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山茶客
没有半点迷惘。
......
屋子里弥漫着浓重的药香。
来来回回的人在周围穿梭,不时有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伴随的还有榻上之人痛苦的呻吟。
这是个中年妇人,身形格外瘦弱,皮肤蜡黄,容貌因病痛折磨而变得有些丑陋。本是酷暑天气,她浑身却似发寒,盖着一层厚厚的被子,将门窗紧闭。
身侧的丫鬟小声道:“夫人自打娘胎里就身子不好,如今越发严重,日日饱受折磨,旁人看了都难受。”
“沉痼自若。”又有人叹了口气:“真是可怜。”
榻上的妇人眉头紧闭,她生来身患奇疾,药石无灵。这疾病并不致命,却格外折磨人,终日全身疼痛,又畏光畏冷,长年累月呆在屋中,极少出门。
成日的疼痛,似乎令她无暇顾及其他,有时候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觉得这病痛杳无尽头,人生长苦无终。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起来,风将窗户吹得“啪啪”作响。
丫鬟离开了,夏日的午后,榻上的妇人忽然觉得有些口渴,艰难地撑起身,想要去够小几上的杯盏。
她的目光忽而凝住。
小几的杯盏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白色的锦囊,这锦囊像是凭空出现,刺绣精美,花色干净。本是寻常的一件物事,但不知为何,只一眼瞧过去,便觉得与这满屋子的药香格格不入。
妇人看着看着,着魔般地伸出手去,越过原本想拿的杯盏,捡起了这只奇异的锦囊。
锦囊一入手,浑身上下病痛似有瞬间减轻。她微微眯起眼,脑海有一瞬间的迟滞,仿佛每日匆忙劳碌的蚂蚁,倏尔发现身在原地,不得不对眼前的一切产生莫大的怀疑。
第二百八十二章 诸法无我(1)
窗外的雨还在连绵不绝地下着。
地上的积水却永永远远都覆着同一层浅色涟漪。
药香越发浓重,清苦的味道落在人身上,骨骼与皮肉深处传来奇异的疼痛。妇人看着手中的白色锦囊,第一次没有在意浑身的病痛,眼中闪过一丝迷茫。
记忆中,似乎有人曾将这锦囊塞进她手中:“这是我娘送我的平安符,送给你,保你平安。”
谁在说话?
她茫然地转动眼球,看向周围,这过去数十年熟悉的陈设,忽而变得有一丝陌生。
仿佛有另一副画面正慢慢从她脑海里浮现起,占据她原本的记忆。那里没有这般嘈杂的人群,也没有这样喝不完的汤药,她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骨瘦如柴的手,怎么能抓得住青色的棍子。
青色的棍子?妇人一愣,她为何要抓青色的棍子?
锦囊上的刺绣闪烁着细碎的光泽,眼前有脸色苍白的青衣少年正哭得梨花带雨,同人絮叨道:“小殿下此去千万要保重身体,听说馀峨山那地方邪门得很......要不是我身体不好,一定跟着小殿下同去。”
馀峨山是什么地方?
妇人有些出神。
小殿下......又是谁?
一声惊雷从云层中砸破,木窗被狂风吹得重重作响,仿佛下一刻要被粗暴地打碎。而坐在榻上的妇人,抓着锦囊的手慢慢收紧,无数痛苦的记忆涌上来,将另一个全然陌生的记忆塞入她脑海之中。
每日喝不完的苦涩汤药,随侍在身边十多年的丫鬟。
黑色城池中鲜红的河流,空荡大殿中寂寂燃烧的鬼火。
总是紧闭的门窗,装着彩虹朝霞的峰顶。
描摹着鲜艳彩绘的杯盏,落在地上被摔为两截的青色发簪。
“夫人......”
“小殿下......”
“自打娘胎里身子就不好......”
“你是那个能拯救魔族之人......”
无数声音从远处传来,钻入她耳中,如魔鬼喁喁私语,将人心搅乱。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的。仿佛长达数十年的人生,不过是一场长梦,既无法做下去,也不能就此醒来。
她蹙着眉,仿佛问别人,又像是问自己。
“我是谁?”
“轰隆——”一声,窗外的雨越发狂急,声声急促追打窗檐,仿佛要将天地摧毁。
“我是谁?”她再一次追问。
惊雷响彻云霄,“砰”的一声,小几前的杯盏似乎为这雷声所震,摔在地上掉了个粉碎。雨水变得遥远而绵长,不知何时,天地安静了下来。
银白电光惊鸿一瞥,照亮了榻上女子的脸。
她抬起眼睛,似是第一次看清楚周围的模样,目光冷静而清明。
“我是......”
“杨簪星。”
......
同样紧闭的门窗,屋子里,病榻上的年轻人神情平静,眉宇间淡然又秀美。
药香袅袅,如看不见的牢笼,将人束缚其中。
榻上人却神情平静,既没有被病痛折磨的痛苦,也没有半分迷惘。他眼神寂然,沉默地凝视着窗外,过了许久,终于闭上眼睛,淡淡开口。
“一切诸行无常,一切诸法无我。”
......
血从体内汩汩地流出来。
生机在逐渐消散。
外头是人杂乱的脚步声,夜色掩映的丛林里,有人在大口大口地喘气。
强盗抢走了她的金银,砍伤了她的身体,女人倒在地上,身上、唇角不断地涌出鲜血。生机慢慢从身体消散,濒死的气息逐渐侵袭上来,令她忍不住本能地生出一股恐惧。
一股对死亡的恐惧。
簪星抬头,树枝的间隙中,隐约可见晴朗星光,芒寒色正。
她微微叹了口气。
无法用上力气,也无法改变眼前的情景。这里与幻象不同,不是看穿了真相,一切就能回到原地。
她变成了呱呱坠地的婴孩,变成了雪鬓霜鬟的老人,变成了缠绵病榻的少妇,变成了风中秉烛的旅者。每一个都是她,每一个也都不是她。
这里经历的一切都很真实,一生从始到终,仿佛一辈子般漫长。一日就是一日,一年就是一年,人在其中生活,欢笑与泪水,离别与相逢,总是格外真实。
起先她还能知道自己是谁,明白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可一日日过去,成为婴孩、老人、少妇、旅者的时间,竟比成为“杨簪星”的还要多。这里没有宗门、没有魔界,没有阴谋算计,也没有血流成河的战争。这里和平而安宁,而她只需要吃身而为人的苦头,无数红尘众生的苦头。
佛教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之苦。
她在那个夏日的午后,病榻前的小几前,无意间发现了一只白色的平安符。病魔没有说谎,他给的平安符能祛除人的疾病苦痛。于是那一瞬间的苦痛凝滞中,终是令她的识海找回了一丝清明。
簪星终于明白了过来。
所有的修士,修仙修至高处,总有对道心的考验。她从前看过许多这样的桥段,无数次考验中,能否坚持自我,不会为人间的繁华所惑,中途离场。
五轮塔也是一样。
但它似乎又不一样。
它无需试炼者在无数轮回中坚持本心,譬如此刻,簪星已经明白这一切皆是虚假,而真实的死亡之感仍旧触手可及。佛塔似乎只要前来试炼之人在三十六道中轮回,体会有情众生之苦。
每一次体验都很是真实,每一次痛苦也无法逃避。
她即将要死去了,即将开始下一世,簪星心里明白。她不知道这轮回将要持续多久,轮回中的一世在现实中又是过了多久。想来过去来五轮塔试炼者,皆是如此。那些试炼者进入此塔,或许有人会在这无尽试炼中迷失本性,渐渐忘记自己的性命,忘记自己修仙的初衷。或许也有人坚持到最后,体会芸芸众生之苦过后,通过试炼。
皆是佛塔之意。
簪星垂下眼睛,她快要死了,死前只觉如同变成一片羽毛,逐渐轻盈,意识在渐渐散开,融进这片夜色。
血色里,簪星眼中掠过一丝担忧。
不知顾白婴他们怎么样了?
第二百八十三章 诸法无我(2)
榻上有男子坐着,气息微弱。
这人已经快要死了,临死前儿女亲人围在榻前。榻前的烛灯微微摇曳,灯芯只剩短短的一点,眼看就要熄灭了。
亲人在榻前流泪不舍,男子却只看向烛灯里的灯火,微微皱了皱眉。
顾白婴终于清醒了过来。
这应当是他经历的第四世了。
前三世,他变成了婴孩、变成了病者、变成了老人,每一世都过得相当艰难,每一世的一切也相当真实。
这种真实大到阴晴月圆,小到吃食用度,身边的人,心中的感受,与现实中一般无二。有时候他成了女子,有时候又是男人,每一世一开始他都不会觉察到任何不对,直到生命快要终结之时,渐渐发现端倪。
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也清楚了自己为何会来这里。
这里是五轮塔,而他在佛塔的试炼之中。
明净曾说过,塔底中那只黄色的忍冬在佛国中象征灵魂不灭,轮回永生。他逐渐明白过来,或许,这就是佛塔的考验。
在轮回中体验红尘八苦,在生生死死中坚定道心,不为红尘迷惑。
是这样吗?
男人的目光变得冷凝,如若真是如此,为何到现在,佛塔的试炼还在继续?就如巫凡城中蜃女的幻境一般,当窥见真相、戳穿幻境的一瞬间,幻境就应当破碎。他如今已经明了一切,可轮回还在继续。
仿佛这红尘苦楚才刚刚开始。
屋中亲人的哭泣声愈来愈大,他微微皱了皱眉,动了动唇,想要说话,甫一开口,便觉自己嘴唇僵硬,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灯火跳动了一下,烛光渐渐微弱,直至彻底消匿于黑暗之中。
榻上之人没有了气息。
一切安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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