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落日蔷薇
“才刚领悟神识虚空,你不要用力过猛。”外头那声音又起,显而易见的不悦。
南棠感觉他大约是在教自己如何使用神识虚空,便没回嘴,默默运转凝神静心的功法,费了些功夫才将这阵不适感平复下来。
他说他在她的神识虚空之内,可他们之间好像隔了层屏障,她想要见到他。
心随意动,这次她的念头刚刚浮起,四周浅青的天地忽然间慢慢化作透明的烟雾,重重烟雾之间,有一道人影若隐若现。
南棠睁眼起身,凝眸望去,这淡青的烟雾渐渐散开,四周豁然开朗,竟是片风景秀丽的仙境,远山巍峨,近林如画,飞瀑流泉,仙禽灵兽随处可见,无数奇花异草随处可见——这是她随江止去五莲峰的路上畅想过的画面。
那时她想的是,如果她将来拥有自己的门派,就要修建成这般模样,不想竟化成她的神识虚空。
泉边伫立着一个人,看身形应该是个男人,着一袭玄青广袖长袍,正低头缓缓抚着身边一只灵鹿的脑袋,可待南棠再仔细看去时,才发现这个男人面容模糊,只能看清些轮廓,像洇在水里的墨汁幻化成而的人形。
他是谁?
察觉到南棠的动静,男人抬头望来。
只一眼,他微微一震,旋即将身子转开。
“虞南棠……元神之躯乃是赤体,你……给自己化身衣裳。”
“……”南棠万没想到见面听到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她垂头一看,这才惊觉——
她身上未!着!寸!缕!
只有过膝的鸦青长发披泄如瀑,垂覆而落勉强遮挡。
曼妙玲珑的曲线,在发缝间时隐时现,叫对面那人不敢多看。
南棠大窘,念头如电光般疾过,一件月白薄衫随即裹到身上,她才稍稍平静,可忽然间又拈起一缕自己的长发——黑的?
刚才她神识浮出之时看到自己的肉身,长发确实转黑,容颜亦有改变,还有她胸口的穿心之伤,也不见了。
“不必怀疑,句芒春种受南山觉禁土内灵气滋养,已经修复你所受之伤,包括你筑基期衰老的肉身。”男人再度转身,一边向她踱来,一边慢慢道。
南棠越觉诧异,句芒春种本就是秘密,他竟还知道南山觉的禁土?
这人到底是谁?
“还想不出我是何人?我跟你出生入死过几番,替你挡过化神一箭,再怎么也算是过命之交,又被你关在这里十数年,你这没良心的可不该忘了我。”他走到她面前,垂眸道。
说来也是悲催,当日他在花海与她道别,不想萤雪追来,他情急之下进入她的体内,本想借她尸身躲过萤雪追踪,再看看嫣华刨出她的尸体到底所为何事,却不知南棠不死之身并未死去,只是沉睡而已,他魂神入活体,结果被困在她的神识虚空中不得出,随后又与她莫名其妙被嫣华埋入禁土。
萤雪是肯定找不到他了,安全是无比安全,但他出也出不去,只能等她醒来。
一等就是十数年,他亲眼看着她的神识虚空一点点改变,一点点扩大。
“你……是阿渊?”南棠震惊非常。
从未想过,那个藏身兽体整天腻在她身边的黑雾,竟然是个男人?!
但他为何能开口了?
“魂神对魂神,我们之间当然可以对话。”
他看出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他们不止可以对话,她还能看见他的半魂之体。
南棠抬眼,只看到半透明的烟灰色人形影子,像水墨画的人物,衣袍都似墨烟黑焰般向外不断洇散,眉目唇鼻只有轮廓,属于男人的凌厉线条倒很清晰……
然而,他的轮廓莫名有些眼熟,南棠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未等她问出口,他的声音又起。
“渊是我的字,我名夜烛。‘长渊夜烛,孤峰萤雪’的夜烛。”
长渊夜烛,孤峰萤雪。
这句话,南棠好像在哪里见过。
第41章 相融
长渊夜烛,孤峰萤雪。
南棠眉心紧紧蹙走,想了又想,终于确定,自己确曾见过这句话。
“落星壑的传说?”南棠喃道。
这个传说是南棠的师父说给她听的。那时她尚年少,曾在她师父的洞府中看到过一幅神奇的画,画中星陨西坠如雨,下方则有一道深不见底的渊壑,旁边就题了这句话并“落星壑”三个字。她师父说,不知多少年前发生过一场气势浩大的陨星雨,陨星将地面撞出无数巨壑。也带来了许多奇特的天材地宝,故引得当时不少修士前往探寻,而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星壑中,其中有一个巨壑最深最可怕,不仅深不见底,还时常有兽吼声传出,得名落星壑。当时的修士觉得落星壑必定埋藏重宝,后来便不断有修士成团探入巨壑探寻,可不论进去的修士修为多高,都没有一个活着出来过。
都说死要见尸,活要见人,那些进去的修士留在世间命魂牌一类的器物仍旧无恙,但人却再没回来过。他们的挚交亲朋师门想尽办法,甚至有些用上献祭亲者性命这类最阴邪的办法,都找不到他们的下落。要知道,献祭生者寿元的寻魂办法至阴至邪,被寻之人只要没死,哪怕是一缕残魂留在世间,都会有反应,但这些人却杳无音信,生死不明。
他们仿佛消失在玉昆修仙界。
因此落星壑后来也被修仙界称为无归壑。
由于前前后后折损在落星壑的修士太多,后来落星壑就被当时的大宗门联手封印,掩藏在玉昆修仙界的某个未知角落中,从此成了修仙界传说中的一段神秘历史。
“我记得师父还说过,那些修士之所以有去无回,是因为参不透这画中玄机。长渊夜烛,孤峰萤雪,是这落星壑内两件上古仙器,夜烛可明长渊绝夜,萤雪可照孤峰恶险,有了这两件仙器,才能探入落星壑。”南棠慢慢说起从师父那里听到的传说,吟到“萤雪”二字,似又想起什么,道,“我记得师父曾经带着这幅图外出历炼十年,归来之时带回萤雪,我那时以为萤雪的名字是师父以此图为她取的……你,叫夜烛?与萤雪是何关系?”
夜烛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她问自己,便道:“我是他的哥哥。”
“!”南棠再次震惊,良久方开口,“你们是兄妹?”
难怪她觉得他有点眼熟,他眉眼轮廓与萤雪是有几分相似。不过……和萤雪相似的男人会是什么模样?萤雪的容貌是她所遇女子中最美的,如果变成男人,那肯定也是惊艳世人的模样,由此可以推论,夜烛生得绝对不差。
夜烛却转过身去——有些话,他不知当不当说,能不能告诉她。
“你们既然是兄妹,她为何将你禁锢?你又为何变成魂体?”
他与萤雪有太多的秘密了,南棠的好奇心被他一点一点激发。
“他是趁我施分神秘术时偷偷将我这半魂盗走的,意欲炼化我的魂神为他所噬,以夺我仙力,但是他修为还不够,现在无法将我炼化,故而一直囚禁在身边。那日他与赤幽大战伤及性命,我才有了逃脱机会,不想遇到了你。”夜烛解释到最后,加了句,“救命恩人。”
南棠的好奇并没因为他一句话而得到平息,她凑近他,继续逼问:“你们两有仇?为何要兄妹相残?又是什么来历,萤雪为何会被我师父带回重虚宫?你们和落星壑的传说有关系?”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听得人头大。
“这些和你没有关系,像你这样的小修士,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你只需知晓,萤雪很危险,不止他人危险,在他身边也很危险,因为他正被追杀,所以你离他越远越好,其他的事,你别掺和。”夜烛思忖片刻回道。
她这一路走来艰难,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新的开始,自然有她自己的仙途要走,和其他人其他事牵扯越少越好。
“你让我别掺和,可是萤雪已经知道你在我身边了?难道你要我离开这里后东躲西藏避开她?”南棠可不愿意过那样的日子,她坦坦荡荡做人,从来不需要躲藏任何人。
夜烛沉默。
“还有,我这样的小修士?你很厉害吗?”南棠又咄咄逼人道,不过此言刚出,她想了想,他好像真的应该挺厉害。
“你……会分神秘术?对神识虚空又那般了解,你的境界……”她揣忖着道,“分神术起码得到化神以上的境界……嗯……”
境界对她来说太远遥远,她也只是听说而已,并不能确定。
“灭劫期。”夜烛开了口,又补充道,“我是说分神秘术是灭劫期才能用的法术。”
南棠猛地睁大眼:“灭劫?!”
看着南棠震惊的眼神,夜烛勾唇扬眉,道:“所以你是不是应该老老实实敬我一声仙尊?或者神尊?”
被她当成宠兽那么久,终于也到他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不不,仙尊神尊哪够。”南棠拼命摇头。
化神期对她来说都遥不可及了,这灭劫期……那已经是次仙级的境界了。
玉昆修仙界灭劫期以上的修士,哪个不是大几千上万年的老怪物?
这可是个活祖宗。
真是让人不开心的认知。
“我应该叫你一声夜烛老……”
“闭嘴。”夜烛打断她。
他不想听。“老祖”这种称呼,生生把他和她隔开了几百辈子。
“也不对呀,你与萤雪是兄妹,可萤雪寿数就那么点,你们兄妹两总不至于差了几千岁吧?”南棠却又疑惑道,她想不通。
这对兄妹身上她想不通的地方太多。
“想不通就别想了,反正如今我虎落平阳,境界和寿元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夜烛坦然道。
“也对,你连我的宠兽都当过……等会,你在骂我?”南棠瞪向他。
虎落平阳后半句是什么?
“做人,不要随便对号入座。”夜烛忍了忍笑,一本正经道。
甭管他到底是不是灭劫期大能者,南棠心里其实对他都没什么敬畏之心,大抵是因为他附身灵兽那段时日的记忆过于温暖,以及两人生死与共的情景深入人心,又或者是他并没表现出一星半点上位者的凌人盛气……他会笑会气会捉弄她也会安慰她,倒更像个初涉仙途的少年修士,和她见过的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没有一点像的地方。
“算了,不管你是仙尊神尊还是活祖宗……反正你现在都是我的小灵宠……”南棠边说边飞起,绕着他转了两圈,神识虚空她已能随心所欲使用,想飞就飞,不费半点力气,“就算是离开了这里,你也还得附身于灵兽躯体,继续做我的小灵兽。”
想想,就有些开心。
她飘到他背后,伸手抚他脑袋,就像从前揉白罴那样。
夜烛任她得意洋洋地绕着自己飞了半天,刚想反驳回去,忽然间一股战栗传遍全身,他倏地转身面向她。南棠也震惊地看着自己的手,刚才是怎么回事?在触及他身体时,她似乎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刺激、舒坦却又……隐晦羞涩。
这滋味从未有过,南棠好奇极了。
她又缓缓伸手,戳向他的脸颊。
“南棠!”他声音彻底变沉,“别碰我!”
似乎意识到什么,他警告她,但南棠的指尖已经触及他的脸颊。
因是魂体,其实并无实物可以触碰,她的指尖似穿进他的墨烟中,然而……
南棠的心陡然一震,那股战栗再起,脑中掠过无数画面,她抱着灵耳兔、揉着小雪羊,与银翼虎相拥而眠,躺在白罴软绵绵肚皮上……那些曾经亲密接触过的时光,都因为他是个人而让她意识到,他们之间已经有过太多逾越的举动。
而这个意识并没让她产生抗拒,反而加深了她心间的悸动。
她与江止结修三十年,于男女之事,还是一纸空白,莫说夫妻之事,便是普普通通的牵手拥抱,都没有过。
私下时,她也曾好奇……男女之事,到底会是怎样滋味?还曾偷偷看过不少图册。都说修仙之人清心寡欲,可为何这千万年来,依旧有大把修士沉沦其中,甚至生出一脉阴阳合欢的功法门派来?
悸动似乎突然间汹涌而至,她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明明前一刻两人说话还很正常,可她仅仅只是碰了他一下,就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她可以肯定,自己在这一瞬间产生的战栗与渴望,应该出于她的本能。
懵懂的本能。
这种源自本能的期待,于男女都一样,男人能够宣之于口的,女人也该有坦然面对之心。
夜烛心头翻涌的情绪并不比南棠少半分。与南棠相处的种种一一掠过脑海,他无法控制地回忆起做为宠兽时与她的相拥相眠,更加不可遏制地想起从初识迄今,他见过多少次她私下的模样,她曾在他面前褪过衣裳,也曾抱着他踏入灵池,她出关之时红颜换白发,以及苏醒之后鸦发垂覆……每一个画面,都有惊心动魄的颜色,哪怕他一眼错开,道心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