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河蜉蝣
关风与每年回一次寂静寮。
每一次寂静之主问起他混沌冢与清风观的事,他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寂静之主厌恶他嘴硬,操纵十首噬心蛊让他痛不欲生。
可她也始终不敢真的杀了他。
一枚成功潜入到混沌冢的棋子,就算此刻不受控,未来也还是有用。
每当他冷汗淋漓、浑身颤抖走出寂静寮时,总能看到崔玄一站在门外。
十二年。
关风与在寂静之地生活了十二年,说过的话寥寥几句。
这其中,大多数的话给了眼前这个漂亮的男孩。
第一次见到崔玄一时,他很年幼,被丢进蛮荒狱历练茫然无措,拽着关风与的衣角不肯撒手。
这让关风与想起了曾经的自己,于是保护他、背着他走出了蛮荒狱。
最初崔玄一很依赖他,只是人总归是要走上不同的岔路。
“师哥。”
当年,在亲眼见到那女人随手杀死几十个无辜的凡人之后,男孩问他:“他们为什么要惹老师生气?”
男孩小小的双眸里已经蕴染了和那女人一样的血腥气:“让老师生气的人,都该死。”
此时崔玄一站在他面前,抱着双臂,问出口的话一如当初:“师哥,你为什么要惹老师生气?”
关风与漠然,从他身边经过,没有再说一个字。
……
桃桃生日那夜,关风与的飞机晚点。
在完成了混沌冢的驱邪任务之后,夜色很深才回到了清风观。
什么邪祟的新娘,什么活不过十八岁,他不信。
只是就算不信,也要回来的,这是她成年的日子,他该回来。
山路很长,还下起了暴雨。
当他踏入清风观的那一刻却看见李三九因为毒酒七窍流血失去了气息,而桃桃也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寂静寮的暗灵师站在院子滂沱的雨中,崔玄一站在人群的最后。
见他回来,崔玄一也很诧异:“师哥?”
“你做了什么?”关风与声音沙哑而冰冷。
崔玄一察觉到他的情绪,沉默了片刻,故作轻松地耸耸肩:“是老师说要她死,师哥,你不会又要违背老师的意思吧?”
暴雨滂沱,关风与耳里只听到一个“死”字,其他一切都被湮没在了雨声里。
六道心镜从他手中浮出。
一半的暗灵师被他就地诛杀,鲜血刚一落地就被暴雨冲刷得不留一丝痕迹。
崔玄一被他伤得狼狈:“崔栩一,你疯了吗?”
大概是疯了吧。
如果不是崔玄一带着十首噬心蛊的雄虫,催动雄虫让他体内的雌虫开始噬咬,让他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剩下一半的暗灵师,包括崔玄一,都会通通消失在这瓢泼的雨中。
绞痛过后,再清醒时,关风与身处寂静寮的暗室。
他手脚都被铁链锁住。
崔玄一手中握着骨鞭站在他的面前:“十首噬心蛊之所以在我手上……”
关风与头脑昏沉,满脑子都是那夜的雨声与惊雷,他抬眸,幽不见底:“她人呢?”
“……是因为我哀求老师,让她把雄虫交给我,我不想她再折磨你,可是那晚你竟然连我也要杀。”崔玄一将话的后半句说完,漂亮的眼眸暗沉下来,“为了那个叫应桃桃的女人,你要杀我?崔栩一,你才是那个最没有心的人。”
关风与双眸之中只有漠然。
崔玄一凝视他很久,忽地残忍笑了:“她死了。”
少年轻声呢喃:“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被囚禁在寂静寮受刑那两个月,是关风与人生中最暗无天日又漫长的时光,比之幼年更令人窒息。
她死了。
那个会抱着一盆花站在他面前,说他是菖蒲的女孩。
那个踩着板凳为他煮药,将自己最后一颗奶糖塞给他的女孩。
那个明明很小却总喜欢自诩为师姐的女孩。
那个会在脸上涂抹花的汁浆,在地上打滚要求师父也照做的女孩。
那个经常贪嘴又懒得自己剥壳,总是用师姐的威压让他剥瓜子的女孩。
比炼狱更深重的痛苦,是久经炼狱到过天堂,又狠狠跌落进泥泞。
令人窒息。
……
两个月后,他一身伤走出寂静寮,根据线索去到了酆山。
本以为是场徒劳无获的旅途,却没想到她真的还活着,用着另一张脸,和从前一样警惕着生人,没心没肺又懒洋洋的。
只要活着就好。
能好好地活着,更好。
十首噬心蛊虽然被李三九短暂地压制,但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修炼释迦录不需要让她知道,他原本的身份更不需要,如果注定天不假年,那么桃桃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的过去。
可当这层身份被崔玄一揭开,关风与看到桃桃眼中一瞬间层层破碎坍塌的信任后,忽然慌了。
她没有去追崔玄一,僵硬地站在那,与他对视。
那一瞬间,关风与在她眼中看到了很多他能懂却无法形容出来的东西。
“桃桃……”
他伸手去拉她,被她甩开。
他再次伸手,桃桃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
桃桃音调平静,却带着细微的颤抖:“混沌冢的奸细始终查不出来,罗侯说唯一有可能的人就是你,我没信过,关风与,崔栩一,骗我很有趣吗?”
那一耳光很重,她没有收敛力气。
关风与嘴角渗出血,他屈指抹掉。
关风与如同被冰冻住,静止了许久,才哑着嗓子开口:“我从没做过伤害你的事。”
“放走行香子的人是谁?”
“我。”
“为什么?”
他不说话。
桃桃:“引暗灵师入混沌界和特调局的人又是谁?”
他望着桃桃。
她从小就护短,对亲近的人总是格外容忍。
如果换作别人,恐怕根本没有机会解释些什么。
可他依然没有说话。
蛮荒狱的风凉,呼吸都泛着冷气。
桃桃竭力控制住身体的冷颤。
崔玄一那一骨鞭抽开了她的血肉,露出了手腕的骨头,但她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很冷。
她沉默了很久,在这一方天地中,每个人的呼吸声都能听得清楚。
“滚吧。”许久后,桃桃用她自己都没想到的嘶哑的声音说道,“别再让我看见你。”
这一瞬间,她疲惫极了,什么都不想做,转身离开。
关风与攥住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腕,用力之大,让她骨头发痛。
“你不信我。”
他呼吸的声音很重,每咬出一个字音都像是用尽了全力。
“如果我真要害你,在混沌界为什么赶回来救你?如果要害你,又为什么动手替你除去暗灵师?应桃桃,我是骗了你,是瞒着你,但我们认识十年了,这十年里,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真不清楚吗?”
桃桃没有说话,手腕被他攥住的痛意一点点朝上蔓延,让她无法忽视。
关风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冷漠、不近人情,却又在她面前乖顺得近乎温柔。
山上的红薯烤完了,可以叫师弟去买。
在山上玩累了,可以叫师弟背。
打坏了师父的砚台,可以栽赃给师弟。
……
他会答应她一切合理又或不合理的要求。
师弟一定是上天看她太孤独了送她的礼物,小时候的桃桃总是这样觉得。
可当有一天,她发现那礼物是有代价的。
年少时一起长大的本该珍贵的情谊在这一刻却成了利器,一刀一刀扎在她心口,叫她喘不过气。
就是因为从前对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太过于相信和笃定,在这一刻才会格外失望。
这一刻桃桃什么都不想说,只想找个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