地转头,不可置信看着踏入房间的人,仿佛眼前出现了错觉。
“师父……”她喃喃道,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
想要求他原谅,想告诉他自己愿意为他殉道……可看着他,她却通通说不出口。
“对不起,那日我鬼迷心窍。”夏淮道歉,眸中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苏迩觉得自己像看到那天中了幻心石的师父,她拼命摇头:“是我的错……”
话没说完,她便被夏淮抱住。
“苏迩,我们结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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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棠忙了五天,又是去城主府见沈谜,又是与悲雪城中各山脉的大修约谈,期间还去了趟悲雪宗再见顾衡,将长渊脉的事务谈得七七八八,已尽尾声。
她身边的人与事都安排妥当,动身前往长渊的时间也已定妥,就在三天之后。
除了夏淮。
“也不知道夏师兄到底怎样了?”忙里偷闲,南棠侧枕在银魄仙鹿的腿上,让夜烛给自己轻轻捏着后颈,一边喃喃道。
四周有淡淡的香气,是从夜烛身上散出的,闻起来格外舒服。
“你就是个爱操心的!”夜烛手劲一大,用力捏了下她的后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