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日蔷薇
“等老师出关那日,我们一起去接她……”商九忽道。
他的提议得到其他三人的赞同,只有陆卓川不语,依旧盯着绵绵不绝的雨。
“陆卓川,你呢?”商九撞撞他的手肘,“难道还在生气?”
陆卓川回神:“知道了!到时喊我!”
出关要多久呢,半年,一年,还是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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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醒坊,山尽峰。
南棠闭关,山尽峰又换了新人给南山觉打杂,新人不比南棠,做起事来毛毛躁躁,几次三番惹得南山觉不悦,最终只能由嫣华勉强替上。
“五师叔什么才能出关呢?我都想她了。”嫣华抱着锄头站在山尽峰上眺望殊灵洞的方向,喃喃道。
没人回应她。
“五师叔说她出关后,要织一件冰蚕丝衣送我。我长这么大,除了师娘外,可没别人帮我做过衣裳呢。”嫣华又自言自语道,她是她师父师娘从凡间战场上捡回来的遗孤,只有师娘在世时曾给她许多温柔和善意。
“师父,五师叔那么温柔的人,从前门中怎会传出那样的流言?想想都替她难过。”她又不平道。
南山觉就站在茅屋屋檐下,一直没开口,闻言看了眼屋后小园,想起那日她义无反顾前来护园,也不管会不会触怒他。
她大概就是那种,愿意凭一腔热血行事,不会瞻前顾后思考值不值得的人。
值得为友,也值得深交。
“还不干活?是不是打算存着活等你五师叔出关再给你扫尾?”南山觉斥责了嫣华一声,却又道,“你若真觉得她好,日后多与她走动就是。”
“哦!”嫣华应了声,又挥起锄头来,刨了半天土,后知后觉,“师父,你是在夸师叔吗?”
稀罕了,她师父这么多年,也没夸过哪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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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霄峰,云川。
峰下雨连绵,云川之上,依旧阳光明媚。
这里已经空置许久,南棠搬走之后,江止一直都没搬回来,也甚少踏入,今日不知道,他却踱到这里。
今日,是他生辰。
和许多修士一样,他从来都不记得自己的生辰。生辰对寿数绵长的修士来说,并没意义,但今年,他却记住了自己的生辰。
每一年的今天,他都会收到南棠的寿礼,不贵重,却充满心意的寿礼,那是她含蓄表达感情的唯一方式。
他记得,去年的时候,她曾提过,要织一件冰蚕丝甲给他贺寿。
可今年,什么都没有。
云川已空,南棠不会再回来。这荒唐的三十年,耗尽他们之间最后一丝同门情谊。宋诣怨恨萤雪的利用,痛恨这错付的几十年感情,然而所有过错,又怎能全怨她人?
数十年光阴,他们推波助澜做了什么?
解契那日南棠所说,言犹在耳,一桩桩一件件,堆积成山,就像从云川到殊灵洞之间这一重又一重的山峦与没有尽头的云海。
他望不到南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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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灵洞外的山崖上,站着绝色女修,赤足,脚踝上系着金铃。
雨在下着,萤雪没有施法挡雨,细密的雨珠落了满头满身。对面的山壁原是殊灵洞的洞口,但现在已什么也看不到。
师姐应该在洞口施了障眼法,她不想让任何人打扰她的闭关。
这障眼法很容易破除,殊灵洞内布置的禁制,厚重的三道石门,于萤雪而言,通通都不是问题。对她来说,要想强闯殊灵洞带走师姐,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但想来师姐必不愿意,她恨不得离自己远远的……
萤雪面无表情地看着一片空荡荡的山壁,缓缓在山崖上盘膝坐下。
师姐应该缺少护法的人吧?
她就在这里守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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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月轮换,星辰流转,时间一天天过去,春去夏尽秋临冬至……阴晴雨雪随着四季更迭而在宁霞峰上匆匆变化,转眼就是一年光阴尽。
闭关的日子不闻外事,南棠不知重虚宫添了什么人,也不知浮凌山的新鲜事,更没听说眠龙山脉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只专注于修炼一事。
第三重石门后,满地的灵髓已经通通化成废石,灵气全都被她纳入丹田,她盘膝于玉座上,全神贯注地做最后的冲刺。
丹田处已经绽起些许金光,一颗花生大小的金丹若隐若现,正随着灵气的凝结而渐渐变大。
石室内涌起一股罡风,四周灵气疯狂地朝着她涌去。
金丹将成之限,风云变幻,殊灵洞的上空开始出现结丹异象,厚云飘来,霞光暗藏,只等丹成云散,霞光万丈。
南棠觉得丹田处炽热难当,如同火焚般,这股热很快蔓延全身,皮肉骸骨都似乎要被烧成灰烬般。这是结丹必经之苦,她咬牙苦撑,用尽全力控制着灵气一点点灌入金丹。
然而,火焚般的痛苦已经持续了很久,南棠的精力开始匮乏,本就因为纯木灵根而缓慢的吸纳速度,明显更慢了。
花生大小的金丹渐渐有了半个婴儿拳头的大小,眼见将成,可金丹的颜色却始终明明灭灭,丹体时虚时现,未能凝实。
南棠心生不妙,后继之力已竭,若金丹再不凝实,势必功亏一匮。
她翻掌取出夏淮所赠灵丹,想也未想仰头吞下。
灵丹为凝元丹,乃是用于结丹凶险之际刺激修士元神,以做最后一搏所用。丹药吞服之后,会短暂地提升修士元神之力,是一剂狠药。
夏淮说过,非到万不得已,此药不可服用。
丹药入唇既化,南棠精神陡然一振,痛苦稍去,她用尽全部力量,凝实金丹。
不知多久,金丹慢慢成形,变成婴儿拳头大小,眼见要成,可忽然之间,南棠周身气力顿泄,剧痛袭来,凝元丹的药效过去。
丹田处传来一阵刺痛,成形的金丹丹体浮现裂纹,刹时间光芒自裂纹处漏出。
灵气四散,金丹碎裂。
南棠撑不住,闷哼一声朝前咳出口血。
她睁开眼,看到披散的长发自双鬓垂落胸前,一寸一寸化作雪白。
宁霞峰上,下起了大雪。
第33章 出关
南棠闭关一年零八个月。
一年零八个月,对修士而言,比沧海一粟还要渺小,可对其他许多生灵而言,却又无比漫长,比如蜉蝣,朝生暮死,一年零八个月,已经轮回了几百辈子。
比如阿渊和衔宝养的那几只冰蚕宝宝,已经化茧两轮,冰蚕茧都集够满满一大盒。
比如草木荣枯,春生秋残,已是又一年秋。
宁霞峰的这场雪,下得太突然。寒冷骤然来袭,冻得许多修为不足的小修士瑟瑟发抖。殊灵洞上空的结丹异象仿佛被这场雪冲洗得一干二净,一夜过后,只剩下青山覆雪寂寥长空的景象。
躲在殊灵洞内的阿渊与衔宝并不能感觉到这股突如其来的寒意,然而洞府内的灵气涌动,他们却能真切感受到。
如今,灵气涌动平静下来,洞内恢复如常。
阿渊第一个停在最后一重石门前,衔宝跳到阿渊肩头,这次阿渊没有像平时那样驱赶衔宝,两人静静站着。石门发出阵隆隆响声,厚重的门一点点开启,首先刺入眼眸的,就是那披满肩的白发。
南棠微垂颈站着,双颊被长发半遮,愈发显得小脸孱弱,只有唇瓣洇着血色,整个人便只剩下三种颜色,雪白的脸与发,红的唇,黑的眸。
容颜也与从前不同了。
从前的南棠,模样凝固在桃李年华,如今却长开了。眼更长了些,下巴削尖了,颌骨的棱角线条更分明了,少了曾经的温柔活泼,却添了凌厉的明艳。
像一夕间成熟般,很有些惊心动魄的味道。
南棠知道,外貌的改变并不是个好兆头。
这意味着她结丹失败,境界停滞不前,所剩无几的寿元已经让她出现天人五衰的情况,青丝成雪,容颜愈显成熟,虽未至衰老不堪,但她正在慢慢变老。
洞府里没人率先出声,从灵气先聚而后散起,阿渊就已经看出端倪了,然而修士的境界提升靠的只有自己,不比斗法,他亦束手无策。
她看上去除了容颜的改变外,神情很平静,没有沮丧亦无焦灼,甚至抬头时还给了他们一个笑容。
“终于见面了。”到底还是南棠先开口,她伸手摸摸阿渊胸口柔软的毛,从他肩头接过衔宝。
衔宝小声地喊了句:“姐姐。”
南棠越过阿渊,走到外面的洞室。一年多的时间,冰桑树茂盛了许多,满树蓝光很是漂亮,她边看边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们了。”
守着这个小洞室,陪她在这里闭关,想必无聊透顶。
阿渊低吼一声,忽然纵身跃到墙根前,一屁股坐下,拍了拍自己的肚皮。南棠微微一怔,很快明白过来,她走到他身前,坐下一倒,彻底地陷在白罴软绵绵的肚皮上。
雪白的发丝被压得凌乱,她狠狠地蹭着他略带温热的毛,那些无法明说的难过仿佛得到发泄的途径,她蹭够之后翻个身,把整张脸埋进他肚皮,只留满头雪白朝外。
“阿渊,结丹失败了,我活不了多久,可能来不及帮你找到回家的路。”南棠闷钝的声音响起。
阿渊只能用厚实的大掌摸摸她的后脑——帮不了就帮不了吧,那个距离靠她一个筑基小修士本就难如登天。
“我想离开这儿了,跟着南山师兄去外面游历,以后……不回来了。”
她的资质本就修炼困难,结丹失败也在预计中,没结丹前她就做了打算,如果失败,寿元将尽,她就一定要离开重虚宫,去外面走走瞧瞧,然后找个风景秀美的凡人村落终老。
虽然结丹失败叫人难过,却也非她无法承受之痛。
修仙么,本来就是一场自我争斗,生老病死种种劫数,都该坦然面对。
没什么接受不了。
“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你可以不用跟着我,或者我帮你找个强悍的靠山?”南棠继续道。
这托孤似的言论让她后脑上的大掌一停,很快的,一根尖锐的爪子拔开乱发,伸到她脸颊旁,冰凉的触感让她侧过脸来,他的爪尖便又小心翼翼探到她下巴上,往上一挑。南棠随着他的动作缓缓抬头,望进他的眼中。
他冲她平静地摇了头——不必帮他了,若时光所剩无几,他陪她走完这一程便是,也算全了这场跨越星海的相识之缘。
修士,本就该有坦然面对输赢成败、生死离散的心境。
南棠与他对视片刻,失声笑出:“阿渊,谢谢。”
“姐姐!姐姐!”衔宝突然出声,一叠声唤她。
南棠转头一看,只见衔宝咬着牙皱着脸用尽气力将一个方匣推到她旁边,个头还没匣壁高的小人踮起脚,探手到匣里摸了个浅蓝色茧子出来:“看,蚕茧!满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