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千山茶客
旁人总说大师慈悲为怀,待一草一木都心存仁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从未放下过仇恨,他潜心修心修身,突破长进,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回到故土,手刃仇敌,替父母妻儿复仇。
敬善突破的那一日,他决心回到故乡,与往事做一个了断。
可都州却迎来了一场大旱。
旱灾来势汹汹,农物被烈日炙烤尽成焦木,城中米粮断绝。许多人被饿死,易子而食的事每日都在发生,死去的尸体舍不得埋葬,又以另一种方式与人合为一体。
人间一夕间仿佛成了炼狱。
而在这炼狱中,却有人舍出粮仓,熬粥赈济灾民。
赈济灾民的,是杨子风。
曾经凭借着杨家一门血债平步青云的杨子风,如今已成当朝宰相。家中银钱丰厚,妻妾成群。他听闻敬善大事一事,开始心中惴惴,逐渐后悔当年没有斩草除根,徒留后患。如今一个实力高深的修士,纵然他有侍卫相护,恐怕也无济于事。
这场旱灾来得很巧,简直是上天特意为他送来的机会。
他打听到敬善大师启程归来的时日,提前半月在城中赈济灾民,一时间,“仁厚”之名不绝于耳,百姓感激他雪中送炭,人人对他感恩戴德。
而他就在满城百姓跟前,就在敬善踏入故城的当日,赤裸上身,负荆请罪。
身披褐色袈裟的僧人平静地看着他,目光宁静如深海。他惶急地跪下身去,眼里流下泪水,忏悔过去的罪孽,诚恳地悔过。
末了,杨子风道:“我愿日日赈济灾民,直到旱灾结束为止。请大师原谅我过去罪孽,求一个赎罪机会。”
敬善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他终其一生,远走他乡,日日苦修,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再见仇敌,能为冤亲复仇。如今他修为深厚,已有了能力拿回所失去的一切,偏偏是在现在。
金色的忍冬在身后绽放,大片大片的枝蔓,令他想起被血溅红的倒塌的藤架。
身后的百姓却开忍不住开口了。
他们道:“大师,您就原谅他吧。”
“原谅他吧,他已经真心忏悔,给他一个赎罪的机会。”
“大师,我们不想饿死啊。”
孱弱的老者颤巍巍地躬下身子,稚嫩的孩童仰头拉着他的衣角,妇人流泪,青年哀求。昨日里还口口声声地称他菩萨低眉的善人,今日就站在他仇敌的那一面,对他咄咄逼人。他忽而感到有几分迷茫。
曾经不可一世、穷凶极恶的歹人如今已上了年纪,卑微谦恭的姿态,眼角却似流出一丝狡诈与得意。他道:“昨日夜叉心,今朝菩萨面。菩萨与夜叉,不隔一条线。大师,您不是善人吗?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佛家慈悲为怀,我已真心悔过,为何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呢?”
为何不能给杨子风一个机会呢?
那谁又来给他一个机会?给他年迈惨死的父母、含恨而终的发妻、无端夭折的幼子一个机会?
死去的人不会再复生,犯下的罪孽不会轻易一笔勾销,过去的业,造就今日的果,都是报应。
敬善微微眯起眼睛,握紧了手中金色禅杖。
“噗通”一声。
离他最近的一个老妇人,忽而对着他,跪下身来。
第二百八十六章 善人(1)
仿佛被瘟疫传染了般,身侧忽而响起一大片“噗通”“噗通”的跪地声。
黑压压的人群跪在僧人面前,眼睛里是深切的恳求。
“求求大师......”
“放过他吧......”
“为了我们......”
“他已真心忏悔......”
无数声音或远或近地飘进他耳中,如佛陀在云层中隐秘的指引。
子风也跪在他面前,流着泪道:“我已知罪孽深重......愿用余生赎清孽果......”
他真的知道自己罪孽深重吗?又是真的愿意真心忏悔吗?
若是真的,为何偏偏不早不晚,在自己归乡的前半月开始赈济灾民?若是真的,又为何要当着满城百姓的面负荆请罪,看似悔恨,实则要挟。
敬善知道,这满城的百姓跪在自己面前,并非真的要为子风说情。旱灾不知何时才能结束,每多一日煎熬,就会有无数的人饿死。他在来的路上看见无数死尸横陈的惨状,这些人,只是怕子风死后,无人施粥,会在极度饥饿中丧命。
他们只是想要活下去而已。
他是善人,却要杀一人。子风是恶人,却能救万民。
菩萨与夜叉,不隔一条线。那到底谁是菩萨,谁是夜叉?
金色的日光从云层中透出来,温柔遍洒大地。无数双祈求的眼睛看着他,是无数条性命。
这些年,他走过不少地方,历练修行,那些宽容与慈悲,不是假的。
何况,在成为敬善之前,他就已经是济弱扶倾、温润而泽的大善人。
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善人应当牺牲自己、拯救万民,何况是过去的仇恨。放弃一己之私欲,挽救无数条性命。
握着禅杖的手微微发抖,他后退一步,似要将眼前的一切看清。仿佛只有这般,就能扫清一切的困惑。
放下屠刀,或许不只是对子风说的,也是对他说的。
睹人施道,助之欢善,得福甚大。放下屠刀,拯救万民,立地成佛。
金色的忍冬逐渐生长,它从污泥中破芽,向上攀爬,花瓣舒展,它长得越来越大,大如屋栋,还在继续增长,几乎要填满整个天际。如巨大的旋火轮,缓缓流转,将他整个人吞噬。
四周突然安静下来。
云层之中,似乎响起佛陀的低语,那些熟悉的经文自远而近,密密麻麻飞入他耳中。
“......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有情轮回生六道,犹如车轮无始终......”
“......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六处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苦恼。此灭故彼灭,即无明灭则行灭,行灭则识灭,识灭则名色灭,名色灭则六处灭......老死灭则忧悲苦恼灭......”
无数个过去,无数个自己浮现在他面前,恍惚前尘一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有情众生受红尘之苦,逃不掉喜怒哀惧爱恶欲。然而聚际必散,积际必尽,生际必死,高际必堕。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皆是虚妄。
他的心宁静了下来。
若真修道人,不见世间过,若见世间过,既非真修者。他愿发大乘心,普济一切,也愿代众生,受无量苦。
他慢慢地后退一步,眉宇间宁静下来。云层中传来袅袅梵音,金光照亮袈衣,似有车马乐乘奔来,迎接佛子降临。
敬善闭上眼。
梵音越来越近,萦绕在身侧。好像在对他说,放下,只要放下,一切皆是虚妄。
握着金色禅杖的手慢慢松开,一寸一寸下滑,却在即将要落地的时候被人紧握。
有人开口道:“不对。”
震耳的梵音忽而一顿,璀璨佛光似有凝滞。
僧人睁开眼,语气平静:“我不想放下。”
......
白塔之中,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忽而沉寂,仿佛滚滚前行的旋轮遇到阻碍,生硬地重复着向前的姿态。
无数个红尘里,无数个面目各异的僧人站在满城跪下的百姓中,有眉宇安然秀美者,有眼眸明亮如少年者,有模样冷清音色冷寂者,亦有唇畔带笑、满眼嘲讽暴戾者。
梵音如巨大的金钟,自天地悬于人头顶,无数磅礴经文回荡在天地间,仿佛有人一遍一遍的呢喃红尘万象,教人堪破业障,解脱烦恼。
菩萨布施,等念怨亲,不念旧恶,不憎恶人。
该放下了,放下即可成佛。
握着禅杖的人轻轻抬眼,目光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果决。
“我不想放下。”
身披袈衣的僧人脸庞,在烈日的照耀下变得有些模糊,仿佛模糊成了另一个人。他紧握着手中的禅杖,看向面前跪地哀求的万民,看向自己跟前负荆请罪的恶人,再一次淡淡开口:“承认吧,你也不是真心忏悔。”
子风嘴角边隐秘的笑意倏尔一滞,他的动作有片刻僵硬,看向簪星的眼神充满了意外。
是的,簪星。
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她成为无数个不同的“簪星”,对每一个簪星的欢笑与眼泪都照单全收。体会过百种人间苦楚,心怀渐渐开悟。
于身无所取,于修无所著。于法无所住。过去已灭,未来未至。现在空寂。无作业者。无受报者。此世不移动。彼世不改变。此中何法,名为梵行。
她成了敬善大师,她明白如同前面无数次一般,这一世只要体会人世百般苦楚,只要放下堪破,即刻轮转,试炼也就过了。
这或许就是五轮塔试炼所要的结果,修士在历经百世千世之后,逐渐悟道,修心修身,哪怕是再愚钝之人,在这样的轮转中,终会开悟。
她知道五轮塔的意图,只要放下禅杖,放下仇恨,这一世,也就过了。
正确答案近在眼前,可她偏偏没有照做。
簪星道:“凭什么?”
凭什么对方犯下恶果,却还能好好的活着。她辗转辛苦一生,只为复仇,临到头时,却要被人以性命威胁,逼着放下。
善人,就活该受委屈吗?
第二百八十七章 善人(2)
簪星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聪明之人。她愚钝、固执,于佛道一事上更无半点慧根。所以每一世历练,她都很认真。
她认真去体会红尘之中的爱与恨,离别与相逢。有过痛苦,尝过快乐。生老病死她无法主宰,爱恨离别皆是人世常态。所有幸福与苦难,她一一认真体会。
她知道自己是局外人,也知道每一世的自己都只是虚妄,可其中经历的一切,却无法简单用“放下”两个字成全。
“看来我与佛真是无缘,也实在没有慧根,所以思来想去,还是放不下。”她看着面前的子风:“你害我一家妻儿老小,只一句真心悔过就想将血债抵消,世上没有那样好的事情。”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佛还说因果报应,”簪星打断他的话:“你报应在哪了?”
杨子风愣了一下,四周百姓却开始说话了。他们跪下来哀求:“大师,您就饶过他们吧,他已经知错了。”
上一篇:少女惹诡事件簿
下一篇:我在通灵综艺直播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