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杳
她的背后是那座古老的城堡, 爬满青苔的石墙上溅着灾难过后铲除不去的暗沉血迹。而她在说出那么一句话之后，就那样安静地站在那里，用那双浅金色的眼审视般地扫过人群。
金色有着神圣的寓意, 许多教会中的牧者都会穿滚了金边的白袍，光明神教的祭坛甚至是用纯粹的金子打造的。
周围渐渐变得静悄悄的, 被那样的眼眸注视着, 很快就有人的额头冒出了汗珠, 还不敢抬手擦一擦。
露西娅垂下眼。
各异的色彩在她的眼前流淌，那象征着那一个个灵魂此时的情绪。迷茫、困惑、好奇、气恼……以及那浑浊不堪的显眼色块。
紧张、心虚、害怕与担忧混杂在一起，胡乱搅拌，变成了那最为突兀怪异的灵魂。
欺瞒与谎言无法逃过她的眼睛，这是既定的事实。
她转过头，对诺埃尔招了招手。吸血鬼过来了，他的头颅微微垂下，等待露西娅的指示。
露西娅对他说：“看到了吗？公告栏的旁边，有一个背着一把刀的地精。去将他带过来吧。”
诺埃尔愣住了。
这与他想象中的吩咐不同，他以为领主大人把这些符合偷盗者特征的人聚集在一起，是为了方便他们去搜索那些人的家里，以免小偷在得知他们的目的之后转移赃物。
但领主大人却直接在这么多默什人中干脆利落地点出了一个地精。
这是为什么？难道领主大人认为那就是领地中的小偷吗？
种种疑虑浮上心头，诺埃尔的脚步因而顿了一瞬。
但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下一秒他步伐一转，顺着大人的旨意，往桥另外一头的公告栏边走去。
只有风在呼呼作响，无数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人群的视线跟随着他，爬上屋顶旁观的劳埃德也在看着他。
那些目光大多是迷惑不解的，他们看见领主大人对着这只吸血鬼耳语，却因为太过遥远的距离，而没法听清她到底说了些什么。
诺埃尔在公告栏边站定。他现在每天早上都要去喝一次龙血，个子高大、身材健壮，看着地精的时候简直可以用居高临下来形容。
他垂下眼睛，那黑漆漆的冰冷瞳仁中倒映出眼前的地精们。
根本不需要寻找这里的哪一位地精身后背着大刀，在他站定的那一刹，就有一个地精跟触电般地跳了一下，脸上露出了再醒目不过的慌张神色。
那地精的反应太过突兀了，诺埃尔甚至都还没有开口，旁边的默什人们就忍不住看向了他。那些骤然投来的视线令他的脸色倏然变得苍白，腿脚也开始发软，“咕咚”一声咽了咽口水。
“您……”地精的喉咙也开始发干，他强撑着站在那里，说话时却有些结巴：“您是有，有什么事吗？”
吸血鬼黑漆漆的冰冷瞳仁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跟我来吧。”
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地精的身子却他话音落下之后忽然一晃，看上去简直摇摇欲坠。周边本来紧绷而安静的人群一片哗然，有人忍不住小声说：“那就是偷了劳埃德物资的贼？”
“那好像是和劳埃德一起来到这里的逃亡者，你看，他的胳膊多么健硕，明明是地精，却拥有着矮人一样的肌肉。”
“……我还没有见过地精战士呢。这样的地精，也会偷东西吗？真看不出来。”
一道道声音传入地精的耳朵，他实在是不善掩饰，脸色已经可以用惨白来形容了。
“不、不，不是我，”他摇着头，苍白无力地抵赖，“我什么都没做，我不是小偷！”
事实上他确实不认为自己是小偷，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偷盗成性的贼，偷了劳埃德的物资、砸了他的家具，也只是一时妒火上头，被冲昏了头脑——那是一种报复。
远处屋顶上坐着的人似乎也在往这里看，地精知道，那是劳埃德。
他们明明是一起逃出来的，一起逃出库斯卡，一起逃出亚阿郡。他以为劳埃德是个可靠的伙伴，在听见劳埃德说逃亡途中带上矿石是一种拖累之后，他果断听信了伙伴的话，没有将那些自己花物资买到的元素矿石带上。
但他没想到，劳埃德嘴里对他们这么说着，自己却偷偷把元素晶石带到了默什堡来了。那家伙说不准还把他们没有带来的元素晶石全占为己有，用那些元素晶石换来大堆大堆的物资，甚至还买了一座砖房——而他却只能住在屋棚里！
吸血鬼并不想听他的解释，拽着他的手臂，往木桥另外一头走去。地精的身体下意识地挣扎，他听见吸血鬼说：“我的妹妹已经去搜索你的屋棚了，如果你没有把劳埃德的物资藏起来，不必这么慌张。”
地精终于尖叫起来：“不，不，你们不可以搜我的屋棚！你们凭什么这么做！”
但他的反抗只是徒劳，诺拉很快回到了城堡边，并带回了被地精偷走的物资。那只地精本来还想抵赖，说这些物资都是他自己的，但劳埃德从屋顶上跳了下来，穿过人群与木桥，从那一个大麻袋里拿出了一把匕首。
“前不久，我打赌打输了，丢了一把武器。于是我请奥尔登铁匠打造了一把新的匕首，上面还有我的名字——奥尔登先生刚好也在这里，他可以为我作证。”
他说，语气复杂极了，“吉米，我没有想过，那个小偷竟然会是你。”
地精像是终于失去了力气，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他的视线触及露西娅，眼睛睁大，像是在看什么难以用世间常理解释的怪物。
被叫到这里之后，他就一直在偷偷观察附近，等那位领主出来，他便借着公告栏的解释，大胆地盯着那个领主看，想看看她这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
结果他没有想到，那领主什么都没有做，目光就精准无误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像是一眼就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看得他越来越不安，越来越恐惧，一边在心中安慰自己，一边忍住想要逃跑的念头。
她不可能知道的，他在劳埃德家后头的隐蔽处挖了个洞，带着东西顺着洞逃回自己的屋棚，不可能有人看见他的行踪。他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在下一刻看见那位领主收回视线，对旁边的吸血鬼说了什么。
然后那只吸血鬼就直接往她的方向走来了。
她不可能知道的——可她就是知道了他所做过的，那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吉米的喘气愈重，他那神态像是见了鬼。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在眼前回放，他知道自己逃不过了，一句话脱口而出：“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是一个熟悉的问题，露西娅与以往一样回答：“我是深渊的魔王。”
她顿了顿，补充道：“也是默什堡的领主。”
旁边的诺拉扑哧一笑，觉得自己难得发现了领主大人有趣的一面。吉米却完全不觉得这是在说笑，他那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大，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是了，他想，玩弄人心的魔鬼当然可以一眼看穿别人的内心。这个领地里不还有黑山羊与恶魔吗？这一切都早有预兆，她根本懒得掩饰！
令默什人心中惶惶的小偷就这么被抓住了，聚在一起的地精们却没有散去。他们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幕，迟半拍地感到难以置信。
“领主大人究竟是怎么发现吉米就是那个小偷的？”
“她好像只是看了我们几眼——噢，我不得不承认，在被她那样审视的时候，我确实有一种被全身上下都被看穿了的感觉……”
“我听一个来得早的默什人说，这里的领主是拥有神力的，就像那位光精灵一样。”有人猜测道：“或许这也是神力带来的特殊力量。”
这件事情就如其他事儿一样飞快传遍了默什堡，甚至成了默什人们的饭后谈资。光是盯着人群看上一会儿，就能抓住小偷，这是多么厉害的本事！
领地中特别敬仰领主大人的那一批默什人们四处吹嘘，与艾琳有着相似经历的留月人们在听说小偷被逐出领地之后心中的情绪激荡不已。
而来到默什堡的逃亡者越来越多，这其中总会有那么几个心思不正的人。那些以前手脚不干净的家伙们知道了这件事，都暂时打消了要重操老本行的念头。
这里似乎与库斯卡、亚阿郡、留月岛都不同，那位领主对偷盗并不容忍。她甚至把小偷赶走了——简直像是末世前的城邦才会做出的事。
“那个领主像是想要重建秩序。”那些人因忌惮而不敢动作，只能在心中暗暗腹诽，“在混乱的大陆上重建秩序，多么天真的想法！”
——露西娅确实想要重建秩序。
审判完那个小偷之后，她回到城堡中，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法律。这座领地需要法律。她在冬季之后就会前往圣戈，如果她不制定法律，在那一段时间中，恶人就无法得到应有的惩罚，秩序也无法得到维护。
制定法律可不是容易的事儿，露西娅对此也毫无经验——深渊中的亡灵们可不会遵守她制定的规则，那些调皮捣蛋的子民们甚至有可能故意跟她作对，跟法律反着来。
不知道亡灵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露西娅心中想着，或许它们会发现自己消失不见，又发觉只有失去的才是最珍贵的，然后在她下一次回到深渊时一改常态，变得乖巧又热情，再也不会试图找她打架，也不会凶巴巴地啄她的脑壳。
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一个会令露西娅心生愉快的猜测。她的嘴唇弯了起来，步伐轻快地走上楼梯，前往城堡的书房，寻找可以参考的书籍。
这个冬天，她大概有的忙活了。
第63章
在冬季结束之前, 露西娅想要的食堂终于建好了。
那是一座用砖块围起来的大厅，大厅里头正中央是一排排长长的木桌和木椅，周围三面则给未来不同的铺子隔出了摊位。为了将食堂与教室区分开来, 克里还特意给墙面涂上了白色树漆。
食堂的负责人是爱丽丝。她喜欢经营、喜欢囤物资, 本来决定在默什堡再开一家粮食店，还为此买了一笼鸡崽。
没想到过了不久, 她就听说默什学院中的食堂在招管理人员，要求仅仅是会算数、会认字。
经营一家食堂的挑战性比经营一家小小的粮食店要大上许多，更何况爱丽丝对这个领地和食堂的未来信心充足——食堂的管事挣钱的方式与打猎相似, 食堂经营得越好，她赚的就越多。
前期的收益或许比不上自己开粮食店，但到后边说不准能翻上许多倍。在思索过后，爱丽丝决定试试看自己能不能接到这个活儿。
领地中拥有经营经验的人寥寥无几, 爱丽丝在库斯卡开过粮食店, 顺利拿到了这个职位。
她高兴极了，把自己的鸡崽转卖给了别人, 开始寻找愿意为食堂工作的厨师。
——于是在某一天下课之后，默什学院的学生们走出教室, 惊讶地发现那座在完工之后安静了许久的白色建筑突然有了动静。
他们以为这是新的教室, 好奇地结伴走进去一瞧, 登时就被那一排排格外整齐的桌椅给震住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好多桌椅，这儿看样子能容纳上百个学生吧。”
有一个叫作格罗弗的牛头人注意到不远处的一个窗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眯着眼睛一瞧, 挠了挠头，迟疑道：“……那边是不是有个人？”
听格罗弗这么说, 那群人都看了过去。窗口最底部冒出了一点点黑不溜秋的脑壳, 如果不是足够细心, 恐怕根本无法察觉那里有人。
学生们走过去，然后就与一双猩红色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克塔西大陆中有许多不同的种族。这些种族并非平等，有精灵一类被誉为“神明赐福”的种族，自然也有被恐惧、被世人厌恶的种族。
恶魔这个种族便是后者。
领地中游荡着一只恶魔和他的黑山羊，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是领主大人领进来的，默什的居民们恐怕会想方设法地将天生浑身上下都写着不安分的恶魔逐出领地。
除了那些在利厄斯手下处理羊绒的工人，大部分默什人与这只恶魔都没有过什么接触。如今骤然与利厄斯近距离对视，最前头的格罗弗整个身体都僵硬了一下。
血色的眼睛实在是太不详了，看得人心里发慌。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下一秒就看见那个原本蹲在地上的恶魔站了起来，手中还拿着一个大勺子。
那个恶魔对他们说：“不要走。”
身为一个心机满满的恶魔，利厄斯想要借着这些甜甜的羊奶，骗取默什人的信任，好在最后时刻给予他们残忍的一击。
为了达到这个目标，向大人证明自己有多么能干，利厄斯一大早就钻进了羊圈，挤了满满一桶黑山羊奶。
然而地板上的那一桶羊奶实在是又重又沉，这间食堂里目前仅有的另外两个厨子又都在后厨里头忙活，利厄斯找不到人来帮他把羊奶抬到窗口上去，心中正发着愁呢。
“请帮我抬羊奶。”他对那个一看就很强壮的牛头人说，想了想，又说：“帮我抬羊奶，我请你免费喝奶。”
属于孩童的清脆嗓音在食堂一角响起，所说的内容却完全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格罗弗傻乎乎地“啊？”了一声，迟疑道：“……帮你抬奶？”
利厄斯还没有说话，格罗弗身后的几个学生就忍不住对视一眼，有人笑出了声。
“他要请格罗弗喝奶，”一个半狼人吃吃地笑，“老天，格罗弗，你都长这么大了，还要喝奶吗？”
他旁边的几个跟班也随之笑起来。
乳类食品在克塔西大陆上不算常见，羊奶、牛奶之类的饮品一般不会出现在平民的餐桌上。一个出身普通的克塔西人一生或许只会在年幼时喝上母乳，因此提到“喝奶”时最常想到的也只是母亲的乳水。
这是一个带着点儿恶意的玩笑。格罗弗与大部分牛头人一样，性格老实憨厚，看上去有些笨。
他是前几天独自逃到默什堡来的，身上除了一把砍刀之外什么都没带。没物资就代表着没房子住，好一点儿的窝棚又被挑光了，他只能住在破破烂烂的窝棚里，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
末世中的幸存者形形色色，有一心只想生存下去的，也有拉帮结派想要当老大的。那个半狼人无疑想要成为学生们中的老大，自从那个与他一样健壮的半兽人格罗弗入学之后，就一直在暗暗地挤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