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事实证明,这一摞秘笈没有看错。
就在第三日天亮时,溯侑的视线落在一本古旧秘术的其中一页上,之所以会停顿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这秘术的内容不同寻常,二是因为这秘术上被人划了一道红线,随手一笔,像是小孩子的信手涂鸦。
关于换命之术。
溯侑看下来,将手中泛黄的书页往下一扣,潋滟的桃花眼完完全全垂下来,现出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和凉薄,他朝如今在邺都接替朝年原先位置的一个小少年道:“去请佛女和音灵圣女。”
说罢,他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犹疑片刻,眉头皱成一个凛厉的弧度:“将隋家那两位也算上。”
少年飞快应声,推门而出。
不多时,几人齐聚在一品居的小雅间中,身段婀娜的女侍们上完热茶后便知情识趣地鱼贯而出,剩下四人中,善殊和音灵面色凝重,隋瑾瑜和隋遇则面色红润,精神抖擞,说是久旱逢甘霖也不为过。
他们已经被溯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晾了三五天了。
但没办法,来前就知道他是有正事在身,加上是真心存愧疚,想要弥补,这几天过得抓心挠肝,又不得不接着等下去。
“这术法阴邪,只能由长夺少,须得血亲与血亲之间方能行。”音灵看完,捉过泛黄的纸张往灯下凑过去仔仔细细地研究那道红线,越想越觉得不对:“就算裘桐真要用这个办法,那在临死前大张旗鼓把我们都引到皇城,并且将这秘术特意划出来,是不是有点不合常理?”
“正常人都不会这样干,除非他在故意引我们入圈。”
她摇头道:“我觉得其中有诈。”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善殊也颇为头疼地抽了一口气,道:“人皇善于谋划,给我们出过不少难题,他真要算计我们,是得小心行事。”
当一个人心眼长满全身,那么一举一动在他人眼中都别有深意,令人投鼠忌器。
人皇将这一点走得淋漓尽致,无法超越。
音灵朝溯侑那边扬了扬下巴,问:“你家殿下怎么说?有没有消息?”
溯侑摇头。
善殊接着道:“再过几天就是薛妤的加封大典,现在必定忙着,进各家祖地祭拜时不让带灵器法宝,怕心意不诚冲撞先祖,应该还要一会才有信传过来。”
隋瑾瑜不懂里面的弯弯绕绕,他瞥了眼高大的宫群,见溯侑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也耐不住皱眉道:“人皇寝殿离我们三步路不到,一群朝廷官员没有修为,即便有人族大能坐镇,我们随便出几个人拖出他们,另外派两个进去摸摸底,是不是换命之术,一看便知。”
音灵将白眼翻上了天,懒得和他说话。
善殊耐心好,连着沈惊时也是一副言笑晏晏的热心肠,他对隋瑾瑜解释道:“说也不能这么说,就是因为没有庇佑,人皇宫殿才令人退避三舍,不敢冒进。”
“扶桑树当年制定三方,说的是三方平衡,平等。妖都和圣地彼此制衡,实力大家都知道,可唯独人皇孱弱,寿命只有区区百年甚至几十年,真照公子这样说,哪天有人看不惯人皇在人间称尊,想将他制成傀儡归自己掌控,那朝廷不就在顷刻间易主了么。”
“上万年的时间,人间芸芸众生,有神思奇想,胆大妄为者不在少数,但无有例外,人皇活得好好的,或死于天灾人祸,或死于生老病痛,唯独没出过这样的事,就足以证明皇宫此地的神妙。”
善殊优雅地放下茶盏,接着补充:“还有一点是,我们属于圣地,你们属于妖都,没有扶桑树的搜查令,即便实力上有碾压的优势,也不能强搜皇宫,这便是当年天机书三令五申提起的平衡。”
“有一种情况属于例外。若是人皇或圣地哪一方失人心,失仁德,危害苍生,其余两地可联合出手,先斩后奏,不过事后需要承担相应的后果。”音灵又抓着那本秘术看起来,道:“历史上曾出过这样的事,因为两方冤枉一方贸然行动而引发血案的。”
隋瑾瑜问:“怎样?”
“后果惨痛。”音灵耸了下肩。
“两大圣物在滥杀这一块管得非常严格,我之前还不懂为何如此安排,直到进了秘境之渊,过了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才明白其中深意。”
随着时间的挪移,从日上三竿到夕阳渐沉,溯侑终于耐不住起身,他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像是透明人一样冷眼旁观的苍琚:“人皇还有几日可活?”
苍琚看了眼头顶的苍穹,像是在细细辨认什么,许久收回视线,道:“根据皇宫上方的黑气来看,至多一日。”
这一声下去,众人的面色均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一天。
若是真用了这个方法,那么现在就是最紧要的关头,若是成功了,日后便是后患无穷。
他们不知所以然,左思右想,围着那张秘方分析了再分析。
溯侑却清楚地记得,薛妤说起前世格局时,曾提过不止一次——前世千年,各代人皇手段一个比一个狠厉,朝堂上下有如铁桶,数任帝王行事作风宛若一人。
人间战火因这样无所忌惮的手段而暴动,最后避无可避,又如燎原之火般席卷了所有城池。
这世上,哪有那样巧合的事。
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
时间缓慢地在指间淌过去,溯侑在某一刻突然站定了脚步,道:“没法再等下去了。”
善殊看向他,轻声问:“如何?命人围宫吗?”
如今的形势,这是不是人皇另一个环中环的计策也为未为可知,如今围宫,赌对了还好,赌错了就是连累圣地和妖都同时下水。
溯侑很快有了决断,道:“不必。我去。”
音灵和善殊同时诧异地看过去。
溯侑谁也没看,眼皮凉凉地往下垂着,侧脸落着一片惊人的稠艳之色,表现得温和,话语也落得轻,可就是没带上什么感情,像某种精雕细琢的玩偶。
“诶,诶。”沈惊时跟在他屁股后面一溜烟跑了过去:“你等下,皇宫我熟,我跟你一起。”
隋瑾瑜和隋遇二话没说,也跟着往外走,谁知迎面便是两道毫不留情的剑痕,剑影荡起的飓风中,还残留着一道凉薄的声线:“都留下在原地,谁也不准动。”
隋遇手疾眼快,一把将隋瑾瑜拉着退后半步,躲开那道毫不手软的剑气,而后在原地站定,眯着眼摇头,语气说不上是欣慰还是感叹:“不愧是隋家人,这性格,有点意思。”
对溯侑是隋家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的丢失幼崽一事,初时的惊诧后,音灵和善殊都接受得颇为平静,此刻,善殊皱着眉,给隋家人一颗定心丸:“溯侑做事一向有分寸,他说不必跟就不必跟,真要出事了我们也不会袖手旁观。”
这些圣地传人一个个都跟自家弟弟很熟的样子,隋瑾瑜顺势扯了把椅子坐下,问:“他平时都这样?”
音灵撇了下嘴,慢悠悠地道:“也分情况。一种是平时无事闲暇时,表现得比较温和,遇事镇定从容,温和有礼,是个翩然如玉的世家小公子。一种是方才那样,处理薛妤交下来的正事,这位公子的气势可是半点不弱,十分不近人情。”
说着说着,音灵来了兴致,看向同样听得起劲,只能靠她的描述想象那个画面的隋家叔侄,含着笑拖长了调子说:“还有一种,委屈无害,眉眼开花。”
善殊忍不住伸手拍了下她的手肘,无奈道:“你正经点。”
隋瑾瑜念得迟疑:“眉眼……开花?”
“别想了,肯定不是对你们。”
“该说不说,溯侑确实长得好看。”音灵啧的一声,又晃着满头的小辫摇了下头:“等时机到了你们自然能见到,那场景真是——反正,薛妤好福气。”
===
人皇宫殿中,三名白发苍苍的老者睁着浑浊的眼瞳盯着殿中来回走动的女侍和太医,殿内的灯灭了个彻底,门窗紧闭,半点缝隙不留,遮人视线的珠帘与帷幔一层层落下,将内殿深处的情形遮得严严实实。
一种无声的紧张与窒息在殿内传播开。
这种噤若寒蝉的气氛中,连白诉都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拂尘,脚尖忍不住往外挪了下。
层层帷幔下,龙榻上一片死寂,若不是那截从雕花架子床上伸出的那截瘦骨嶙峋,如枯竹般的手臂,谁也不会想到里面躺着个成年男子。
那段白得透着一种行木将就气色的手腕被一柄锋利的匕首从中划开一道殷红的口,从里淌出来的血液却像是黑紫色,散发着一股直冲鼻腔,难以忍受的腥甜味。
精心挑选过的嬷嬷端着那碗盛着帝王血液的碗无声退下去,很快,又从偏殿中端出来一碗鲜红的血,有仙风道骨的老者静立床边,将这碗干净而纯澈的血以一种穿针引线的方式嵌进龙榻上躺着的人的皮肉之中。
随着这种缓慢的过程,那截手臂在几人眼皮底下发生了变化,松弛下去的皮肉渐渐充盈起来,底下经络富有活力地跳动着。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老者珍而重之地从嬷嬷手中接过最后一碗鲜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声音沙哑,难掩激动:“最后一步了。”
白诉提起一整晚的心总算放下了,他凑过来,与另一位老者耳语道:“这药方凑效后,陛下原本的身躯还能支撑半日时间,等时间一到,我会传陛下口谕,让邺都溯侑和另几位偷偷前来的圣地传人来看看,陛下就在他们眼前咽气,谁也不会再疑心什么。”
“待明日一过,皇城便是崭新的皇城。”
这大殿中的人都睁大了眼睛掐着时间等待一个奇迹。
“快了,就差最后一——”白诉脸上的笑容在帐中人猛的跪坐起来,大口大口吐出污秽之物时戛然而止。
“陛下!”几位老者见此变故,手疾眼快地奔过去将那道瘦弱得连支撑自己都没有力气的身躯扶住,其中一个立刻探出手指,摁在裘桐的手腕处,感应到手下脉象的那一刻面色大变,四肢发凉。
“怎么回事?”白诉抓着一个人厉声询问。
“失败了……”被抓的那个人瞳仁震缩,唇瓣抖得不成样子,像是信念崩塌一样六神无主:“进行到最关键,也是最后一步时失败了,陛下这边没救了,昭王废了,小王爷那边也——”
也完了。
白诉脑中嗡的一声,眼前发晕,甚至都来不及去问具体情况,脑海中只剩下最后一个念头。
——裘氏皇族完了。
彻底完了。
第90章
半个时辰前,溯侑和沈惊时一前一后从一品居高高的楼层上跃下,如风中飘絮般轻轻落地,隐入一条羊肠小巷,两人衣角摩挲,猎猎作响。
沈惊时飞快钻入一条接壤的小路,朝溯侑点了点下巴:“不走大路,大路肯定被人族大能围着了,我们走这边,又近又快,知道的人还不多。”
溯侑看了他一眼,侧身闪过去时低声问:“一点都不隐瞒,你这是已经做好当人皇的准备了?”
“我做什么都行。”沈惊时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反而仔仔细细地观察他,而后笑了下:“别说我,你自己呢,隋家小公子?你不也做好准备入妖都为邺都殿下铺路了么?”
溯侑停顿了下,没有说反驳的话,只是凝望着近在咫尺的皇城,问:“皇宫中的地形,你熟不熟?”
“熟,从小捧着地图看到大,后来一看就想吐。”
此处没有妖都世家之人,也没有圣地传人,沈惊时和溯侑两个算是知根知底,同时上过审判台的人说话无疑直白许多。
沈惊时一边朝皇宫飞掠,一边道:“当初定下人皇两脉,我们这一脉的先祖是远古实力最顶尖的那批,因此不愿废除修为去当人皇,裘家顺势而上登人皇位。”
“事情到这一步原本应该结束,但后来扶桑树曾落出化身,亲自去先祖家走了一趟,说了什么不清楚,但从那以后,我们家和人皇一族还是脱不了干系。虽然不用和人皇那样学习平衡朝堂之术,也不用批奏折,但像皇宫地图,护国阵法这些皇室子弟知道的东西,也会送一份给我们。
“也因此,那些上万年来附庸裘家的世家见了我们,也会唤一声公子,彼此都还算客气。”
“从远古至今,未曾变过。”
“但从裘桐登基以来,便明里暗里的打破,挑衅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先是那些每年都会送来的文书没了踪影,后见这种行为没有遭到圣地和扶桑树的制止,就变得明目张胆起来。”
“我们这脉就我一个嫡系后嗣,平时又懒怠,吊儿郎当无所事事,没表现出怎样过人的才能和天赋,反而溜猫逗狗惹人嫌比较在行,因而日子起先不算难过,但——你知道松珩吧,按照邺都殿下和你的觉察能力,应该已经知道他的身份了,那我也不藏着了,他是自我们一脉中分出去的另一支,跟我截然相反,他从小就有君子之风,芝兰玉树为人称颂,裘桐怎么容得下他。”
“他上审判台是因为刺杀了朝廷的王爷,可真实缘由是,那位一把年纪仍风流不减的钧王看中了他母亲的姿色。”
“松珩父亲早早去世,是他母亲将他一手带大的。遇上这样的事,他母亲不堪受辱,自尽以保清白,来这么一出,再冷静的人都疯了。”
“偏偏就是那么巧,当时保护在钧王身边的守卫只有歪瓜裂枣的那么十几个,埋伏在暗处的守卫又恰好在松珩杀害了钧王后全冲出来。”沈惊时呐的一声,颇为唏嘘地道:“碍于不敢踩上最后一根底线,裘桐没敢直接杀了他,而是交给圣地处置,不管能不能活下来,反正修为一废,污名已定,再也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威胁。”
“其实裘桐这个人,真的可怕,这份计谋若是能放在为苍生谋福祉上,必成一代明君。”
自从知道松珩这个人后,各种事情上总有牵扯,有意无意,阴魂不散的纠缠着。
溯侑看向沈惊时:“你呢?因为什么上的审判台?”
“显而易见,还是构陷。”沈惊时居然还笑得出来:“因为有松珩的对比,我小时候过得不算好,爹不疼娘不爱,也没什么远大的抱负和追求,用一句老话说,就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日子越得无聊透顶。”
“到这一代,裘家后嗣不丰,裘桐身体又不好,生怕江山旁落,除掉松珩还不放心,没多久就将目光落到我身上,但是对我并不那么上心。我当时正在岭南一带游玩,那边正举民力修一道水坝,我好奇,凑过去一看,你猜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