鹊踏枝 第20章

作者:白鹭成双 标签: 玄幻仙侠

  “沈岐远。”她开口打断他,“你不擅长撒谎。”

  手指收拢,沈岐远噎住,略略有些尴尬。

  如意叹气,玉葱指点了点他的额心:“好端端一位刚正不阿的大人,怎也学着人胡编乱造,也就是遇着我,不爱同你计较。”

  他脖颈泛出了绯色,皱眉别开头:“你怎知我在撒谎。”

  “大人就像那宣州的纸,又平整又干净,稍有个墨点不是一目了然?”

  瞥见旁边憋着笑往外退的拂满,他有些恼:“胡言乱语什么。”

  如意拢回了手,正色道:“沈大人,我不是暖室里娇养的花,经不得风受不起雨的。剪灯究竟如何了,你与我直说便是。”

  沈岐远垂眼:“你先答应我,无论如何,不可再硬闯太师府。”

  面前这人想也不想就点头:“好。”

  轻叹一声,他这才犹豫地道:“我派人找过去的时候,剪灯的尸体已经进了焚炉。”

  大乾人讲究落叶归根,也迷信全尸能再投人胎,故而焚尸成灰一般是对罪大恶极之人的责罚。

  如意忍不住冷笑出声:“既要杀人,又要好名声,这天下的好事怎的就全给他占了。”

  他听得疑惑:“此话怎讲。”

  “先前池塘里溺死的乳母与剪灯一样都是奴籍,她尚且有全尸,剪灯怎么就被焚了尸了——除非她死时遍体鳞伤,难以遮掩,只能选这个法子掩人耳目。”

  家里的奴仆可以死,但一定不能给他的名声造成影响,这是柳太师的一贯想法。

  如意面无表情地捏碎了手里装镯子的锦盒。

  “你答应我了,不会硬闯太师府。”沈岐远开口。

  “大人放心,我是说到做到的。”她皮笑肉不笑,“不会硬闯。”

  正说着,赵燕宁就捧着账本进来了。

  “东家,这账目问题挺大。”他自顾自地递给如意看,“怕是要亏上几万两银子。”

  一听数目有些骇人,如意接过了账本:“从哪里亏出来的?”

  “入账且先不论,这些出账数目虚高得可怕,除了白仙鱼一类的珍贵食材,其余普通果蔬竟也是天价,例如这茭白,临安本就盛产,集市里不过五文一斤,先前的采买却买成五钱银子。还有米面,按照正常价格折算,东家每月多花了一百八十两。”

  “这些都不是最紧要的,最紧要的是税钱。”

  他将账册翻到后头,指出了一个数目。

  如意一看就沉了脸。

  贺泽佑干的好事,光赚钱不缴税,年入万余的大铺,他也敢只交几两的税款。这要是被司商衙门查出来,她怕是要被罚个倾家荡产。

  更可气的是,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补上这些税款,而粗略一算,三十多间铺子,她至少要补大几万两。

  她才不想给那晦气玩意儿出这冤枉钱。

  啪地合上账册,如意倚在软枕上,手托着下颔,长眼轻轻眯了眯。

  赵燕宁看着她这模样,忍不住侧头与沈岐远道:“咱们这东家怎么看起来一肚子坏水?”

  沈岐远头一次觉得燕宁说话贴切。

  这世间女子多以端正为美,要三从四德,要循规蹈矩。可柳如意这个人,偏就是不正经的时候最好看,眼里满是算计,幽黑泛光,嘴角还总噙着一点嘲讽,笑弧别有深意。

  谁看了不说一声灵动艳丽。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沈岐远拂袖起身:“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刑部司了。”

  如意回过神,倒是没留他,只道:“大人帮我这么大忙,后日便请来会仙酒楼尝尝大厨做的新菜式,我请客。”

  “好。”

  沈岐远走了,赵燕宁也回去继续看账了,如意在房中坐了片刻,慢悠悠打开了自己的妆匣。

  晌午一阵小雨过后,临安城里放起了晴,街上陡然热闹起来,各家铺面都赶忙将最新的货样拿去给老主顾过目。

  宁远侯府向来富贵,城中有资历的铺面都知道,甭管是衣料还是首饰行头,只要是时兴的上等货,侯府统统都会留下,所以往那条街去的车马也是最多的。

  然而这日,侯府门口堵着的不是货物,倒是一个个要钱的掌柜。

  “说出去也是勋贵人家,怎好拖一个月的账,还想退货,我那皮料都给裁开了,怎么退呀。”

  “就是,原先还大方得多给赏钱呢,现在连货款都不结,我回不了账,哪儿打货去。”

  “让你们账房出来给个说法啊,躲着是怎么回事,逼急了我们去敲宗正大鼓,你们侯爷脸上也无光啊。”

  议论声很大,越过院墙直往主院里飞。

  贺泽佑坐在桌边,脸色难看至极:“都说了不要再买,库房里东西那么多,怎么就短着你们了。”

  贺老夫人不太服气:“往常都这么买的,府里也不缺银子,作何要让别人耻笑咱们上不得台面。”

  “就是,大哥哥赶紧让人把账结了,堵在门外像什么话。”贺二也嘟囔,他新买的马具还在外头呢。

  这两人一嚷嚷,府里其他几房的哥儿奶奶就都喊起来,嘈嘈杂杂的,听得贺泽佑额角直跳。

第29章 钓鱼

  咚地一声拍上那红木桌,大堂里倏地安静下来。

  贺泽佑恼道:“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陛下尚且节俭,一再削少宫内用度,你们又怎么敢在这里充豪绅。实在有钱,便自己去结账好了。”

  贺二一脸委屈,贺老夫人见状,也抹着脸哭开了:“我含辛茹苦将你养大,让你觅得封侯的荣光,眼下不过是使些银子,你竟就怨起来了,我养了个白眼狼不成!”

  “母亲!”贺泽佑无奈又气愤。

  贺母才不管呢,眼瞧着要开始哭天抢地了,旁边的贺汀兰突然开了口:“咱们府上先前那么多银子怎么来的,别人心里没数,母亲心里还没数吗?”

  哭声一噎,贺母皱眉:“有数什么,那都是我儿的本事得来的。”

  贺汀兰点头:“吃软饭确实也叫本事。”

  啪——

  贺母离得近,径直给了她一巴掌,将她打得侧过去,又指着她鼻子骂:“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有这么说自己哥哥的吗?”

  牙齿将嘴角磕出了血,贺汀兰捂着脸转过头来,倔强地道:“三十六间供神街大铺,保了咱们这个新立的侯府一年的富贵,母亲要什么都有,银子花得如流水也自有傻子来替母亲还账,倒养得母亲看不起人家,非给大哥牵文家的姻缘。”

  “如今大哥能娶文家嫡女,母亲已经高兴了,总不能还回头惦记那个傻子的银子。”

  贺母又气又羞:“谁,谁惦记她银子了,她不给就不给,我还求着她不成!”

  “她不给银子,那么用大哥的俸禄来养我们这上百口人,外头的东西咱们就一箱也买不起。”她放下手,平静地道,“母亲自己选的,又哭什么呢?”

  贺母噎住,左右找不到话来分辨,便干脆抽了旁边的花枝就往她身上打,一边打一边骂:“叫你与我顶嘴,叫你胳膊肘往外拐,我堂堂侯爷的亲生母亲,还买不起那些个破烂东西了!我打死你!打死你!”

  长长的花枝,落下来就是一道红印,旁边的人没拦,贺汀兰也没躲,随便她将自己打出一道道红肿,眼里仍旧满是嘲弄。

  她从前看不起柳如意那个傻子,觉得她蠢,分不清善恶好坏。

  但现在她更看不起这一家人,贪得无厌,不知好歹。

  打死她也好,活着本就无趣。

  贺汀兰闭上了眼。

  外头突然有奴才进来,凑在贺泽佑耳边说了两句什么。

  贺泽佑眼眸倏地亮起来,又有些迟疑:“她怎么会来?”

  贺母停了手,狐疑地问:“谁?”

  “没谁,我去看看,你们都留在这里。”他起身道,“若谁想去结账,便拿自己的银子去,账房的钱,今日谁都不能动。”

  说罢,快步跨出了大堂。

  上次见到柳如意还是在御前了,贺泽佑很后悔,他不该听贞雪说的非要抢那几个铺子。得罪了沈岐远,眼下朝中竟是无人肯再请他去宴席,来府上递拜帖的也少了一大半。

  这还只是短短几日内的变化,长此以往,他这个侯爷怕是要成个空爵了。

  柳如意与沈岐远看起来十分亲近,若她能帮他——

  贺泽佑抬头,看见了门外盈盈而来的人。

  杏面桃腮,单螺云鬓间坠下来一支贝母银杏珍珠步摇,一步一晃,温润珠光。她敛着松花长裙,踩着明珠锦履,含笑朝他走了过来。

  “见过侯爷。”如意颔首屈膝。

  贺泽佑看着她白皙的侧颈出了神。

  印象里的柳如意怯生生的,总有一股抹不开的小家子气,妆发简单,眉目也普通。可眼前这人,明媚得像秋猎场通天柱尖上的青缨红玉,潋潋有光,顾盼生情。

  他忽然就想起两人旧时,自己也曾为她动过心,就像现在胸口的起伏一样。

  “意儿。”他忍不住这么唤,唤出口又有些后悔。以她现在的脾气,怕是要讥讽回来。

  然而,如意没有说什么,反而是笑着应了一声。

  贺泽佑竟觉得受宠若惊,连忙先请她进前厅上座,又吩咐下人去煮茶。

  “这是你最爱喝的龙团胜雪。”他亲自递到她手边。

  如意瞥了一眼那上等的茶色,眼里讥诮一闪而过,很快就变成了伤心。

  “侯爷记错了。”她细细叹息,垂眼轻颤,“龙团胜雪向来是侯爷所爱,小女并不爱喝。”

  贺泽佑一愣,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后脑勺:“是了,是我喜欢的,你原不喜欢,那,那你喜欢喝什么?”

  喜欢喝沈岐远的血。

  ——当然了,这不是能说的。

  如意优雅一笑,端起杯盏得体地抿了抿:“无妨,都一样。今日来找侯爷,原也不是来喝茶的。”

  贺泽佑坐直了身子,心里已经有了盘算。

  她肯主动上门,定是有事相求,正好他想与沈岐远赔罪言和,两厢交换,这侯府便不至于是一盘死棋。

  然而面前这人,还没说事,眼里竟就涌上了泪来。

  如意眼眸本就惑人,再含一层水色,便如凌霄垂溪枯枝乞月,点点滴滴都令人怜惜。

  贺泽佑看得愣了愣,眼神便也柔和下来:“你先莫哭,有什么难处与我说便是。”

  “我想把娘亲的遗物带在身边。”她哽咽不已,“但太师不让,他说我是柳家的耻辱,连门都不让我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