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山茶客
顾白婴没有说话。
于是蒲萄又重复了一遍:“当初在多罗台上转勺子,我问你有没有心上人,你后来告诉我,你有心上人,那个人,就是杨簪星吧?”
少年爱恨分明,喜欢与不喜欢,表现得如此明显,让人想要骗过旁人也难。他素日里不耐与傲慢,在提起另一个人名字时尽数瓦解成温柔,令人心生妒忌,酸意漫涌。
他抬眼,睫毛沾染一层山巅的水雾,只道:“是。我喜欢杨簪星。”
他喜欢杨簪星。
少女眼眶一红,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她飞快侧过身,藏住自己的神情,低声道:“可是.....没有用的。”
“她的命牌已碎,杨簪星已经死了。”
......
姑逢山的小屋子里,小童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
他的莲花发髻如今已经东倒西歪,不过也无心整理,衣裳穿了两日,已经有些皱巴巴,他也没有心思再换一件。从来神采飞扬的脸,如今成了霜打的茄子,显出几分恹恹与愁苦,还有一点强自压抑住的心焦。
“别走了,门冬,”坐在一边的月光道人忍不住摆了摆手:“你走得我心烦。”
“师父,”门冬跑到月光道人身边,仰着脸急道:“如今大家都被各自关了起来,师叔还在五雷台上,她们说五雷台上的天雷连师祖都熬不到最后,是真的吗?师叔这样下去会不会出事?”
那一日顾白婴闯进万杀战,掩护簪星逃走,独自一人面对各大宗门弟子的怒火,最终寡不敌众,被关进五雷台。
作为太焱派最受宠的小师叔,青华仙子的儿子,若在从前,也不必在意旁人说什么。可如今除魔军尚未成行,魔族又虎视眈眈,这个时候太焱派也不能成为众矢之的。最重要的是,少阳真人没有开口。
他仿佛没有要保顾白婴的意思。
孟盈和田芳芳他们,如今都被关在各自的院子里,不能踏出院门一步。灵心道人将他们这些与杨簪星走得近的同门全都派人看管着,表面上说魔族狡诈,怕利用他们对杨簪星的同门之情对付修仙界。实则众人一清二楚,这是生怕他们跑去五雷台想法子救顾白婴出来。
门冬愤愤开口:“赤华门那老不死的,分明就是记恨先前对付杨簪星的时候,孟师姐他们过来帮忙。活了那么大岁数,心眼子比谁都小。这次让师叔去五雷台受刑,就数他跳得最高,他根本就是公报私仇,恨不得师叔死在天雷刑下,心肠歹毒!”
月光道人头疼:“你也莫要拉偏架,此事也是七师弟太嚣张,放走人便罢了,还口口声声护着簪星,听在灵心道人耳中岂不是火上浇油。也怪我们,七师弟年纪小,从前在宗门里都纵着他,也没教过他能屈能伸的道理......”
“师叔要是能屈能伸,那也不是师叔了。”门冬嘟囔了一句:“师父,那师叔现在能不能出来啊?”
“如今簪星的命牌碎了,灵心道人的气也散了六成,真要杀了七师弟,太焱派和赤华门这个时候对起来,赤华门也讨不了好。”月光道人叹了口气,“其实如今只要七师弟服个软,说一句自己是受了簪星蛊惑,有了台阶下,赤华门也不好将事情做得太绝。”
但难就难在顾白婴实在不是一个肯服软的人,雷刑越狠,他嘴巴越硬。少阳真人不主动开口,灵心道人也断没有灭自己威风道理,可真要这样僵持下去,受苦的是顾白婴自己。到最后,真灰飞烟灭了也说不定。
“是啊,杨簪星的命牌碎了......”门冬突然顿住,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忽然沉默下来。
簪星的命牌在那一日逃出万杀阵不久后就碎裂成两半,命牌碎了,代表着这个弟子消失于人世,死去了。
纵然他们再不愿意相信这个消息,也不得不承认事实。
姑逢山上的风顺着窗缝吹进来,吹得小孩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他拿袖子擦擦鼻子,也擦擦自己偷偷流出来的眼泪。
月光道人拍了拍小徒弟的头,叹了口气。
山间气候无常,前一日清凉的夜风,今日就变得萧瑟。
秋天,到底还是来了。
第二百四十三章 死讯(1)
冰渊到了夜晚,变得更寒冷了。
极冰之渊中,出口一眼望不到尽头,白昼与黑夜不能凭日升月落来区别。不过冰渊中会发光的青色花约有半日时间花瓣开放,半日时间花瓣闭合,是以便以花开花谢来区分昼夜。
距离簪星继续往上爬,已经过去了十个昼夜。
不姜望着在冰渊上缓缓攀爬的人,女子个子原本很高挑,然而狐裘已经覆满了冰雪,沉沉压在身上,仍在前进,半刻也不曾停留。如一只被压弯了壳的蜗牛,徐徐独行于遥远的巨峰之上。
她叹了口气,低声自语:“真是个傻子。”
不姜一扬手,从指尖聚拢一簇魔元之力朝簪星送去。魔元燃烧,簪星狐裘积攒的冰雪瞬间被削掉大半。她脚步一停,扶住冰壁转过头看向半空中的不姜,笑了笑:“多谢。”
“你我至亲,不必说得那么客气。”不姜瞥了一眼四周,青色的花朵大朵大朵盛开,莹莹如流火,她便道:“到夜里了,你今日爬了一天,歇歇吧。”
簪星拄着无忧棍,抬眼看了看头顶,深渊和十日前没有任何区别。她爬了这样久,好像才往上挪动了一点儿,实在令人沮丧。
火在冷寂的深渊里燃烧了起来。
跳动的红色似乎驱赶了一些夜里的寒冷,簪星靠着冰壁坐着,向着天火篮中燃烧的火苗伸出双手,活动着僵硬的指间关节。
不姜望着她,准确地说,是望着她面前的天火篮,扬眉道:“这火篮倒是很够用,都十日了,火势未有半分减小。”
“天火篮里有三颗火精,整日整日地燃烧,可用三年,如我这样俭省地用,说不准能用几十年。”簪星一边替弥弥揉揉冻僵的肚子,一边开口:“才十日而已,算得了什么。”
她难得用这般骄傲的语气说话,不姜眯了眯眼:“火精难练,你那师兄,对你倒是很大方。”
簪星白日里攀爬,晚上就停下来休息。休息的时候,不姜常常问她过去的一些事情。在岳城的那些事,她并不清楚,是以并不多提,说得最多的,还是姑逢山上的日常。她想到田芳芳,忽而有些忍不住笑意,当初还嫌弃田芳芳小气,送了一个没什么用的火折子,可这火折子如今在这里却救了她一命。若不是天火篮,单凭孟盈的一件狐裘,她早就成了冰窟里的一座雕像了。
“我瞧你在太焱派人缘很好,”不姜看着她,“什么狐裘、天火篮、替身符,放在魔界,也都是些稀罕物。看来你性格很讨喜,惹人喜欢,这点倒是随我,不像你那冷冰冰的父亲。”
簪星顿了顿,轻声开口:“是他们很好,素日里很照顾我。”
“确实很好,能以命相护的同门,在我们魔界也没有几个。”不姜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簪星腕间的发带。
“朱颜”失去了上面的遁逃咒后,变成了一根普通的发带,不如往日鲜亮,黯淡地落在她腕间,如一只栖息的枯蝶。
簪星想到了顾白婴,眉宇间沉寂下来。
他硬生生将自己送走,独自一人面对整个修仙界的怒火和指责,以他骄傲又固执的性情,多半不会对宗门人服半句软。那些老家伙手段凌厉,真不知会如何对他。
说到底,是自己连累了顾白婴。
像是看出了簪星的担忧,不姜岔开了话头:“不过,你还是打算继续往上爬吗?我看以你的脚程,说不准要爬个十年二十年。”
“那也不错,”簪星低头看着火光:“反正天火篮能烧几十年,我既是魔族,寿命也长,几十年后总不能还在原地。”
“我很想鼓励你。”不姜摊开手,掌心里陡然出现了一把小小的玉梳。她一手握着梳子,慢慢梳理自己的长发。
缚住她四肢的锁链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不姜毫不在意,只梳理着那把缎子般的黑色长发,淡淡开口:“你也感觉到了,越往上越冷,等再往上一点,天火篮中的火苗消耗会更快。而且就算有火精,也阻止不了你结冰的速度。簪星,你要考虑清楚,”她的语气严肃了一点,“倘若停在原地,我渡你一些元力,还能支撑得久一点。”
弥弥的身体在火苗温暖下变得柔软了一些,银琅狮疲倦地睁开眼,懒懒地舔一舔簪星的手背,又阖眼睡了过去。随着在冰渊中待的时间越久,弥弥昏睡的时间越长,有时候整整一日,弥弥醒来的时间还不到半个时辰。
簪星摸了摸它的头,道:“你的魔元之力也不多了吧。”
不姜怔住。
“被鬼厌生关在此地,魔元每日都在消耗,再渡给我,你怎么办?好歹如今还有个能说话的人,要是你也睡过去,这么高一座冰渊,爬起来也真够冷清的。”簪星笑笑:“我元力尽失,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实在不用强撑。而且,我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只是不喜欢坐以待毙罢了。”
“试过总好过没试过,真到了不行的那一步,你再帮我,现在还不到说放弃的时候。”她道。
冰渊里沉寂下来,只有火苗无声地跳动,在冰壁上留下热闹的影子。。
不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簪星,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笑了笑:“看来杨家人将你养得不错。”
“你这性格,果真很讨喜。”
青色花在冰渊中盛开一夜,莹莹流光到了晨日,逐渐变得黯淡,花瓣合拢,那些盛放的花朵重新沉寂下来,重新变成了含苞待放的模样。
红袍美人眼睫微动,慢慢睁开了眼。
她打了个呵欠,从掌心里召出玉梳来,一边梳头,一边看了一眼靠着冰壁坐着的人,嘴里念道:“今日你倒起得晚,是不是昨夜仔细想想,还是觉得我说得有理,打算改变主意了?”
簪星低头坐着,没有回答她的话。
等了一会儿没听见声音,不姜忍不住再次看过去,问:“你不会还在睡吧?”
第二百四十四章 死讯(2)
簪星似乎没什么懒起的习惯,又或者是因为极冰之渊实在太冷,在这样的地方多睡一刻还不如起来活动活动手脚能让身体暖和一点。总之,平日里不姜醒来的时候,簪星早已开始第二日的攀爬了,可今日却没什么动静。
不姜仔细地看去,簪星低头坐着,看不清楚神情。弥弥躲在她怀中,只看得到一双耳朵,天火篮里头的火苗已经熄灭了,上头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不姜心头一紧,簪星极其爱惜这只天火篮,用的时候也很节省,断不会让火蓝里结满冰雪。除非这火篮里头的火精已经全部耗光,而簪星甚至无法将火篮放回乾坤袋。
“簪星!”她一面喊着簪星的名字,一面凝聚魔元朝簪星渡去,试图驱走簪星身上的寒意。然而魔元落在簪星身上,不过短暂一晃,就被弹了回来。
“雪?”她一愣,簪星身上竟结了一层浅浅的冰雪。
她在极冰之渊中整整待了两年,这两年来,鬼厌生扔过许多魔族到此地。她亲眼见过很多如簪星一样的人,想要爬出这深渊,可到最后,他们都化作了冰窟中的一具雕像,同冰渊生长在一起。
那些人快要死前,也是如此。先是动作慢了下来,逐渐变得迟钝僵硬,然后停止不动,全身覆盖一层浅浅的冰雪。接下来冰雪一点点变厚,一层层压上来,到最后,人被裹在冰雪之中,只依稀能看得到从前的一个囫囵影子。冰窟长出来,将人吞进去,再也不见天日。
可簪星昨夜还好好地与她说话,今日一早怎么就会到了如此地步?
难道极冰之渊在昨夜寒气上盛,直接耗光了天火篮中的火精,而簪星在睡梦中并不知道此事,任由极冰之渊的雪盖上来。
一夜间,便成如此。
魔元不断地往簪星身上飞去,又被冰雪给挡了回来。那层浅浅的冰雪有着克制魔元的能力,一旦吸附到人身上,想要挣脱,绝非易事。
不姜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一簇魔元从手中飞去,照亮了石壁中某个角落。
死于此地的魔修,名字都会出现在极冰之渊的冰壁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就是成千上万个亡魂。因为陷入此地实在无聊,她总是一遍又遍地数着上面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烂熟于心,而如今,不知什么时候,这冰壁上的名字又多了一个。
三个字,字迹浅浅,却让不姜骤然失色。
杨簪星。
......
五雷台上的雷击声,似乎从来没有停过。
秋雨将山上的枫叶一层层染红,淅淅沥沥的雨声,将人的脚步掩盖。
有人趁着雨幕,偷偷溜了进来。
他溜到了五雷台边缘,被阵法绊住了脚步,于是站在阵法外,焦急地冲着阵法中的人喊道:“师叔!师叔!”
阵中人半个身子陷在地上,因为天雷一道比一道凶厉,他已经承受了整整二十日,五雷台的地台都被天雷劈得往下陷了几寸。他伏倒在地,看不清楚面目,只看得到被穿心锁穿透的血肉模糊的脊骨,和被鲜血染红的白袍,仿佛已经死去了。
门冬伸出手,从掌心处,浮起一株白色的灵草。那灵草摇摇晃晃地朝阵中人飞去,落在阵中人身上,化作无数白色的光流融入他体内,直到地上人慢慢地动了动手指,醒转了过来。
门冬心中一喜:“果然,带点灵露草是有用的。”
那一头,顾白婴醒转过来,慢慢撑起身子。
雨幕重重,他认真看了半晌,似才将门冬辨认出来:“门冬?”
“是我!”隔着阵法,门冬忙冲他喊道:“师叔,我来看你了。”待看清顾白婴的情状时,门冬又是一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愤然开口:“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
太焱派中从来无束不拘的少年,如今似乎连撑起身体都很困难。雨将他白袍上的血渍冲走,又慢慢的氤氲出更大的斑驳,直到整件袍子都变成浅红色。穿心锁不止贯穿了他的脊骨和前胸,更像是将他往日的骄傲也一并贯穿。人人或许都有失意潦倒之时,而这少年狼狈一幕,却格外令人难受。
“师叔......”他忽而有些哽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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