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薛妤颔首:“这样再好不过。”
“你们忙你们的,别管我,我带着小鬼去转转,见见世面。”九凤拽了下鬼车上的铃铛,道:“查到了那方士的线索再告诉我就成。”
如此一来,溯侑带着朝年等人去打探信息,了解当地风土民情,善殊和身边女侍前往佛寺,九凤带着桃知和苏允在城里乱晃,剩下薛妤一人独行。
溯侑皱了下眉,视线扫向朝年,朝年顿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道:“女郎,我跟着你吧。这宿州人生地不熟的,你一个人出行,真要遇见什么棘手的事,哪能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
薛妤看了他两眼,像是在斟酌什么言辞,半晌,硬邦邦地直言道:“你修为不够,容易暴露,跟上来没用。”
朝年才往前迈出一步的脚被这句话打击得飞快收了回去,九凤在一旁不客气地发出某种哄笑声。
晨起的雾岚里,溯侑默不作声地掀了掀眼睑,他知道,薛妤说的确实是实话。
她太优秀,优秀到身边人想帮忙都无从下手的地步。
相比之下,不论是朝年,还是他,都太弱小。
不是想不想帮忙,而是根本帮不上忙。
如果不能快速强大,那些欠下的,想偿还的,全部都是空话。
一行人就此分开,溯侑用余光瞥过那道鸿雁般的雪影,几乎是从那一刻起,他从心底抽出一种蓬勃的涌动的向上怒争的劲头。
薛妤径直掠向城南。
那是一条悠长的古街,街道两边是林立的高门大户。一行行扫过去,只见各家大门前挂着牌匾描着金边,檐角边都悬着款式不一的精致宫灯,现出一种厚重的古韵。
现在时间尚早,大多数的大门都还紧紧闭着,少有的几家开了偏门,有管家打着哈欠提着灯出门采买,脚步一声一声拖出懒而散的节奏。
薛妤脚步不停,蜻蜓点水似的在屋檐上落一下,下一刻就已经飘到了另一座屋中高耸入云的古树梢头,如此一路悄无声息朝古街深处潜进,动静轻得像一片落地的枯叶。
片刻后,她停下动作,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城南地图,才要逐一对比,视线就难得的滞了下。只见那张地图上,被人用笔细细地圈出了几处地方,同时在下方标着小字。
薛妤指尖在半空顿了顿,而后落在那行“城南徐家,三代经商,可能性较小”上,旋即又顺着字迹看到下一行。
——城南令家,四十年前移居宿州,祖上曾有功名,后败落。现任家主生性懦弱,好女色,可能性较小。
——城南谢家,四十年前移居宿州,祖籍不详,现任家主任宿州珍宝阁阁主,可能性较大。
——城南云家,世代居于宿州,家主不详,生意不详,可能性大。
……
这些天她怀疑的那些人家,全部写上了这些简短却好辨认的标记,除此之外,还详细标明了各家路径,心细得令人称叹。
薛妤想起那位将什么衣裳都穿得极有风韵,抬眼和露出笑意时都格外勾人的少年,半晌压了下唇角,动了将他送入殿前指挥司栽培的念头。
那是邺都任务最繁重的地方,由薛妤完全掌管,三个副指挥使的位置全空着,正指挥使除了朝华,也还差一个无人替补。
不是没人去,而是薛妤放心不过别人。
殿前指挥司直接掌管邺都百众山,里面全是受过罚,又无处去的妖鬼精怪,其中不乏许多生性凶恶的大妖,因此能胜任指挥使职位的,首先得有强大的武力得镇得住他们,其次耐心得好,不会因为那些层出不穷,一日多过一日的琐事暴跳如雷。
上一世,薛妤是在两百年之后,松珩崭露头角时试着将他送了进去。
可他并不耐烦这个。
他可以为人族一桩悬案奔波劳累月余,但接触百众山上的妖物时,总是蒙着一层面具,靠着天生的好脾气应付。
甚至好几次因为急着出门救世人与水火而不问清事由,弄出几桩冤假错案来。
为此薛妤还发过几次火,冷着脸呵斥过他几回。
所以现在回过头想想这些事,其实早有端倪。
进殿前司指挥司的事不急,溯侑再如何聪明,心细,总归修为摆在这,现在进百众山,半天不到,就能被里面那群大妖耍得团团转。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尘世灯和那名深知各种邪术的方士。
就在薛妤准备进其中一家探底时,却见对面的屋顶上,同样站着刻意隐匿气息的两个人,后面的那个像是得了前头人的吩咐,无声地朝她挥手,见她一眼就发现了他们,顿时将手摇得更快。
薛妤皱眉,心念微动,下一瞬,人已经到了他们眼前。
一看,发现还是熟人。
“薛妤殿下。”紫薇洞府的少掌门司空景和先前招手的那个弟子同时朝她拱手让礼,前者清声道:“上次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冒犯,望殿下海涵。”
薛妤对他有点印象,点了下头后说:“出门在外,没什么殿下不殿下的。”
司空景于是从善如流地改口:“薛妤姑娘。”
“姑娘前来宿州,可是为了尘世灯?”
“是。”薛妤直接问:“你们来这里,是有什么尘世灯的线索了?”
说起这个,司空景简直只有苦笑的份,他扯了下嘴角,道:“月前,在薛妤姑娘登山门问起尘世灯前,家师就已经得到了尘世灯丢失的消息,他当时不以为意,吩咐我们不用管,说是这灯没什么作用,丢了就丢了。谁知十几天前他老人家突然云游回来,火急火燎地让我和师弟速来宿州找灯。”
“说是原本不起眼的那灯,好像突然有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作用,若是真让人等到了时机,宿州百姓将有大祸。”司空景越说越觉得离谱,嘴里发苦:“我和师弟没法,当天夜里就收拾东西下了山,来了宿州。”
总结下来就一个意思,那位紫薇洞府的掌门,跟天机书一样不靠谱。
司空景的师弟接着说:“我们到了这边之后,根据师父给的几条线索锁定了城南的几户人家,这几天日日都在蹲守,但暂时没什么发现。昨日我和师兄偶然间听得城南一户人家发生的趣事,觉得有些蹊跷,才想今日早点来看看,然后就遇见了薛妤姑娘。”
此时,薛妤腰间的灵符突然燃烧起来,她看着上面“朝年”二字,长指点了下去。
“女郎。”玉符那边吵闹得很,周围全是熙攘的人潮声,透过玉符传到薛妤耳里的,却是溯侑清而洌的声线,“云迹酒楼这边死了人,疑似,被妖所害。”
“什么?”司空景的师弟瞳孔微缩,惊讶出声。
“我们——”玉符那头,少年的字句倏地轻了下来,隔了一瞬,才缓声吐字:“女郎在宿州遇见故人了吗?”
第27章
云迹酒楼在城西,薛妤在城南,得知妖物害人的消息后,她和司空景师兄弟飞檐走壁抄近路赶过去用了足足半个时辰。
他们到出事的酒楼时,天已经完全放亮。
城南住的人少,都是大户人家,规矩多,因此看不出什么,可一旦上了街,便展现出宿州大城池热闹的一面。吆喝叫卖声一条街追过一条街,大小酒楼驿站林立,沿窗的两边坐满了吃茶谈天的人,视线所过,一派富足祥和。
唯独才出了事的云迹酒楼,上下两层空无一人,倒是有胆子大爱看热闹的,跑到隔壁酒楼,躲在帘子后观望。其他行过路过的人都远远地避开,脚步如抹了油般迅速。
薛妤等人从房顶轻飘飘落下,往下看时,扫了眼正下方的情形。
被害者就死在云集酒楼的大门前,直挺挺地躺着,黑红的血液从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里殷殷渗出来,两只眼除外凸起,睁得大而圆,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心神俱颤的东西。
死状尤其可怕。
围在死者周围的,是朝年和轻罗等人,除此之外,还有三五个穿着宿州执法服的弟子,腰间配着剑,年龄也不大,可表现得严肃。小十个人围成圈,将死者遮得严严实实,像是在刻意隐藏什么骇人的一面。
见她来了,朝年整个人松了一口气,他将身边站着的执法堂弟子拉过来一些,稍微顶了自己的位置,自己凑到薛妤跟前,快速道:“女郎,这边情况不大对。出事时我们才上二楼,刚入座,溯侑就偏了下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外面就传来一声惨叫,我们急忙下楼,下楼的时候,人还活着。”
“一眨眼的功夫,就倒在我们眼前了。”
薛妤扫了眼周围吵闹的环境,皱眉问:“怎么就任由人在这躺着?”
“不是。”说起这个,朝年声音越压越低:“我们挪不动他。”
“他就跟被钉在地面上了一样,我们十几个人出力,都挪不动他。”
此时,宿州执法堂为首的弟子走出来,见到薛妤和司空景等人,拱手做礼,有板有眼地道:“见过诸位贵客。”
稍微大些的城池基本都设有执法堂,执法堂中的弟子是从附近各个门派抽调过来,专门解决一些修道之人大打出手,小妖小怪作乱的事。
再严重一些,影响恶劣一些的,就上报当地颇有名气的门派,解决完事情之后,不论是作乱的修道者,还是妖鬼邪祟,全部按规矩移交圣地处置。
因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执法堂算是圣地的下属部门。
薛妤往前走几步,突然闻见一股恶心到极点的臭味,像是沉了十几年的臭水沟横亘在眼前。那股味来得突然,围着尸体的人正正吸了个结实,几个定力不好的小弟子一下子绷不住脸,转身干呕起来。
朝年稍微好点,但也忍不住重重咳了几声,才勉强把那股恶心感压下去。轻罗是猫妖,嗅觉本就比人灵敏,突然来这么一遭,一张脸从眼睛白到了脖子,深深憋住气才好一点。
唯有溯侑面不改色,将视线不着声色地从司空景师兄弟身上收回来。
他面朝着死者,居高临下注视着,瞳仁里是全然的冷漠和无动于衷,直到察觉到死者身上某种变化时,眼神才略微泛起些波动。他略微侧身,唤薛妤:“女郎。”
薛妤像是察觉到什么,快步上前。
只见原本还硬邦邦躺着的死者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脚底心开始腐烂,诡异而厚重的黑色纹路所过之处,血肉像水一样融化成肉糜,和着紫黑的血淌下来,臭得人连呼吸一下都要下十二分的决心。
不过眨眼的功夫,死者的下半身只剩下一堆扭曲的白骨。
“这、这。”司空景跟过来一看,道:“这种死法,闻所未闻。”
眼看着死者全身都要被侵蚀,薛妤半蹲下身,手掌毫不迟疑地落到他的腹部。
十几双眼在此时皆震缩了下。
几乎是她手指与衣物接触的瞬间,厚重的冰霜覆盖死者全身,上面灵光时明时灭,像是在跟那些舞动的黑色纹路做某种拉锯般的争斗。
半晌,一切恢复平静,死者身上冰霜不减,黑色纹路嵌入肌肤深处,像打了败仗一样暂时安静盘踞起来。
薛妤才有空细细端详死者的脸,又探了探他体内经络情况,转身问那些跟来的执法堂弟子:“死者来历姓名,摸清了没?”
执法堂为首的那个弟子摇了摇头,苦笑着回:“我们收到消息往这赶的时候,没想到性质如此恶劣,之后尸体一直动不了,我们只能在此守着,还没时间去查死者的身份。”
“确实动不了。”薛妤长指往空气中勾了勾,道:“定魂绳缠着呢。”
执法堂那些弟子不明白定魂绳是什么,可长在圣地的朝年知道。他蓦的抽了一口气,当下也顾不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跟着半蹲下身,喃喃道:“定魂绳都用上了,这得是多大的仇啊。”
“女郎,现在怎么办。”朝年看着这具棘手的尸体,又扫了扫周围越来越多看热闹的人,道:“就这么放在街头,怕是也不妥。”
薛妤朝他们很轻地摆了下手,声线清冷:“全部,退后。”
于是死者周围哗啦啦留出一圈空来。
“溯侑。”薛妤抬眼,点了点身侧的位置:“你过来。”
溯侑长睫下的眼闪了闪,像两颗点点颤动起来的星,随后依言照做。两人肩并肩半蹲着身,浅色的衣角拂到地上,又沾上斑斑点点的血迹,偶尔重叠着交缠在一起,像同款定制的花纹。
“死者年龄三四十左右,衣料是粗布,家庭条件不好,身材壮实有力,常年做苦力活。”薛妤细细观察,时不时抬一下死者的手臂,“身上没有灵力波动,是普通凡人。”
“定魂绳是阴损之物,被定上的人魂魄会永生永世留在同一个地方,无法转世,无法投胎,永无解脱之日。”薛妤指了指半空中的某种地方,道:“去摸一下。”
溯侑听话地伸出手,顺着她示意的方向触过去,很快,指腹摸到一个粗粗的绳结。
“不会术法的普通人看不到,会术法但不知道定魂绳的也注意不到。”薛妤望着他,好看的杏眼清清冷冷,像是怕他听不懂,于是说得格外仔细认真:“被定魂绳锁住的人肉体重若山岳,无法挪动,而被捆上的人会在半个时辰之内化为脓水。”
“方才这具肉体若是全化为了水,那他就永生永世要被捆在这了。”
薛妤不爱开口说话,很多时候都沉默着,像朝年和轻罗等人,在她身边跟着,能学到多少东西却靠自己悟。就算她一股脑将所有的事全部摊开掰碎了讲,他们在短时间内也消化不了,薛妤索性不费这个口舌。
能让她这么正儿八经教的。
除了朝华,就只有溯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