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画七
闻言,薛荣却无半分开心之意,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他明白,以邺主的身份都没办法给他保证什么,只说个“日后”,这便代表着,就这样了。
他这辈子,就这样了。
薛荣蓦的闭了下眼,眉眼间一片死气沉沉,声线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似的:“叔父,那群乱贼——”
恰在此时,内执事引薛妤进来,打通了三间厢房的内室十分宽敞,跪在床边冷汗涔涔的医官们直起腰身朝薛妤的方向躬了躬。
薛妤朝邺主见礼,面无波澜地道:“父亲。”
邺主双手负于身后,他像是气极,又不得不顾忌着薛妤的面子,脸色沉沉朝跪了一地的侍从和医官摆了摆衣袖,道:“起来,都去门外候着。”
医官们如蒙大赦,一个接一个提着药箱塌着肩鱼贯而出。
大门嘎吱一声闭上,偌大的内室熏香袅袅而起,除却薛妤父女两人和躺在床上目光怨毒的薛荣,便只剩几个垂眉顺眼充当木头人的内执事,一时之间安静得可怕。
邺主深深看了薛妤一眼,点了点床榻上面无血色,气息萎靡的薛荣,别有深意地道:“看看你兄长。”
“兄长”两个字咬得格外重,似是在刻意提醒什么一样。
薛妤上前一步,与薛荣那双怒火万丈的眼对视,视线旋即落在他流畅的眉锋,英挺的鼻脊上。
不得不说,单论这张脸,跟她记忆中肃王侯的样子有五六分重合。
两百多年前,她伯父与父亲被称为邺都双骄,他们意气飞扬,珠联璧合,皆是一等一的出色,可惜天有不测风云,后来发生意外,她伯父与早年受过严重内伤的祖父双双离世。
至此,她父亲登位。
曾经的肃王侯风华绝代,风姿无双,手下效力的能人异士不在邺主之下,兄弟两各占一壁江山,感情却十分不错,于是爱屋及乌,当年的肃王侯对薛妤,便如如今的邺主对薛荣。
十分之疼爱。
那是幼时薛妤对肃王侯唯一的,仅剩的印象。
薛荣迎上薛妤的目光,脑袋里像是嗡的一下炸开了锅,他忍耐了再忍耐,咬着牙根,颤着唇哑哑地笑了一声,开口道:“不知我做错了什么事,竟能让你派出朝华来杀我。”
面对如此质问,薛妤却没什么反应,她只是垂眼思索了瞬息,而后问:“出了事,你第一时间疑的是我,为什么?”
“以往次次,看在伯父的面子上,我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你肆意妄为,成为邺城一霸,结下仇家无数,不过是因为上回罪有应得的一百棍,你就觉得我要杀你。”
说到这里,她掀了下眼,得出结论:“薛荣,你拿我当你最大的仇人。”
她一字一句掷下来,像寒光熠熠的刀刃,几乎是往薛荣心坎上戳。
他确实常怨天不平,既生他到了这样的家族,为何又要发生那场滔天之祸。
他同样是嫡系,且年龄在薛妤之上,可谓占了嫡,又占了长,凭什么薛妤跟他说话,能用上如此高高在上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话语中全是施舍和恩赐。
薛妤能有机会得到磨砺,春风得意,邺主亲自教她权谋之术,这父女两的手段一个比一个狠决,一晃两百多年过去,曾经的肃王侯一脉早已分崩离析,大多投向了新主。
而他呢,因为祖父一句语焉不详的遗旨,从金尊玉贵的嫡系传人,成了边缘化的“二公子”,二公子,听着都讽刺。
他只能在金裕楼一场接一场大醉,愤懑不平,郁郁寡欢,沉醉在光辉旧梦中,荒废了修炼,懒怠了心性。
薛妤抢了他所有东西,自然是他眼中钉,肉中刺,是他此生之敌。
“我手下的人不说如何厉害,至少都是邺都精英翘楚,却个个不敌那些冲出来的蒙面人,为首的那个掌法无双,我都不敌他。”
“天下谁人不知你左有朝华,右有愁离。”
薛荣说着说着,看向邺主,气音悲恸:“彼时,我的车架才出邺都不过百余里,方圆远近千里,无门派驻地,除了自家人,谁能,谁又敢如此行事。”
“天下能人异士颇多,你做过什么,遭了什么人惦记,自己也该清楚。”
薛妤两条细长的眉一动,几乎就在薛荣以为她要一条条否认,靠推脱说辞脱身时,她却倏而笑了下,声音低得近乎带着点嘲讽意味:“不过有一点你说对了。”
“邺都属地内,旁人不敢放肆。”
“那些人,确实是我派出去的。”
邺主霍然抬头,薛荣不敢置信睁圆了眼,身体旋即因为滔天的愤怒哆嗦着颤抖起来。
好似应景似的,恰在此时,门外传来内执事小心翼翼的声线:“陛下,朝华大人求见。”
邺主深深看了眼面色白如鬼魅的薛荣,又看向薛妤,道:“出来。”
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女儿的性格了,如果平时对一个人能忍则忍,发作时不是数罪并罚,而是直接取人性命,大抵只有一种情况——这人触碰到底线了。
何为底线。
谋逆,叛国,勾搭外界。
朝华此来,必定带着证据。
外间,另起一座待客的包厢,薛妤从朝华手中接过一枚令牌和三张白纸,转手递给邺主,后者神色说不出的复杂,他摩挲着那令牌的纹路,视线却不错眼地落在那三张雪白的纸张上。
“如果我没记错,这是曾经大伯一派专有的联络方式,需要独特的法门才能查看纸后真迹。”薛妤道:“父亲看看吧。”
邺主早已不是当年的录王侯,身为圣地之主,许多诡秘之术自然知道如何开解,其中就包括眼前这用来告知密事,却看似无一字的术法。
只见他指尖燎出一团紫火,那火凝而不散,颜色妖异,释放的不是热力,而是寒冰般的温度,于是很快,那三张纸上便现出密密麻麻的字迹。
邺主一看,神色顿了顿,点在半空中的长指僵硬了一瞬,旋即闭了下眼。
薛妤接过去一看,整整三页,仿佛将薛荣满腔不满,怨恨尽数展现,不仅如此,他还提及了当年肃王侯逝世一事,说了自己的猜测。
在他看来,这毫无疑问是薛妤父亲干的好事,前一张说他父亲的冤,还有他如今处处受排挤,打压的近况,后面洋洋洒洒两张写的全是自己的计划。
“造谣名声,笼络人心,离间君臣,勾搭外姓由内而外瓦解邺城。”薛妤看过之后眼微微往上抬,琉璃似的眼瞳显得冷漠而疏离,话却依旧是轻的,听不出什么怒气的意思,她甚至有心点评:“就这几个谋划,薛荣确实长进了。”
“信是写好寄给徐家的。”薛妤嗤的笑了一下,道:“若是我记得不错,这个徐家,是实打实的肃王派,当年伯父出事身死,死因却久不公布,成为邺都之秘,许多人疑心重重,众说纷纭,他徐家第一个请辞,出邺都,自立门派。”
“叛出邺都是死罪,父亲登基,见他忠诚,又念及他与伯父的情分,借口新皇登基只打了他两百灵棍便放他出山,今日看来,竟与这位二公子常有来往。”
邺主似是想起了什么,脑中又跃出这三张纸上的字字句句,他神色颓然下来,只觉心寒不过如此。
不是那孩子满含怨恨却稚嫩的筹划,也不是他诉苦如今的处境,只是那一句愿他们父女生不如死的诅咒,便足以让一颗心彻底冷下来。
那个孩子啊。
是他兄长唯一留下的子嗣。
他兄长惊才风逸,郎艳独绝,担了嫡长子的担子,相比之下,薛录便可以说得上是率性而为,放荡不羁,他长衣纵马,驰骋天地,染了一身红尘。
他从未想到,那次被急召回来,会得知自己可能要被册立为邺都皇太子。
他父亲提起薛肃,气得近乎跳脚,他茫然诧异,拒不肯受,想等兄长回来便立刻走人,谁知等来的却是双重噩耗。
风流潇洒的二公子不得不在一夕之间收敛起吊儿郎当的做派,戴上邺主的冠冕,日复一日坐在万象殿的宝座上,担起了父兄的担子。
说实话,薛荣心性太差,这个孩子,他不比薛妤冰雪透彻,不比薛妤天资悟性,他心胸狭隘,处处要争,而且尤为致命的一点,他没有底线。
这样的孩子,眼里只有自己,没有子民,他做不成邺主。
也因此,他的孩子,他唯一的女儿,尚年幼时便被他严加要求,学规矩,学礼仪,学帝王心术,他让她以人为本,心怀苍生。他眼睁睁看着她常年奔波,处处劳累,看着她渐渐手握大权,能独当一面,也看着她性格一点点淡下来。
可原本,他抱着才出生的她时,笑着说的是,愿我的女儿,一生幸福无忧,肆意人间。
而薛荣,他给予了这个孩子更多的关心,疼爱,他可以如曾经的薛录般潇洒,热烈,过得随风顺意。
扪心自问,他做到了极致。
“这事,父亲是如何打算的。”薛妤抬起黑白分明的眼,直白了当地问。
邺主那手在桌沿点了又点,似是下定了决心,又迟迟落不下来,良久,他仰了下头,声音嘶哑地道:“震碎神府,斩断经络,圈禁金裕楼,终生、不可出。”
他看着薛妤,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好似在说:阿妤,除你之外,父亲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薛妤点了下头,才要说话,便听门外传来朝华难得凝重的声音:“殿下,有了新发现。”
“进来。”
朝华进来后,将手中烧得只剩半封的信件呈上,道:“这是在昔日肃王侯府上发现的,殿下预料不错,二公子常住的府邸干干净净,什么也搜不出来,肃王侯府上倒是搜出了不少东西。”
邺主一看,脸色顿时差到了极致。
薛妤后将信件接过来,只见上面缺失大半,仅剩了寥寥几句,赫然写着:一千鬼怪已调出,望君信守承诺,牢记今日之约。
落款是邺都的大印,时间在四年前。
邺都最不缺的便是鬼怪妖精,可薛妤对这块抓得极严,殿前司执法分明,薛荣没有那么大的权力调动一千鬼怪。
唯独有一块地方,不归薛妤管。
那便是被真正判了死刑,罪无可赦又心无悔改之意的妖鬼,会由邺主的人带走,前往绞杀台。
这种鬼怪,一旦放出去,人间必然大乱。
“四年前,薛荣确实来找我讨了个职位,押送前往绞杀台的妖鬼。我见他难得起了心思想管事,想磨练磨练他,于是便应了。”越说,邺主的脸色越不好看,及至最后,咬字都重了不少。
四年前。
四年前。
薛妤在闭关,殿前司忙的事太多,绞杀台也不归他们管,哪怕是邺主,也没料到薛荣能有这样的胆子敢做出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因此真让他做成了。
薛妤几乎是避无可避地想到了三年前的人间皇城。
那么多的鬼怪,个个凶悍,她一个一个捉回来,却还是死了许多人,鲜血仿佛成了淌不完的小河。
难怪。
难怪裘桐能在人间寻出那个多穷凶极恶的鬼。
“人皇。”薛妤捏着那张纸,一字一顿道:“薛荣他竟敢跟朝廷有勾结。”
说罢,她推门而出,携着一身凛冽寒霜进了薛荣的屋里,她将几页白纸劈头盖脸砸向他,音色是说不出的冷:“你疯了是不是?”
薛荣一看,便知事情败露,他也不怕,原就面露死色的脸反而绽出个渗人的笑意来:“对,我疯了,早在我父亲无故身亡,你父亲登上邺主之位的时候,我就已经疯了。”
他看着薛妤,一字一句道:“凭什么?”
“他口口声声说清者自清,我父亲的死因却迟迟不公布出来,既然不是他暗中谋害,那太子之位呢,他培养的为何是自己的女儿,而不是本来就该是嫡系正派的我?”
像是自知死到临头,薛荣声音无所顾忌地大起来,他眼里像是燃着火团一样,道:“薛妤,你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蓄意谋划,为自己考虑,又当如何,认贼作父吗?”
薛妤静静地看着他发泄不满,半晌,启唇道:“太子之位,让给你,你能行吗?你坐得稳吗?”
“你会对邺都臣民负责吗?”
“你争夺地位的方式不是勤奋刻苦,努力修炼,不是潜心学习,做仁善之君,你唯一的方式是什么?”
“是勾搭朝廷?你以为裘桐是什么人?他能让你玩弄股掌之间?”
薛妤抖了抖手中的纸张,像是知道此时争辩毫无意义,她冷静下来,道:“你告诉我,你和裘桐的约定是什么,我今天可以饶你性命,甚至可以从轻发落从前肃王侯一脉。”
“哈哈哈哈。”薛荣像是听到什么笑话般笑起来,他眨了下眼,露出眼皮上一条深深的褶皱,像是陡然苍老了下来,“我如今,与废人何异,活着又有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