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枝杳
用食物犒劳这两只孩子已经是露西娅十分习惯的事情了, 它们似乎对其他的东西都没有兴趣，只喜欢吃美食。
听到她这么说，本来有些垂头丧气的鬼气藤和食肉花眼睛纷纷一亮, 之前暗戳戳互相较劲的气氛瞬间消失，一起欢天喜地往城堡里跑。
两棵树被放在后院仓库旁边的空地里, 从圣戈来到这里的人们已经开始工作了, 他们的仪器与露西娅找木匠准备的桌椅也被挪进了仓库中。
她进了仓库, 从里面拿来一张小凳子。忙着设计货币样式的人们说话声小了一点儿，有人悄悄看她。
露西娅又出去了。
蒂姆也在外头，她想知道领主大人没有动物皮要怎么造纸。
看到露西娅把树木上的树枝全部用长剑削掉，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树干，蒂姆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看到露西娅将树皮也削了下来，蒂姆又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默什人们有时候会在木板上写字，比如农人们的田地上总是插着一块木牌，写着这是属于谁的土地。
或许领主大人想要做出可以用来写字的小板子。
这个念头刚从蒂姆的脑海里升起，她就看到领主大人把削得干干净净的树干靠着仓库墙壁放着，随意道：“如果有木匠需要，这些木头就让他们拿去吧。”
“啊？”蒂姆懵了一下，呆呆地看着露西娅把削掉的树皮放在膝盖上，用手将树皮最外面那一层棕色的表皮给剥掉，露出了里面白色的内芯。
那活儿看上去有些糙，即便蒂姆已经适应了领主大人做一些其他领主不会去做的事——例如下厨，在看到大人剥树皮的时候，她还是产生了一种浓烈的违和感。
地精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去：“大人，让我来做吧。”
“不必。”露西娅摇了摇头，注意到蒂姆有些焦虑不安，想了想又说：“你可以与我一起。”
将树皮上的棕色表皮全剥去之后，露西娅将这些树皮挂在平时晾晒抹布床具的长杆上，看了看空中的双日。
已经是春天了，双日下山的时间也越来越迟。她对蒂姆说：“走吧，等它晒到日落。”
蒂姆看了眼那些挂起来晒的树皮，仍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这只地精已经习惯不去质疑大人的命令，顺服地往城堡中走。
露西娅也准备回去，经过仓库的时候看到亚历克西斯站在门口。
“您这是在做什么？”
比起其他圣戈人，亚历克西斯面对她时的态度已经恢复了正常，像是在沙漠上的那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露西娅也很自然地与他说话：“我在造纸。”
“用树皮造纸？”
露西娅颔首。
亚历克西斯没有再说话了，他看了看那长杆上即便剥去表皮也仍旧粗糙杂乱的那一条条细长树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到日落之后，露西娅把长杆上的树皮拿了下来，将它们系在一根棍子上，抱着到了溪边。溪边还有一些来打水的默什人，看到她出来，激动又恭敬地向她问好。
露西娅对他们微笑。她一路走到溪下游，将棍子插在土地里，把那些树皮放在水中浸泡。
“好啦，”她对跟随在身侧的蒂姆说，“它们需要浸泡十天时间。”
蒂姆看着那些泡在水里的树皮，又看了看领主大人。她实在是困惑极了，但最近因为城堡里多出来的管事而产生危机感的地精并不愿意让领主大人觉得自己太过无知。
为领主大人做完晚餐之后，她回到自己的砖屋里。她的砖屋中如今有三张床，除了她和她的孩子，还有一位与蒂姆颇为要好的女地精。那只地精没钱买房子，木屋中又都是不熟悉的人，蒂姆就让她与自己同住，只收一点儿少少的价钱。
“既然领主大人说要造纸，那我就相信，大人肯定能用这些树皮造出纸来。”
她跟女地精提起今天发生的事，一头雾水道：“只是我怎么也想不出该怎么用这些树皮造纸——你是没有看见，那些树皮又细又长，看上去乱糟糟的。就算把它们一条条用针线缝合起来，它们也太过粗糙了，上面还有不少杂刺，该怎么用来写字呢？”
女地精想了想，说：“或许大人会用上神力吧，你知道的，只要有神力，什么都做得到。”
蒂姆认为这应该和神力没什么关系，大人在剥树皮的时候说过，要把这个造纸术教给他们，在城中开一家造纸工厂，说明这肯定是他们这些普通生灵都能够学会的本领。
她心中仍在迷茫，直至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仍然想不出这树皮要怎么变成能够在上头写字的纸。而在另一头的城堡中，露西娅同样尚未入眠。
“墨水可以使用木炭与树胶制作，这两样材料都能够在林中找到……”
书房中的灯亮着，露西娅伏案疾书，将制作墨水的步骤写在纸上。墨水在克塔西大陆上也存在，这项活儿不用她亲自动手试验，可以直接交给其他人来办。
“……还有羽毛笔。”
露西娅直起身来，掌心支着脸，看着自己手心中握着的羽毛笔，陷入思考。
克塔西大陆上的生灵们造出第一支笔的时候，她就在旁边看着。克塔西人习惯使用鹅毛制作羽毛笔——但是默什城里没有鹅。
她在别的世界里也看到了其它造笔的方式，可那些笔并不适合在她将要造出来的纸张上写字。
露西娅站了起来，走到墙边挂着的地图上。
这张地图在库斯卡的人们逃到这里的时候便更新过了，如今上面标记着大陆如今的避难所与被神力改变过后的地势。鹅一般栖息在湖泊水库边，她的指尖按在地图上，从默什城开始，慢慢划到标记着湖泊水源的地方。
“……”
书房的门忽然被敲了敲。
沉思中的露西娅回过神来，稍稍偏了偏头。好几日未见的阿波罗站在门口，与往常一样微微垂着眼，并不直视她。
“大人，夜已经很深了。”
这是在委婉地提醒她应当休息，露西娅有些惊讶，因为阿波罗从来没有对她说过类似的话——从前的神明并不需要休息，如今的露西娅也不需要太多睡眠。
在她因讶然而稍稍一滞的这几秒钟内，精灵的心中便飞快地闪过了一点儿懊恼。
他觉得自己有些放肆了，不安地抿了抿唇，再度开口，无事发生过般道：“……大人是有什么烦恼的事情吗？请让我为您分忧吧。”
阿波罗这么一说，露西娅的思绪也被扯回了正题上。“是的，”她回答道，“我想要制作羽毛笔，但是我并没有在默什附近看见过鹅群。”
精灵稍稍思索了片刻。
“您可以使用蓝翎鸡的羽毛。”他说，“城内有不少居民饲养蓝翎鸡，我想那将会比寻找鹅毛要容易许多。”
露西娅诧异道：“鸡毛也可以用来做羽毛笔吗？”
“大部分品种的鸡毛是不可以的，但蓝翎鸡比较特殊。”阿波罗说，“它的羽毛足够长、足够坚硬，与鹅毛一样拥有中空的羽管……”
他说着，忽然顿了顿。
生而尊贵的神明大人正站在他的面前，专注着听他解释蓝翎鸡的羽毛为什么能够用来制作羽毛笔。这是从前永远安静跪坐在光幕之外的自己永远不会想象到的场面。
如今的大人是多么触手可及。
堪称大逆不道的念头无法压抑地从他的心中升起，精灵的呼吸错乱一瞬，狠狠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不能想，阿波罗反复告诫自己，那天酒醉后的梦境是黑暗的侵蚀，是来自魔鬼的诅咒。他应当将那些画面尽都忘却，而不是克制不住地、满心贪婪地在脑海中反复重演。
尘埃里卑微低下的信徒又岂能沾染高高在上的天神？倘若妄念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将因此遭受最为残酷的流放。
伴随在神明身侧的这无数岁月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恩赐，却也让他无师自通地知道了该如何暂时逃过神明的眼睛。精灵竭力维持平静，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事实上，在许多贵族之间，蓝翎羽毛笔与鹅毛笔同样流行。”
那只是极为短暂的停顿，他再度开口，把中断了的话说完。
然后他就看见大人的眼眸亮了起来，沾上点点笑意。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大人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阿波罗，你总是能为我排忧解难。”
烦恼的事情得到解决，露西娅看了看窗外浓郁的夜色，准备回房休息。阿波罗跟在她的身后离开书房，与大人道晚安的那一刹，终于忍不住抬眸。
那只是飞快的一眼，在露西娅还未察觉的时候，精灵就再度垂下了视线。
只是一眼，阿波罗对自己说。
他是大人身边最为亲近的生灵，能够在这样的深夜中待在大人的身侧，在互道晚安后悄悄地看上一眼，便是这世间独有的神眷。
第80章
十天时间眨眼便飞逝而去了。
溪水里的树皮一大早被捞了上来, 那些白色的树皮被水浸泡过后变成了暗沉的黄，比浸泡之前更加干枯杂乱。露西娅将早就准备好的草木灰洒上去，又将树皮放在装满了水的锅里。
一直跟在她身侧帮忙的蒂姆看了看那装满树皮的锅, 又悄悄看了眼领主大人。来回看了这么好几眼, 她才终于忍不住道：“大人，您这是要煮这些树皮吗？”
“是的。”露西娅回答, 她看了看外边的天色，说：“煮到日落时分，就可以将它们取出来了。”
蒂姆又一次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到了晚上, 露西娅将煮过的树皮取了出来，清洗杂质、用刀切碎，最终放进容器里捣烂。蒂姆在旁边看着，发自内心地觉得, 这团东西如果被放在街边, 大概会被人当作垃圾看。
如果硬要把这东西和纸张扯上关系，那大概就是被野蛮地揉碎了之后的纸张——当然, 只有最为富有的贵族才会这样对待宝贵的纸，蒂姆也只是凭借着自己丰富的想象力在进行猜测。
到底要怎么在一团被捣成浆糊的树皮上写字？难道领主大人真的会用上神力吗？
——她的想法很快就被推翻了。
领主大人抱着容器到了溪边, 顺便让她拿上了这十天中找人做好的方形木框纱网。即便夜色已经深了, 蒂姆仍旧清清楚楚地看见, 那一团浆糊被浸入水中摆动几下后慢慢地往四面散开，最后平平整整地铺满了整张纱网。
“……老天，”
她喃喃道：“大人, 您的手是有魔力吗？”
露西娅笑了起来。
她把铺在纱网上的浆水抚平，紧接着将纱网从水里捞了出来。把这张纱网放在火上烤, 再稍稍进行打磨, 就能得到一张纸了。
“好了, ”她愉快地说，“我们回……”
“轰隆——！”
一声巨响从天边炸起，深色的夜幕中骤然划过一道惊雷。空气中的元素突然开始不安地躁动，露西娅忽地一怔，抬头望向夜空。
“怎么突然打雷了？今天早上的天气可不像是要打雷啊。”身侧的厨娘疑惑地嘀咕，又连忙对她说：“大人，我们快回到城堡里头去吧，瞧这乌云密布的，不知道会不会突然下起雨来。”
露西娅回过神来。
“你说得对，”她说，神色破天荒地有些异样，只是蒂姆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回去吧。”
离造纸只剩下最后一个步骤，露西娅却没有心思继续了。她将纱网交给蒂姆，将烤纸的方法教给她，紧接着上了二楼的书房。
书房中有着城堡里最大的窗户，她将窗户推开，双手撑在窗沿，凝神屏气着往外看去。
乌云沉沉地压下，像是触手可及，刚才的那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来临，又没了声息。露西娅的视线却始终停留在夜空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脚步声从走廊外传来，最后停在书房的门口。身为曾经与神明的世界最为接近的生灵，阿波罗也感知到了什么。
这种感觉太过熟悉了，精灵轻声问：“大人，这是……”
露西娅没有说话。在某一个刹那，她那灿金色的瞳孔微微收缩。
天穹像是裂开了一条长长的缝隙，在神战过后破损不堪的神界终于向克塔西大陆展现了它的冰山一角。
那是转瞬即逝的飞快一刹，下一秒天际大亮，刺眼的金光将整个书房映得亮如白昼，光辉散去之后，有什么东西从那条缝隙里慢慢坠了下来。
那是一座通体洁白的大殿，像是用最纯粹的白宝石建立而成，即便是神明的血液也没能染红它一丝一毫。露西娅听见城堡外传来惊呼，默什人们或是驻足，或是从窗中探出头来，震惊地看着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