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心沙
原是想继续沉默,或者避开这个话头,不知怎的却又脱口道:“想起小时候跟着哥哥他们在花园里,逢年过节也是同他们一样玩得这样开心。”
“现在却不开心了么?”
“总归很多人和事已经是不同了的,先生。”说到这儿,忽地收回目光朝碧落望了眼,突兀问了声:“忽然想起先生身边并无亲人,这些年中秋,先生都是自己一人过来的么?”
话刚出口,便见碧落那双浅笑着的眼内微微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瞬息而过的错愕,却又仿佛只是朱珠的某种幻觉。
于是红了红脸垂下头,正预备将那话题转开,却见他笑着点了点头,似随口般道:“是的,一个人过来的。”
“那该寂寞得很……”
“寂寞,”他目光再次微闪,随后别过头,朝着城楼方向望了一眼:“多少年过去,早已习惯了。因而当有人陪着一同过时,反倒不习惯了。”
“先生是说朱珠么……”
“不是,”他笑笑,“一个故人。”
“可是上次所说那名制作面具的人么?”
“也不是。”
“哦……”
一时无语,朱珠再度沉默下来。
此时恰好城头上彭彭数声响,夜空里于是再次绽开了数朵无比瑰丽的巨大烟火,朱珠闻声立时抬头朝它们望去,便因此没有留意到身旁碧落那一双幽幽的目光随之凝到了她的脸上。只一边呆呆朝它们望着,一边下意识问道:“先生也曾同那故人一块儿看烟花么?”
“她想看,我却不知她究竟有没有看到。”
“先生同她在一起,却不知她究竟有没有看到烟花么?”
“因为我并没有同她在一起。”
“……先生的话叫朱珠听不太懂了……”
“因为那年中秋,她要我同她一起看烟花,我却在烟花楼上待了整整一个晚上。”
“……先生失约了。”
“是的,我失约了。”
“她等了先生整整一夜么?”
“是的。”
“她可有责怪先生?”
“我不知。”
“……为什么先生会不知?”
“因为当我到她面前时,她什么都没说,笑笑便走了。”
“先生没有追去问么?”
“她走便走了,问有何用。”
“所以先生至今不知她是否责怪先生?”
“是的。”
“呵……好奇怪的先生……”
“是么。”碧落笑笑。
“……那么敢问先生,如今先生的那位故人现在哪里?”
“现在么?”
“嗯。”
“……去世很久了。”
“是么……”
再度沉默下来,碧落望见朱珠的肩膀在风里微微发抖,便起身朝她走了过去。“你冷?”
朱珠摇摇头。
“那为什么发抖。”
“因为朱珠在想一件事儿。”
“什么事。”
“朱珠在想……朱珠同先生的那位故交……长得可像?”
“为什么忽然会这样想。”
闻言朱珠抬起头,朝碧落双眼内径直望了过去:“否则先生怎会因区区榜上一段话,便将朱珠视作此生必娶之伴侣?想朱珠何德何能,竟能令先生如此垂青,其中必然是有原因的,难道不是么……”
话音落,目光一动不动朝碧落的眼睛望着,试图能从他那双碧绿的眸中窥到哪怕一丝丝的答案,以印证自己的说法。
但许久过去,他那双眼内依旧是平静无波的,淡得仿佛一杯水,清澈无温。
随后微微一笑,他蹲下身,拂去了挡在她额头的乱发:“你醉了,朱珠。”
“先生才醉了。”朱珠牵了牵唇角。
想学着他的样儿笑一声,眼内却瞬间跌落两串泪珠,这令她头一低用力吸了口气,随后大声笑道:“先生好奇怪,让人空等了一夜,却连追问别人责怪与否的勇气都没有,仅仅数面之缘,却对朱珠如此纠缠。可知同样一张脸,却不可能是同样一颗心!先生刚刚问朱珠,人在这儿,心在哪儿?朱珠便回答先生,心自是不在这儿,不在这儿!”
说罢起身欲走,被碧落猛一把拽住拖了回来。
因此而一头跌倒在地上,却怎的都不由碧落伸手去搀他,只立刻爬到远处瞪着他,那样恨恨地瞪了许久,方才用力将眼角溢出的泪擦了,随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朝他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先生说得对,朱珠醉了,因而言行冒犯之处,望先生恕罪。现今,请即刻送我回府罢,碧先生。”
话说完,也不等碧落开口,便转身朝着刚才过来的方向迈开步子径直而去。
留碧落在原地站着,微微一阵怔忡。
随即眉梢轻佻,回头朝左侧方向轻一挥手,就见一道暗光自手内闪出,随即啪的声响,离他百步远一株老树轰然跌倒在地上,同时自树上坠下一只黑色的夜猫子。
两者倒地之声同城头炮声刚好混杂在一会儿。
因而朱珠没有一丝察觉,只顾着朝前一阵疾走,直至发觉前方人头攒动,警锣敲响,方抬头望去,一眼见到前方怡亲王府那几块牌子,登时如遭雷击般一动不动。
呆呆站在原地眼睁睁望着,直到前方那处仪仗,以及仪仗中那顶暗黄色十六人大轿渐渐走远了,方始捂着嘴朝迎面接来的那辆蓝顶马车匆匆奔去,却丝毫未曾发觉就在她身后十来步远的地方,载静同莫非两人一身便服,一前一后在人群的不起眼处朝她静静望着。
第276章 画情二十八
三更敲响,朝阳门内一片寂静,唯有几声犬吠遥遥地此起彼伏,这个时辰别说人影,便连鬼影都不见一个。唯有那更夫一前一后两道佝偻的身影,在月光铺满了一地的长街上晃晃悠悠走着,一边有节奏地敲打着竹梆子,一边鸣着锣:“咚——咚咚——哐——哐……”
片刻,二人身影先后消失在长街尽头,于是无边的寂静再次铺天盖地笼罩下来,即便月色明澈,也只平添了几分清冷,因而就连夜行的猫也似乎因此而变得沉默,匆匆在街旁矮墙上纵身跃过,随后似有警惕地朝后望了两眼,便无声无息跳进了前方的黑暗深处。
而顺着它尾尖滑过的轨迹,几道黑影凌空落在了这只猫刚才停留的地方。
同猫一样轻轻在矮墙上匐下了身体,安静听着周围的风轻轻自耳边卷过,随后一跃而起,朝着内大街路南急速飞奔了过去。不出片刻便见一扇大门独立于周遭建筑之外,在一片摇曳的红灯中静静矗立在边上浓密的树荫间,门色艳红,闪闪烁烁出一片同周遭古老建筑相形突兀的簇新光亮。
见状为首那人朝后轻一摆手,随后在门外阴影内站定了,抬头朝门上匾额望了眼。
匾额上端端正正两个字:“碧园”。
于是再一摆手,遂率先往门旁高耸的墙檐上翻身而去,比猫儿更安静地潜进了那片沉睡中的府邸中,待其余人落地,领着他们朝正前方那间屋子处一路而去。
径直到了离门不远的地方,再次停下,小心在黑暗处隐好了,从身上取出一支细长的麦秆,将前端用指甲挑开,也不知里头装了什么,小心在嘴前凑近了,朝着门的方向用力一吹。随即就见一团白雾从秆子里飞出,顺着风势一路到了门前,在那间没人守着的屋子处轻轻一个兜转。
过了片刻,雾散,屋子自那一片氤氲的白色中逐渐透出,仔细观之同先前没有任何一样,为首那人便略略皱了下眉。
似乎情形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却也立即又拿了主意,从衣内再次取出一个瓷瓶,拔开,将里头的液体小心倒了点在手心,用指尖蘸了朝眼帘上抹了抹,再眨眼数下,随后立即朝身后点了点头,从黑暗中飞身而出一起跃上了前方那栋房子的屋顶,再从腰间轻轻一抽,抽下手指粗细一根银链子朝前一抛,只见银光一闪,它就如生了眼般朝前面黑暗中直刺了进去。
片刻咔的声轻响,在黑暗中似乎刺中了什么,通体便立时绷紧了,见状那人微一用力将它朝后一扯,没能扯动,当下回头朝身后递了个眼神。
身后人见状立刻朝银链子上跳了过去。
一个紧跟着一个,如同一只只猿猴般无比灵敏地站稳在那根手指粗的链子上,随后抽出身上所带水牛骨,用火折子引燃了,静待片刻,眼见一缕青烟自骨头上冉冉升起,朝着银链所刺方向一路散去,当下立刻朝那方向走了过去。
脚步极稳,仿佛踩着的并非细如手指的链子,而是一条宽敞大道。
如此,一个接一个,无声无息在前方黑暗深处遁去了身形。
直至最后一个身影亦已消失,那为首的手指一转,叮的声响将手中所握银链斜插入了身后的空气中。
奇就奇在明明那只是片空气,却内种仿佛有只手似的将链子牢牢给稳住了,同之前被他所握着时一样,将那条链子给绷得紧而牢固。于是一跃而起,他同之前那些人一样跳上链子站稳了,正要取出身上所带的水牛骨,不知怎的突然间脚下一阵动荡。
逼得他不由自主朝后退了两步,险些从那链子上翻下去,忙伸手将身子稳住了,抬头朝前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就见前方那根银链没入黑暗处的交接地,一道猩红色血顺着链子直冲过来!
伴着那道血光彭彭数声闷响,之前遁入黑暗中那几个人如断线风筝般自半空朝着地下直坠而入,紧跟着那根链子疯了般颤抖起来,迸发出无比清脆而突兀的一阵脆响,登时引得宅子周围那些狗都受惊狂吠,也令这宅子中原本漆黑一团的建筑一栋接着一栋亮起光来。
隐隐听见有人怒喝:“谁!谁在那儿!!”
那黑衣人立即自银链上飞身而下。转身倏地将链子收到手里,在一群人执着火把匆匆朝这方向过来的同时,如鹞子般凌空而起,往前方大树上匆匆几下点足,便立即冲出了这间已然苏醒的大宅。
一路沿着来时方向飞奔,一路从袖中抛洒出一些粉末般的东西。
那东西遇风就化,化成道白蒙蒙雾气追随在他身后如影随形,直至出了朝阳门,身后人声和狗叫声渐渐全部消失,他才停了手里的动作,随后隐入前方一条细长的胡同内,待到周围恢复一片死寂,便从那黑幽幽胡同深处牵扯一匹浑身墨黑的马,飞身而上,扬鞭驱着它朝着东城区方向疾驰而去。
直至这一人一骑身影消逝在朝阳门外,马蹄所过之处显出一道细长的影子来。
蜿蜒盘横一条蛇影,沿着蹄印在地上一阵游移,随后似乎有些迟疑,这条通体翠色的蟒蛇抖开额头羽冠在夜风里一阵颤抖,并随着羽冠抖动处,往朝阳门方向望了数眼。
终因无法定夺而收了羽冠,转身倏地几下窜动,箭光般朝着碧园方向径自返回。
一路过大门长驱直入,见着前面房子也不停下绕开,只一抬头朝上跃起,化作一道流光遁入房子背后那团黑暗中。随之一道光亮自那黑暗中绽开,显出里头一座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楼阁来。
翠蛇沿着楼外红柱蜿蜒而上。
至顶端天台处,纵身落地,身影轻轻一晃便化作人形的模样,细眼薄唇,长发垂肩,明是男人,却又似个妖冶的女人。一路摇摇曳曳宛如蛇形,径直走入天台中那一间被纱帷笼罩的阁子里,听见里头隐隐传出琴声,听着知是奏者情绪不佳,便未敢立即打搅,只在门边静静等着,直到一曲终了,方才施施然朝里走入,对着里头端坐在琴台上那人恭声道:“小怜给主子请安,小的们刚才护卫不慎,打扰到主子的清修了……”
“人可留住了么。”手指按在弦上阻了最后一丝音律,碧落低头朝他望了一眼。
“回主子,留住四个,另有一个因未入主子的结界,故而逃遁了。”
“逃遁。”闻言碧落冷冷一笑,手指在琴弦上拨出一道低沉的滑音:“以你的修为,居然也能让区区一个人类在你眼皮子底下逃遁。”
“……回主子,那人端得是不寻常,既有通天索架入主子的结界,又有隐形粉藏身,纵使小怜一路以自身羽冠寻其踪影,也遍寻不得……”
“察哈尔家的人,自是不容小觑的,想当年玄烨在时那个家族何其了得,便是你红主子也得退避三分。现今,总算清廷气数将近,他们随着叶赫那拉一族,自也是受了牵连,但你我却也不能就此大意,毕竟横生出来这么一个人,过往从未见过听说过,也算是意外,你我且要仔细瞧着了。”
“是,主子。”
话音落,抬眼见到碧落将台上古琴缓缓放入琴套,似预备离开,便小心问了句:“主子,那留下四人预备怎样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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