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杳
眼前这个半兽人脸上的表情显然不是因为一条好看的饰品而出现的，阿波罗心中明白了什么。
这条手链——在商品之间沉寂了许久的，属于神明的赐福，兴许终于要再一次绽放光彩了。
……
温切尔坐在回程的马车上。
拉着货物来到这里的海洋马已经卖了一批，不过还留下了几头。他坐在车里，咬了一口巴塞洛缪为他从默什堡的商店里买来的奶油面包。
不得不说，这一次来到默什堡，他实在是收获了许多意外之喜。比如临走前在城堡里喝到的可可饮品，比如这一个面包。
暂时拥有了健康的身体之后，食欲也变得好了起来。温切尔微微俯身，想去拿木桌上的茶杯，马车忽然停了一下。
巴塞洛缪上了马车，神色有些古怪。温切尔问他：“怎么了？”
巴塞洛缪支支吾吾了半天，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刚开始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这件事情离谱极了，怎么会出现这种事儿？但后来他就意识到了什么，也意识到了这件事代表着什么。
“我们……”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说，“跟着我们回来的人少了一部分。”
温切尔怔了一下。
他把茶杯又放回了桌上，坐直了，双眉有些不悦地蹙了起来。这位留月岛的前塞壬面对人类时总是温和耐心，但在海妖面前，偶尔还是会展现出其他情绪。
“你们把他们落下了？”他皱着眉，常年病弱的身体让他养成了恼怒时仍要控制着情绪的习惯，冷静道：“派出几个海妖，去接他们回来。”
“不——不是这样的，大人。”
巴塞洛缪欲言又止，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所发现的事情。怎么会有留月人执意要留在默什堡，不愿意跟他们回岛呢？
偏偏跟着他们回来的人类就是这么说的，人类是不可能欺骗他们的。
“他们是心甘情愿留在那里，并非被我们遗忘。”
温切尔再度怔住。
马车又一次悠悠开始向前前行，他们抵达了海边，离开马车。海妖们跳进海水中，鱼尾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下折射出漂亮的光彩，人类们登上船，在海妖的围绕下往海上的孤岛上驶去。
温切尔的鱼尾仍是苍白的，他是领头的海妖，一直到登岛了都没有说话。守岛的海妖问候他，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个浅淡的笑容。
“别打扰塞壬……额，我的意思是，温切尔大人了。”
巴塞洛缪悄悄说，他回想起自己下马车前温切尔脸上的表情，低落道：“大人现在的心情应该很不好受，他需要一点儿独处的时间。”
其实放在从前，也时常会有人类离岛。没有人愿意永远居住在疾病随时可能降临的岛屿上，或者对大部分人而言，住在留月其实只是因为迫不得已。
在知道有人选择留在默什堡之后，巴塞洛缪就有了预感。
那个领地正在重建，需要大量的人手，也不排斥接纳新的居民。
那儿离留月岛很近，拥有一位温和的领主，居民们也不愁吃穿。
住在那里，就不用再因为不知何时会降临的病痛而担忧，领地中甚至还有一位拥有神力的牧师。
存在了那么多年，作为海妖与人类的世外桃花源，这座童话般的岛屿似乎要迎来结尾了。
或许会有人类纪念着他们与海妖的情谊，或许会有人类不愿意挪窝。但那大概只会是少数部分吧，毕竟这座岛上的海妖比起疾病之神的神力降临之前也少了许多。
巴塞洛缪能够想到的，温切尔自然也能想到。他走在路上，已经听到有从默什堡归来的人欣喜地与疾病缠身的亲人汇聚，告诉他们留月岛有牧师的好消息。
好在他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在街头时遇到卢克、本尼、鲍勃，在他们的面前又露出了温柔的笑意，问候他们这些天来过得怎么样。
那三个总是在街头嬉笑着的人类这一回也笑嘻嘻的，本尼还凑过来，似乎想要搭上他的肩膀。
“前塞壬大人，”他亲昵地喊着，“您终于回来啦。我们过得可好了，就是一不小心搞砸了一点事儿——不过那只是一件意外，您可别生气。”
温切尔疑惑地问他：“什么事情？”
本尼却不再说了，三个人对视一眼，扯起了别的话题。他们嘴甜，温切尔与他们说话时总能被他们逗乐，便与他们聊了一阵子。
然后他回到自己的住处，看见新上任的塞壬焦躁不安地在他门前踱步，看见他的时候，跟看到了救星似的冲了上来。
“温切尔大人，您总算回来了！”那位塞壬简直要哭出来了，“有一群人类因为抢食发生了冲突，打起架来，死了好几个人！要是我们海妖伤害了人类，那还好办，不管是不是故意的都要接受严厉的处罚……可现在，这、这该怎么处理啊？”
——因为抢食而发生冲突。
在听到前一段话的时候，温切尔还不以为然。这种事情总会发生，只要对食物被抢的那个可怜孩子做出补偿就可以平息事端。但在听到后面的话时，他雪白的瞳仁微微睁大，像是不敢相信，一时间语气竟有些茫然。
“……死了好几个人？”
“对啊，”新塞壬急得团团转，“那几个人的家属朋友都生气极了，想让我们处罚那些抢食的孩子。可、可书上不是这么说的啊，我们怎么能处罚人类呢？”
是啊，海妖怎么能处罚人类呢？如果有海妖对人类不友善，就会先被其他海妖骂个狗血淋头——那些可爱美好的生灵值得世界上的一切。
……可是那些可爱美好的生灵，怎么会自相残杀呢？
他回想起本尼对他说的话，和那略有些古怪的神色。他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了那是为了什么。
死亡——每当有人类死亡，他总会忍不住落下眼泪。可是那些人类却嬉笑着，像是发生了一件不足挂齿的事情。
温切尔站在原地，他上任至今，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似乎有什么一直坚信着的东西被震碎了，他站在原地，思维许久没有重新开始运转，脑海中电光火石间闪过一副画面。
艾琳的食物被抢走了，她来找他，于是他告诉艾琳，跟他进来吧，他这里有足够的物资。
那时候的艾琳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呢？温切尔想起来了，她的脸色好难看，她倒退了几步，转身就走。
他不明白那些反应背后的原因，但他那时候的身体实在是太虚弱了，他的精力没有办法支撑他多想。
……
他这次回来，似乎也没有看见艾琳。她是留在默什堡了吗？
温切尔觉得脑海隐隐作痛，他捂住了额头。
……怎么会这样呢，这座岛屿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第60章
留月岛上, 越来越多人知道默什堡有一位拥有神力的牧师。他可以治愈疾病——就连即将死去的温切尔大人都被他拯救回来了。
从默什堡回到留月的人们将这件事情告诉了自己的亲朋好友，然后又欢天喜地带着他们离开。守岛的海妖这几日变得格外沉默，但塞壬大人与温切尔大人一直没有动作, 他们似乎不准备挽留那一批批离开这里的人类。
海妖们终于清楚地意识到, 在疾病之神的神力降临的那一天，这座代表着人与海妖之间的约定的岛屿就注定迎来终结。
“或许再过不久, 我们也要回到海底了。”
海妖们对彼此说，他们的心中都有些沮丧。好在他们很快就发现，还有愿意留在这里的人类。
他们大多是一些走不动的老人, 一些孤身一人的病人，一些无法独自生存的人。他们是老弱病残中的老弱病残，但海妖们仍然因为他们的存在而再一次高兴起来。
留月岛上的许多居民纷纷往默什堡去了，而那座与他们并不遥远的领地此时对这一批留月人的到来一无所知。
劳埃德与跟随他的库斯卡人们成功留了下来, 露西娅发布的招聘信息很快就被传遍了领地。
如今领地里一夜之间多出了这么多人, 为了生存下去，每个人都急吼吼地想要找活儿干。好在默什堡最不缺的就是活儿——这是一座百废待兴的领地, 建房子、建教室、清理废墟，什么都需要人手。
劳埃德带着人逃到默什堡来, 身上没有什么物资, 也买不起商店里头那条昂贵的手链。于是他成为了这帮新来的逃亡者中最积极的一个, 领地上的屋子不多，在别人还在为找一个完整点儿的屋棚犯愁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到处找活儿干了。
学院那边要建食堂了, 露西娅想要招一批健壮点儿的居民，跟随鬼气藤和食肉花去打猎。
有它们保驾护航, 打猎的危险性降低了许多, 报酬也与其他活儿有所不同——打猎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有最基础的工资, 然后所捕获的猎物也不是全部上交，可以与城堡五五分成。
在领地里建房子确实安全，但拿的报酬是固定的，这个活儿不一样，能者多得。劳埃德跟那个专门给人介绍活儿的人一聊，顿时就感兴趣了。
如果自己一个人去打猎，获得的猎物固然全部归自己，但也要面临更大的危险。劳埃德琢磨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刚来，最好还是先跟着队伍熟悉熟悉附近的区域，了解一下周围活跃的野兽，等以后再考虑自己拉人去打猎的事儿。
他这么打算着，第二天在指定的地方汇合，看见领队的是两个小孩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心里顿时打起鼓来，嘴里忍不住就嘀咕出声了：“让两个小娃娃来‘保驾护航’，这不闹着玩吗？”
“小娃娃？”
旁边有个默什人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那两个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小孩，你等会儿仔细瞧着吧。”
劳埃德不懂这人在说什么，但他总不能转身离开，他还指望着靠这个活儿赚物资呢。
神明大人的手链还在商店里头摆着，如果拿到了那条手链，不说别的，他第一个要干的事儿就是返回亚阿郡，把他们那条矿脉里头的元素晶石连夜搬走。
这领地里还有不少人，指不定就有人也知道那条手链的价值，也正火急火燎地攒着物资呢，他的动作可得快点儿。
不过劳埃德可不是一个憋得住话的半熊，他虽然没有转身就走，但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有什么好瞧的？你瞧瞧我这熊爪，那两个小娃娃，我一巴掌就能拍死一个。”
他说话向来直来直往，也没有太多顾忌。旁边那人听了，倒也不恼，反而笑了声：“要不我们来打个赌，看看一会儿是那两个孩子打的猎物多，还是你打的猎物多。”
打赌？劳埃德这下来精神了，他在库斯卡时不仅仅好酒，闲暇时也会上几次赌桌。
“赌就赌，我这儿有一把匕首，是库斯卡的矮人铁匠奥尔登打造的，那位可是一个铁匠大师，他打造的武器都可锋利了。我以前是他的老顾客，唉，可惜库斯卡毁灭之后，谁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劳埃德有些遗憾地说道，随后嚷嚷道：“你那有什么好东西，也拿出来给我看看。”
在听到“奥尔登”这个名字之后，那人愣了愣，神态变得更古怪了。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指了指自己腰间的佩剑，“要是我输了，这把剑就是你的了。”
“爽快！我喜欢你的性格。”劳埃德拍了拍那人的肩膀，“你叫什么名字，伙计？”
“我叫安东尼奥。”
……
领地里的另一头，艾琳正跟随着露西娅走进城堡的书房里，整个人身体僵硬，动作神态因紧张而格外拘束。
她虽然靠着交易海货攒了不少物资，但现在她已经决定不再回到留月岛了，自然得找新的活儿，不能坐吃山空。
那天目送着留月岛的人们远去，说实在的，艾琳心中是有些忐忑与迷茫的。
她自小在海边长大，以捕鱼为生，知道该怎么看大海上的天气，能够预测即将到来的风暴，也懂得该怎么操纵着渔船在海浪上沉浮——但如今她来到了陆地上，那些她向来依赖的技巧骤然失去了用武之地。
陆地人会种地，会打猎，知道哪些蔬果是可以采摘的，可她对这些一无所知。
默什堡中有很多人都在克里手下干活儿，克里是一头人马，最近被领主大人封为了默什堡的建设队队长。跟着他干活，不是建教室，就是建房子，或者去砖窑里头搬砖——总之都是一些需要体力的工作。
老实说，艾琳知道自己的力气不大，身板也瘦小，并不适合这样的工作……但她似乎没有什么其他可以干的活儿了。
于是艾琳报完学院的那一门免费课程，转身就去找分配工作的人。她以为自己要进建设队了，没想到那人张口就问了她一通问题，什么识不识字、会不会算术，又在听到她的答案之后亮起了眼睛。
“你会识字，也会算术？领主大人最近刚好需要这种人才！来，这里有一张试卷，你先做一做，让我心里有一个底。”
……领、领主大人需要这种人才？什么人才，她也算是人才吗？
艾琳懵了，她有点回不过神来。她做完卷子，第二天就被带到了城堡，被带到了那位尊贵的领主大人面前。
书房的门被推开了，领主大人带着她来到书桌前，拿起了一叠纸张。
“城堡一直很缺少一位管钱的管事。”
那位领主这么说道，她浅金色的瞳孔微微转了转，目光落在了艾琳的身上。
“土地的税收、房屋的租卖事项、学院的进账与消耗，这些一直都是我在处理，偶尔会让我感到有些头痛。”不喜欢一天到晚待在桌子前的领主大人叹了口气，“所以我想找一些会认字，会算数的人，为我分担这些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